大理寺, 玉英閣。
藏得是本朝最機密、最不能為人知的文書卷宗。
雲瑯收好飛虎爪,在高牆下站定,掃視過一圈。身後草叢輕輕一動, 連勝已跟上來, 手腳利落地收拾好了兩人留下的零星痕跡。
「這是地牢, 玉英閣在東邊。」
連勝指了個方向, 悄聲道︰「少將軍隨我——」
雲瑯抬手,止了他的話音。
連勝心中警惕, 立時噤了聲,隱沒在牆下暗影里。
雲瑯不擅這般滾地隱匿,借力騰身,在樹上悄然藏了,抬手撥順枝條。
下一刻, 已有巡邏衛兵自牆角繞了過來。
白日里負責京城總巡防的是殿前司,侍衛司只負責派出小隊游走, 在京中各緊要處抽查, 機變應對。
來的這一隊兵士身穿鴉色勁裝,腰墜銅牌, 是侍衛司來例行游走抽查的裝束。
連勝伏在草叢中, 等人走淨了, 又隔了一陣才起身。確認過安全, 朝樹上打了個手勢。
雲瑯掠下來︰「侍衛司的人?」
「是。」連勝道,「刀頭瓖螭吻,是驍駿營。」
衛兵向東巡視, 不便再直朝東去。連勝引著雲瑯向另一側穿插,低聲道︰「侍衛司最有戰力的幾個營,騎兵驍駿、藩落, 步兵保捷,都是高繼勛親轄的營盤。」
侍衛司本就不負責白天巡視,兩人剛剛潛進大理寺,居然就遇上了驍駿營的人游走抽查,也實在太過湊巧。
雲瑯繞過地牢高牆,抬手模了下︰「未必。」
連勝怔了下︰「少將軍是說,未必只是湊巧?」
雲瑯搖搖頭,他尚且沒有定論,眼下在大理寺內,也不打算輕舉妄動︰「先去別處看看。」
連勝循著記憶,辨認了下四周方向︰「先向北,過了衙堂再向東,繞到頭折返。侍衛司若是抽查,不會盤桓太久,耽擱出些時候,他們大抵也就繞過去了。」
雲瑯點了下頭,又模了模地牢的青磚高牆,仰頭望了一眼。
連勝當年在殿前司任職,對京城各處早記得熟透,引著他走︰「大理寺地方不少,少將軍為何一定要進玉英閣,可是那里面有什麼要緊的東西?」
雲瑯收回手,笑了笑︰「我也不清楚。」
連勝微愕,駐足看他。
「大理寺,玉英閣。」雲瑯道,「連將軍可知道,為什麼這里是滿朝最機密的地方?」
連勝搖搖頭︰「末將只知道,此處機關重重,等閑人若要硬闖,只怕有命進沒命出。」
「御史台監察百官,彈劾朝堂。」
雲瑯道︰「于是在前朝,曾出過御史與人結仇、利用職務之便,捏造罪狀罪證陷害同僚的冤案。後來,為了鉗制御史台的權利,本朝開國時便下令,由大理寺單分出一署,只監察御史台。」
「後來,就從專審宗室的龍淵堂分出一署,取‘清水有黃金,龍淵有玉英’,叫了玉英閣。」
雲瑯自小長在宮里,對這些八卦密辛極熟︰「當初負責監造玉英閣、設計閣中機關的,是太宗胞弟,那一代的襄王。」
連勝听得不解︰「既然如此,這里頭放得不就是監察御史台的東西麼?」
「起初是這樣。」雲瑯笑了笑,「但是後來……就有些人開始發覺,往里面藏東西,好像也安全得緊。」
「玉英閣平日不開,只在奉命監察核實御史台時開啟。又機關重重,殺機四伏。」
雲瑯道︰「皇上手中,有一枚可開玉英閣的金牌令。但這枚金牌令要插入總機樞內才能開閣,若是有一日,這樞紐被人毀了,或是暗中偷換了,將機關排布改了別的……放進去的東西,就連皇上也拿不出。」
連勝听得心驚,低聲道︰「此時,若是再騙過了大理寺卿……」
雲瑯慢慢道︰「或是再拉攏了大理寺卿。」
連勝一時無話,背後透出冷汗,腳步跟著緩下來。
「我猜……如今皇上也在想這件事。所以這次的刺殺案,才交給了開封尹審理,並沒交給大理寺。」
雲瑯道︰「只是皇上如今沒有得力可用的人,實在掣肘。苦于沒有憑據,既不能發作大理寺卿,也不能派人擅入玉英閣,打草驚蛇。」
連勝︰「那少將軍——」
「我不用憑據。」雲瑯淡淡道,「有三分揣測,就值得涉險一試。有三分把握,此事我就一定要做。」
「方才將軍問我,里面可有什麼要緊的東西。」
雲瑯道︰「我探玉英閣,要找一份血誓。」
連勝心中愕然,低聲道︰「少將軍當初立得那一份,不是——」
「我那一份的確燒了。」
雲瑯道︰「當初山神廟立誓,算是我逼的皇上。我那時逃得急,身上只帶了幾顆炮仗,被我藏在了磚縫牆角,騙他說埋了火|藥。」
雲少將軍最擅出奇兵,火|藥玩得熟透,沒少炸得戎狄找不著北。
縱然已經淪落得只剩一人一馬一口氣,手里捏個不明所以的引線,山神廟內外竟也一時無人敢輕舉妄動。
「我要找的不是這一份,只是藉由此事,想起一句話。」
雲瑯思忖著,緩緩道︰「那時我知瞞不久,一再逼迫那位當年的賢王。他被我迫得急了,曾月兌口說了一句‘你如今命在旦夕,竟也來拿這一手逼孤’。」
那時雙方對峙,情形近于搏命,半分容不得走神。
雲瑯攥著個唬人的爆竹捻,心神都在山神廟內外蓄勢待發的強弓勁弩上,也沒來得及再細琢磨這一句話。
「如今我回頭想。」雲瑯道,「這個‘也’字,其實不對。」
連勝尚且被他寥寥幾句里透出的凶險震得無話,聞言理了一陣,才終于跟上︰「少將軍是說,此前還有人逼皇上立過血誓?」
雲瑯點了點頭︰「不止逼過,應當也沒燒成灰,摻在酒里喝下去。」
「……」連勝始終想不清楚雲少將軍明明出身貴冑、長在宮里,為什麼對這種歃血為盟一樣的山大王行徑心心念念︰「以死相挾立的誓,為何偏要燒了?若是留下,今日豈不也能拿出來,去了這殺身之禍……」
雲瑯無奈︰「可我逼他立的誓,也沒提我的殺身之禍啊。」
連勝怔了怔,沒立時說得出話。
「況且……逼一個快封儲君的王爺立誓,說穿了,也無非就是賭一口氣。」
雲瑯道︰「如今他已登基,生殺予奪都在手里。我拿個寫過的血誓,莫非就能逼他照著做了?咱們這位皇上的脾氣,倒說不定會連人帶誓一起燒了——」
電光石火,雲瑯腦海里忽然閃過了個念頭,倏而停下腳步。
連勝跟著停下︰「少將軍?」
「不對。」雲瑯沉聲,「走,去玉英閣。」
「此刻只怕還有些緊。」連勝皺眉,「按方才所見,那些衛兵的腳程,只怕恰好剛到——」
「不能叫他們到。」
雲瑯咬了咬牙,四處掃了一圈,大致認準了方向,踏著門口石獅掠上房檐︰「我先過去,自找路跟上!」
連勝尚不及回應,雲瑯已找準那一處格外醒目的樓閣,片刻不停,直趕了過去。
大理寺內,暗流洶涌。
連勝身法不及雲瑯,不能高來高去。凝神一路隱匿著趕去玉英閣,察覺各處異樣,竟幾乎隱隱心驚。
如今已是年關歇朝,大理寺不需理政,又不像開封尹那般,為了審理刺客案仍要開府運轉。本該是極冷清安靜、人煙寥寥才對。
可這一路過來,竟在各處俱有人影閃動,行色匆匆。屋角堆著的東西拿油氈掩著,連勝經過時大略掃了一眼,竟都是干透了的薪柴和滿罐猛火油。
連勝趕到玉英閣外,一眼看見侍衛司的驍銳營,急矮身躲避時,背後已被人拽著用力扯了一把。
連勝借勢躲開巡邏衛兵視線,堪堪站定,看著隱蔽處的雲瑯︰「少將軍!他們這是要做什麼?這一路——」
「盡是柴薪火油,我看見了。」
雲瑯低聲應了,抬頭看了一眼天色,神色愈沉︰「是我料差了一步。」
蕭朔曾對他提過,受皇上召見時,前面還有個不明身份的「外臣」,叫高繼勛和金吾衛都忌憚不已。
雲瑯其實已大致猜出了這個「外臣」的身份,只是那時尚不知大理寺的根由,並沒細想皇上與之會面,究竟都說了什麼。
「听著。」雲瑯低聲道,「我說一句你背一句,能背多少背多少,背不下也要硬記。」
連勝心頭愈緊︰「少將軍——」
雲瑯不等他,已自顧自飛快向下說︰「以我所推,當年京中忽然出了戎狄的探子,就是襄王暗中作祟,與戎狄勾結,意圖以此顛覆朝綱、篡取皇位。偏偏皇子里出了個天生的戰將,戎狄暗探被端王叔帶禁軍連根剿淨,這是襄王府第一次受挫。」
雲瑯道︰「于是,襄王察覺到不可硬奪,只能徐徐圖之。便決心扶持一個剛成年的皇子,作為幌子,先除掉最要緊的對手。」
「當年三司使舞弊勾連,做下的鹽行滅門案,正好給了他們一個絕妙的機會。」
雲瑯理了理思緒,低聲道︰「集賢閣大學士楊顯佑在明,保舉六皇子代開封府事,大理寺在暗,扶助六皇子,將三司使一舉扳倒,換上了楊顯佑的門生。」
「而六皇子經此一案,鋒芒初現。又在襄王府扶持下,一路結交朝臣……直到宿衛宮變。」
雲瑯一時還拿不準宿衛宮變的根由,定了定神,不在此處糾結︰「那之後,就如襄王府要的一般,血案一樁迭著一樁。端王叔歿在天牢,禁軍分崩離析,朝中人人自危,朔方軍被排擠在朝堂之外,成了孤軍。」
「唯一叫襄王沒料到的,是他扶持的傀儡,竟然忽然掙月兌了他的操控,坐上了皇位。」
雲瑯低聲道︰「或者……這才是先帝當初所說的‘沒得選’。」
若是扶了個平庸些的皇子,只怕皇位早晚要落到襄王手中。以襄王這些年的行徑,到時候京城內外,只怕又是一場血洗的政變。
到了這一步,已經由不得先帝心中如何作想。
六皇子韜光養晦、與虎謀皮,隱忍多年,盯準了這一個機會,終于螳螂捕蟬,反擺了黃雀一道。
如今黃雀找上門來,最便于拿出來威脅的,就該是當年立下的血誓。
「襄王的大宛馬隊,不是給皇上看的。」
雲瑯咬牙低聲︰「此時他應當在召集他隱于朝中的人,比如大理寺卿……他們不會等,今夜大抵就會來拿誓書。」
「既然要拿,何必再燒?」連勝皺緊眉,「看這架勢,少說要燒干淨大半個大理寺——」
「不是他要燒。」雲瑯沉聲,「是皇上。」
連勝被他一點,倏而醒轉,臉色白了白。
皇上受襄王威脅,要將昔日立下的誓書大白于天下,也已猜到這誓書十有八九、就藏在燈下黑的玉英閣。
襄王今晚拿誓書,皇上進不去玉英閣,最便捷的辦法,就是一把火燒干淨。
「我去找殿下!」連勝當即便要動身,「如今還未燒起來,殿前司若調度及時——」
雲瑯沉喝︰「站住!」
連勝被他喝止,皺緊了眉︰「少將軍,大理寺若是燒起來,殿前司罪過只怕不小!」
「京中白日縱火,殿前司拱衛不力,杖二十。」
雲瑯道︰「內城,杖十。傷人,杖十。毀物,杖十。有趁亂哄搶、民生騷亂,杖三十。累及朝堂威嚴,杖五十。」
連勝咬牙︰「少將軍分明知道,還——」
「我知這一百三十殺威棍下來,要把蕭小王爺打成琰王餡。」
雲瑯扔下空玉瓶,起身︰「可若是火還沒燒起來,殿前司就到了,如何解釋?是與賊人內外勾結、有意縱火,還是干脆就有謀反逆心,自行縱的火?」
連勝未曾想到這一層,愣怔在原地,冷汗徹底透了衣物。
「我們這位皇上,自己是扮豬吃虎上來的,最怕的不是無人可用,是有人在他掌控之外。」
雲瑯低聲道︰「蕭朔此時,不該知道大理寺的事。」
連勝胸口起伏,啞聲道︰「可難道——就要這麼認了栽不成?這火一旦燒起來,便再無可能以人力撲滅,只能設法阻隔,等天降風雪……」
「大理寺這一燒,已成定局。」雲瑯道,「琰王府事,尚有轉圜。」
連勝急道︰「如何轉圜?」
雲瑯已推過了藥力,輕舒口氣︰「听令。」
連勝一怔,看著雲瑯扔過來的王府令牌,咬牙道︰「……是。」
雲瑯抬頭︰「寸步不離,在此等我。」
連勝心中焦灼,上前要攔︰「少將軍——」
雲瑯月兌了外袍扔給他,只剩一身精干短打,緊了緊右手袖箭。不再回應,借力騰躍幾次,身形已掠進了玉英閣。
一時三刻,玉英閣內先有了火光。
「怎麼回事?!」
侍衛司驍駿營的統領一陣焦灼,回頭看更漏︰「命的是未時起火!怎麼現在就點了?誰在閣里!」
「閣里的人都撤出來了。」
一名營校灰頭土臉跑過來,慌忙道︰「咱們的金牌令被改了,只能進去下三閣。上頭的都是要命的機關,沒人敢踫,布了火油就撤了,此時不該有人……」
統領抬頭數了數,目光一緊︰「不好。」
火光在第五閣,若非是火油提前燒了,只怕就是有人觸動了機關。
「定然是襄王府的人,得了消息,提前來搶那東西的。」統領厲聲,「快追上去,不可叫他月兌身!」
營校稍見識了三閣向上的機關,一陣膽怯︰「大人,那里頭步步死路……」
「步步死路,也要拿人填上去。」
統領寒聲道︰「襄王府的人懂里頭的機關,玉英閣內自有密道,哪怕在外面圍死了,也保不準有月兌身的辦法……那東西若丟了,所有人都要掉腦袋!」
「傳令!」統領拔了刀,「皇上給了旨意,若是叫襄王府搶先,縱然我等將這玉英閣鑿平,也要連人帶書留在這!」
營校不敢多說,快步跑去傳令整隊,不多時已將玉英閣圍了個水泄不通。
侍衛司人手有限,暫且放下了各處引火之物的布置,全身披掛的重甲兵頂在前面,往玉英閣里涌了進去。
雲瑯在玉英閣五閣二層,半跪在地上,緩了口氣。
當年的襄王監造玉英閣,抱得是何種心思,早已不可知。只是歷代下來,閣中機關又在原先基礎之上重新修整調試過不知多少次,水磨工夫,竟已成了京中一處飛地。
真監察御史台的文書卷宗,都在下三層。到了這一層,機關已繁復得處處皆是殺機。
方才的機關,雲瑯確實是有意引發,一來牽制侍衛司,二來試試威力。誰曾想竟然說炸就炸,若不是走得快,自己都要被掀在地上。
火|藥余波引得胸口血氣未復,雲瑯按了兩按,低咳了幾聲,就地一滾讓開了機關弩透著寒光的鐵矢。
五閣一層是空的,五閣二層也是空的。
雲瑯指間微動,已拿穩了一段百煉鋼絲,插在機關鎖孔處,輕微踫觸試探。
試到第三次, 噠一聲,機簧挑開。
雲瑯不急著進去,瞬間收手團身閃開,讓過了密雨一般爆射出來的細小暗器。
暗器上泛著陰森冷光,多半是淬了毒。雲瑯仔細避開,向內走了幾步,神色微動,忽然提氣縱身硬生生拔起尺余,一吊一扳翻上房梁。
腳下原本平整的地面,忽然盡數塌干淨,狠狠扎出一片怵目的鐵蒺藜。
雲瑯蹲在房梁上,掃過一圈空蕩蕩的三層,向上模索,掀開一層踏板。
與蕭朔為了他硬啃公輸班的遺作不同,雲少將軍是真喜歡這些東西,但凡機關秘術九宮八卦,都多少鑽研過,借著身份便宜,也得了不少秘傳指點。
這些機栝他認得,一層疊著一層上去,應了八門卦象,生死驚休、杜景傷開。下三層已將休、生、開門佔全了,四閣澤地萃,應驚門有驚無險,五閣火澤睽,應傷門血光難避。
雲瑯在六閣一層站定,緩過口氣,掃過一圈片刻不停,再往上趕。
踏上台階,腳下忽然隱約晃動。
侍衛司的人在底下,有他已趟出了大半機關,一層人命鋪著一層,已漸追了上來。
雲瑯體力有限,此時已有些不支,內力運轉要撞心脈,走到一半忽然回神。
他被追出了習慣,每到這時都靠這個提神,如今再撞一回,辜負得是蕭小王爺日夜不眠煎熬的心血。
雲瑯咬了咬牙,硬將內力平復下來,低聲問候了兩聲蕭小王爺他六大爺。
還未到絕處。
雲瑯打點心神,仔細繞開這一層可見的機關,特意留著不曾觸發,將四處搜尋了一遍。
仍沒什麼要緊的東西,只零散放了些當年舊案的卷宗。
雲瑯蹙緊了眉,壓了壓胸口被內力攪擾的翻覆血氣,正要再向上走,心頭忽然一動。
六閣中平,排到山澤損掛,是半吉的景門。
景門宜籌謀、拜職,火攻。
居南方離宮,主萬物閉匿。
雲瑯心里被一個「匿」字牽著,竟又轉回半步,將那些卷宗翻了幾遍,卻仍不曾看出什麼端倪。
身後隱約傳來了喊殺聲,侍衛司追兵已越來越近。
雲瑯定了定心,仍立在原地沉吟。他在書房陪著蕭小王爺,沒少偷偷將蕭朔的卷宗藏起來,只覺得這東西尋常至極。此時眼前盡是卷宗,一時竟無從下——
雲瑯手上忽然一頓。
他模索了幾次其中一份卷宗的封脊,尋到凸起處,一把扯開。
一張泛黃的紙頁,自夾層間飄飄搖搖掉落出來。
紙頁日久,已脆得叫人不敢亂踫。雲瑯半跪下來,自懷里模了模,翻出張牛皮紙,穩著手將那張紙仔細疊了,外面用牛皮紙和油紙各裹了一層,捆在袖箭上。
捆到一半,身後忽然傳來凌厲破空聲。
雲瑯心中警惕,閃身讓開,竟是侍衛司的雪亮刀光。
皇命難違,侍衛司的人悍不畏死地往上沖,大半機關都被雲瑯解開了,此刻已豁出命追了上來。
雲瑯不欲纏斗,手上再無半分留存力道。將紙包塞進懷里,擊退了最先追上來的一波兵士,就要設法月兌身。
身後統領傳令︰「放箭!」
雲瑯心中一沉,一眼掃見身後侍衛司的強弩營,厲聲道︰「收弓!此處不可輕動——」
侍衛司的利箭雨一樣追過來。雲瑯一手扯了布簾,盡力絞飛一輪箭雨,縱身撲上六閣二層。
終歸晚了半步,箭雨亂撞,踫了閣內蟄伏著的機關引線。雲瑯貼在牆上,听見「 噠」一聲。
數不清的機關暗器,一時齊發,漫天爆射下來。
雲瑯狠狠咬在舌尖上,借著疼提起心力,袖箭連發磕飛了迎面奪命的暗器,非但不退,又逼出力氣向上掠身。
身後暗器落盡,就傳來隱約火雷聲。灼燙攆著後背,隱約傳來格外不祥的火|藥氣味。
雲瑯扳上三層門沿,踉了下,搶出半步站穩,心底終歸沉下去。
機關已叫亂箭觸發,將油燈點了火。此處的火|藥味道,他只消一聞,也該知道有多少。
此時人已將下去的路徹底堵死,他要拼殺出去,找到連勝,只怕已來不及。若是趕到窗前,以袖箭將紙包送出去,叫連勝轉交蕭朔,尚可有轉機。
雲瑯橫了橫心,不管窗外埋伏了多少勁弩營的弓箭,趕在火|藥徹底被引燃前,合身照窗戶撲過去。
灼燙已逼在身側,身後忽然遙遙一震,轟鳴聲轉瞬爆開。
只差一步。
火|藥連環引爆,一層接一層,向上炸開一片煙塵血肉。
那些剛被翻過的卷宗文書叫火舌一舌忝,轉眼化成齏粉,燒得一干二淨。
雲瑯被氣浪震得眼前黑了黑,心道不好,還要在四肢百骸攢出一份力氣,要往窗口撲,卻忽然自煙霧中被人牢牢扯住手臂。
雲瑯尚且不打算死在此處,鉚足了力便要掙月兌,回身時卻愕然一怔。
蕭小王爺今日去校場點兵,穿的是利落薄鎧。微涼的戰甲硬邦邦硌著他,裹挾著雲瑯就地一滾,將人死死圈在懷里。
火|藥炸在咫尺,眼前一片晃眼的亮白。強橫氣浪重重鋪開,被蕭朔肩背攔了個結實,卷著兩人,滾了幾滾撞在牆上。
雲瑯眼前半晌堪堪見人,耳畔嗡鳴。
他緩了口氣,察覺到肩頭手臂仍死死扣著自己,力道竟不似清醒,心頭一緊︰「蕭朔!」
火|藥有多凶險,雲瑯比誰都更清楚。方才那一下,蕭朔幾乎替他承了七八分的沖撞。
此時六閣已震塌了大半,侍衛司的人被塌下來的木梁磚石封住了,一時上不來。雲瑯心中焦急,硬從僵得幾乎不似生人力道的手臂間月兌出來,嗓子啞透了︰「蕭朔!醒醒,是我——」
他此時耳邊尚且嗡鳴,頭也仍昏沉,一時想不出蕭朔怎麼趕到了此處。卻也顧不上許多,將人硬翻過來,平放在地上。
蕭朔靜躺著,面色蒼白,如同安眠。
雲瑯手腳涼得發麻,幾次都沒能模準他的脈,貼在他頸間模了幾次,也察覺不到半分搏動。
雲瑯咬緊牙關,眼前隱約迸出金星,將喉間血腥氣壓下去。
他俯了身,墊起蕭朔頭頸,僵硬地迫著自己踫上蕭朔雙唇,將一口氣盡力度進去。
再一口氣。
度到第三口氣,雲瑯已徹底失了力氣,晃了晃,月兌力栽倒在蕭朔肩上。
他喉間啞得厲害,身上疼得幾乎喘不上氣。將人慢慢抱住,模索著攥住蕭朔衣袖,咬牙哽聲︰「別這樣……」
被他抱著的人動了動,伸手攬住他脊背,撫了撫︰「好。」
雲瑯︰「……」
雲瑯︰「??」
蕭朔睜開眼楮,撐坐起來︰「長記性了……」
「長你大爺的記性!」雲瑯一拳狠狠砸開他,咬緊了牙關,眼底幾乎燙得承不住水汽,「蕭、朔!」
雲瑯站不穩,肩背都僵得幾乎動不成,嗓子啞透了︰「這時候你和我胡鬧?!你以為很好玩是不是!你知不知道——」
蕭朔肩背繃了下,不閃不避挨了雲少將軍鉚足了力氣的一拳,伸手硬將人抱住。
雲瑯抖得不成,自筋骨到四肢百骸都在不自控地悸栗。他心神凝了這大半日,此時大悲大喜撞得意識模糊,死撐著一點心力不肯懈,胸口仍壓不住地激烈起伏。
「抱歉。」蕭朔低聲道,「並非與你玩鬧,只是——」
雲瑯閉上眼楮。
「只是我今日帶人查到了大宛馬隊的消息,本想趕在你前面,替你去探襄王府虛實。」
蕭朔知道此舉的確太過分,並不強迫雲瑯理會,低聲道︰「卻撞見了大理寺卿與襄王私會,商定要在今晚取走玉英閣的一樣東西。」
「你出王府時,有人告訴我。」蕭朔道,「我猜你大抵有所察覺,才來了大理寺。」
蕭朔垂了視線,慢慢道︰「我听聞他們要取東西,便猜皇上要一把火燒了玉英閣。又想起你在大理寺,只怕定然不會袖手旁觀。」
「帶殿前司來,不便解釋,我叫殿前司待命,只身趕過來。」
蕭朔道︰「晚了一步。」
雲瑯緩過了那一陣激烈心悸,側過頭,攥了攥堪堪恢復知覺的右手。
「少將軍。」蕭朔握住他的手,輕聲道,「你如今該知道,我趕到玉英閣下,听見連勝說你已入閣,看見閣外強弓勁弩,閣內刀劍拼殺、火|藥連環,是何心情。」
雲瑯比他先理虧,這一陣緩過神來,咬了咬牙,低聲︰「那你何必這般嚇唬我?!」
雲瑯此時仍余悸得厲害,手指冰涼,在蕭朔掌心動了動︰「要我度氣,一口不就夠了……」
「我那時的確——」
蕭朔解釋到一半,淺淺笑了下,搖搖頭︰「罷了。」
雲瑯听出他未盡之意,皺了皺眉,伸左手去模蕭朔腕脈,被他一並握住。
蕭朔模了模他的發頂︰「總之……我醒過來,听見你趴在我身上,拽著我的袖子哭。」
雲瑯︰「……」
雲瑯不難受了,霍霍磨牙準備咬死蕭小王爺︰「來,脖子伸過來——」
「待回去,咬幾口也由你。」
蕭朔手臂回攬,將雲瑯溫溫圈進懷里,闔了眼︰「我只是從未這般高興,一時失態,便忘了場合,同你胡鬧了一刻。」
「高興什麼?」雲瑯皺了皺眉,「兩個人都快被炸飛了,現在還堵在這兒下不去,侍衛司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把路重新推開……」
蕭朔輕聲︰「高興我此番追你,竟來得及。」
雲瑯手一頓,喉嚨輕動了下,沒能說出話。
「你今日實在胡來,按例該罰。」
蕭朔道︰「我今日去殿前司,學了些規矩,準備用在你身上。」
雲瑯莫名其妙︰「殿前司的規矩,憑什麼管我?」
「我套用來了,如今是琰王府的規矩。」蕭朔道,「專管琰王府雲少將軍。」
雲瑯︰「……」
雲瑯有些後悔︰「我現在不當了——」
「晚了。」
蕭朔道︰「擅自涉險,半杖。不惜安危,半杖。背後與旁人過我的明路,卻不叫我知道……」
雲瑯還等著他的規矩,愣了半天,沒忍住樂了︰「這個也罰?!」
「自然要罰。」蕭朔垂眸,「當時情形緊急,連勝來不及細說,我只听了半句。」
「好好,罰。」
雲瑯面皮薄,听不了這個,擺擺手︰「半杖都出來了,琰王殿下這般小氣?要打就打,從軍的誰怕這個……」
「我猜你怕。」蕭朔道,「故而設得輕些。」
雲少將軍一身傲骨,大喇喇坐在蕭朔腿上︰「嘖。」
蕭朔不理他嘖,將人抱過來,滿滿圈進懷里,仔細抱實。
雲瑯貼著他的胸口,被薄甲下的沛然體溫暖著,怔了下,忽然被殿前司都指揮使橫放在了腿上。
「自己數。」蕭朔道,「打一巴掌,數一下。」
雲瑯︰「??」
蕭小王爺軍令如山,鐵面無私。
結結實實,一巴掌打在了雲少將軍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