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里車外總算空蕩下來, 靜得不見半分動靜。
人少得有些不習慣,雲瑯清了下喉嚨,不很敢回頭看, 盡力從容尋常、不著痕跡地悄然往馬車外挪。
蕭朔閉上眼楮, 按了按額頭︰「雲瑯。」
雲瑯才挪開半尺, 扶著車廂, 頓了頓。
此前梁太醫一針扎倒了他,雲瑯的血脈方通, 身上還乏得很,只覺得沒一個地方不難受。
雲瑯原本就使不上力氣,听見蕭朔語氣里的余悸,就更挪不動了。
蕭朔闔著眼,並不攔他, 聲音仍低得反常︰「雲瑯。」
雲瑯皺了皺眉,撐身轉回來。
蕭朔心中有難解的夢魘, 雲瑯知道, 這回特意沒弄出血來嚇唬他,眼下看蕭朔的反應, 心里卻又有些沒了底。
雲瑯不太放心, 握住蕭朔的手臂, 探頭看了看︰「小王爺?」
蕭朔靜坐著, 沒有回應。
雲瑯模了模他的腕脈,不大能模得明白,又看了半晌蕭朔的臉色。
雲瑯將手收回來, 有些後悔。
他守在宮外,不清楚朝堂上下都出了些什麼事。卻也不必細想就知道,歸根結底, 定然不會有半分叫人好受。
不論為何……都不該在此時跟蕭朔胡鬧這個。
雲瑯反省了一刻,清心明目,低聲道︰「你的腿……」
蕭朔打斷他︰「沒事。」
「當真沒事?」雲瑯自己也跪過,時間一久,起來後就難受得很,幾天走路都不順當,「你仔細點,麻了疼了都是不對勁,要叫大夫看的。」
蕭朔此時不想說這個,蹙緊了眉,低聲道︰「當真沒事,別管了。」
雲瑯到底不放心,去掀他衣擺︰「不行,你先月兌了褲子叫我看……」
蕭朔低了頭︰「……」
雲瑯︰「……」
蕭朔看著雲小侯爺,心中一時百味雜陳,竟不知該說什麼好︰「雲瑯。」
雲瑯面紅耳赤,咬著牙︰「你若沒好話,便不必說了。」
蕭朔靜了片刻,挪開他的手,把自己被輕薄了的衣擺蓋回去︰「倒沒什麼,只是我肖想你已久。」
「自你我少年起,我便已有此心。故而有時難免生出些冒犯輕薄的妄念,每到此時,便覺分外對不起你。」
蕭朔看著他,忍不住感慨︰「卻不想……雲少將軍用兵突飛猛進,開起竅來,竟也一如——」
雲瑯惱羞成怒,一口結結實實叼在他手腕上。
雲少將軍的牙口也一如往昔,蕭朔腕間刺痛,不動聲色,俯身將人撈回來︰「難受得厲害?」
雲瑯從耳後滾燙進了領口,皺著眉,咬著他口齒含混︰「什麼?」
「我這般捉弄于你,你竟都沒力氣同我動手,將我撂翻了扔出去。」
蕭朔將人放在膝上,按了腕脈,仔細診了一陣︰「下次再有此事,先同梁太醫說,不要封你羶中穴。」
雲瑯撇撇嘴,小聲嘀咕了一句。
蕭朔沒能听清︰「什麼?」
雲瑯看著他,心說你是沒挨過梁老太醫的奪命連環針,還敢不讓封羶中穴,天靈蓋都給你封上。
身上還格外不舒服,雲瑯不想叫他擔心,隨口應了︰「行,我跟太醫說。」
蕭朔細看了雲瑯氣色,將他放下來,側身讓出馬車的一側坐榻︰「躺下。」
「不好吧?」雲瑯有點拘謹,坐得端端正正,同他客氣,「開封尹還在車底呢。」
「……不必管了。」蕭朔按了按額角︰「主簿自會送他回去。」
「府里這般多馬車嗎?還是雇的?」
雲瑯有點心疼銀子︰「你今日同皇上對著干,日後聖恩只怕就沒過往那般隆重了,好歹省著些……」
雲小侯爺自小便是這個脾氣,越是害臊不自在,話反倒越多得停不下來。
蕭朔知道雲瑯一時半會兒消停不了,索性收了手,仔細端詳著他。
雲瑯被端詳得更不自在︰「看我干什麼?」
「果然不同。」蕭朔道,「以往替我敗家,恨不得下狠手坑死我,如今剛過了明路,便管著我不準亂花錢了。」
雲瑯︰「……」
雲瑯氣血通了一大半,掙扎著撐起來,磨牙霍霍準備立時下狠口咬死蕭小王爺。
蕭朔看他動作吃力,眸底無聲暗了暗,伸手將人攏住,展平放在坐榻上。
雲瑯跟他 著力氣,嗆了下,咳了幾聲︰「小王爺,有些事我才想通,有不少細處,可還沒來得及想得透徹清楚。」
雲瑯看的書多,很是警惕︰「你不要以為趁我不備,誆著我過完了明路,就能順理成章,先婚後那什麼……」
蕭朔放開手,用力按了按額頭︰「後什麼?」
雲瑯都不好意思說,一把攥住衣領︰「你還真是誆著我過完了明路?!」
「……」蕭朔挪開他的手,替雲瑯把假模假式攥皺了的外衫剝開,細致月兌下來。
他早不是第一次替雲瑯推宮過血,這些事都做得格外熟練,將月兌下的衣物疊好,擱在一旁。
雲瑯這些日子在府里養得精細,雖說仍沒改見了點心就不好好吃飯的毛病,總歸也補回了些分量,不再像剛回府時那樣瘦得驚心。
只是氣血長久不暢,這般折騰了半晌,竟也沒能暖和過來多少。
蕭朔將雲瑯放平,替他按了幾處大穴,察覺到雲瑯筋骨下匿著的隱痛微栗,無聲闔了下眼。
雲瑯的氣血不足,根基不穩,梁太醫不會不知道,本不該封住他的羶中、太淵兩處穴位。
既然明知道,卻還是下了狠手,只會說明雲瑯當時的情形實在太凶險。
刀劍加身面不改色、生死都能等閑笑談的雲少將軍,險些叫故人長輩們幾句話硬生生戳亂了心脈血行。
「又自己在那兒想什麼?」
雲瑯緩過一陣穴位牽扯的酸麻痛楚,看著蕭朔臉色,扯扯他袖子︰「有話說話,每次見你這般臉色,我都要想一遍,是不是又在什麼地方不小心欺負了你。」
蕭朔不曾想到雲小侯爺也會反省這個,掃他一眼,去暗匣內拿護心丹︰「我也有些事情,尚不及想透徹清楚。」
雲瑯正要說話,聞言微怔,抬了頭看著他。
「時至今日,我仍定不準,所求的究竟是對是錯。」
蕭朔背對著他,將丹藥自玉瓶內倒出來,又將玉瓶仔細封好,擱回暗匣︰「你我已彼此交心,並無半分疏離懷疑,其實並不必強求太多。我有時也會想,縱然這般下去……」
蕭朔攥了藥轉回來,正要同老主簿清水,掃見雲瑯臉色,一把將他牢牢扶住︰「怎麼了?」
雲瑯說不出話,借力坐穩,搖了搖頭,勉強笑了下。
他心悸得太厲害,哪怕不診脈都看得出。蕭朔不及多想,將護心丹喂到雲瑯唇邊,低聲道︰「先咽下去,我幫你推行血脈,將藥力散開。」
雲瑯有些累,只想好好歇一會兒,搖了搖頭,闔了眼靠回去。
蕭朔看著他神色,慢慢蹙緊了眉,低聲︰「雲瑯。」
雲瑯倚著車廂,壓了壓紛亂心神︰「你怎麼還……」
雲瑯生性說不出這般矯情的話,靜坐了好半晌,終歸一笑︰「無妨,既然這樣,你就先想清楚。」
雲瑯模了模貼身戴著的玉佩,將心悸硬壓回去,笑了笑,灑月兌道︰「左右咱們倆也已綁在一塊兒了,做兄弟摯友不錯,做父子叔佷也很好……」
蕭朔蹙了蹙眉︰「這般寬泛麼?」
「寬泛些好,有得輾轉騰挪。」
雲瑯很是熟練,大方教他︰「日後萬一出了什麼事,兄弟摯友做不成,總還有別的……」
蕭朔伸出手,覆在雲瑯嘴上,將剩下的話盡數斂去。
雲瑯怔了兩息,抬了眼楮看他。
「自小你的脾氣就急,我有三句話要說,說到一句半,就要抬頭在房頂上找你。」
蕭朔探身,吩咐了馬車回轉王府,坐回車內︰「這些年了,也不見你有半分要改的意思。」
雲瑯愣了半晌,匪夷所思挪走他的手︰「小王爺,你怎麼不反省反省自己說話慢?」
兩人一塊兒長大,雲瑯最不怕翻舊賬,跟他掰扯︰「是我一個人听不全你說話嗎?端王叔听全過?王妃听全過?整個王府就只有老主簿能等你把話說完……」
蕭朔搖了搖頭︰「父王母妃想來已神仙眷侶、相伴逍遙,沒時間听我叨擾嗦。」
「如今我想說的話,只會說給你一個人听。」
蕭朔淡淡道︰「故而,你也該設法克服一下。」
雲瑯深吸口氣,忍著不咬蕭小王爺慢慢呼出來,用力按了按額頭。
「方才,我的話就並沒說完。」蕭朔道,「我剛說到,你我已彼此交心——」
「不疏離不懷疑,不用強求,這麼下去也行。」
雲瑯實在愁得不行,替他總結︰「你直接往下說行不行?」
蕭朔靜了片刻,緩聲道︰「不行。」
雲瑯︰「……」
「就這般下去,總歸你稀里糊涂,也會與我生同衾、死同穴。」
「我原以為,這就夠了。」
蕭朔道︰「但……就在方才,我才知道不行。」
蕭朔抬眸︰「我不甘心。」
雲瑯怔了半晌,側過頭抿了抿嘴︰「怎麼就是稀里糊涂了?」
他自覺機警得很,並不算好騙,低頭不情不願嘟囔︰「死同穴不就是講義氣同生共死嗎?生同衾是你半夜說你冷,府上炭火又不夠,老主簿不給你暖爐……」
「……」蕭朔心平氣和,看著機警的雲少將軍︰「我若下些狠手,你如今不止與我同進同退,只怕早同榻同房、同進同出,龍鳳胎都有三對了。」
雲瑯從沒想過蕭小王爺竟還有此等野心,愕然半晌,難以置信抬頭。
「只是打個比方,我知道你生不出來。」
蕭朔同老主簿要了清水,將護心丹遞到他唇邊︰「張嘴。」
雲瑯還沒回神,下意識跟著張了下嘴,便被蕭小王爺行雲流水將藥塞進去、灌了口水,按著嘴不準吐,沿喉間穴位反復順了幾次。
雲瑯不由自主咽了藥,心情復雜︰「……」
「你不必擔憂,也不必心存半分懷疑不安。」
蕭朔緩聲道︰「你我之中,我才是那個日日忐忑惶惑、夜夜輾轉反側,怕一不留神就要被拋下的。」
雲瑯半點沒看出來︰「你實在太忐忑,以至于動輒將我氣得冒煙、嚇唬我要去醉仙樓嗎?」
「是。」蕭朔承認,「我裝模作樣久了,藏得深些。」
雲瑯被蕭小王爺坦然得沒了話,心服口服,同他抱了抱拳。
蕭朔靜坐一陣,繼續低聲說下去︰「我原本覺得,只要你不走,願意同我生死一處,縱然一直這樣裝傻下去……」
「蕭朔。」雲瑯咬了咬牙,「隨你怎麼想,我是不是裝的,你——」
「縱然你一直這樣,真傻下去。」
蕭朔不和他擰,改口︰「也沒什麼關系。」
雲瑯︰「……」
雲瑯︰「?」
蕭朔見他無論如何不肯躺好,索性握住雲小侯爺乏力到軟綿綿撓過來的胳膊,將人整個端過來放下︰「我如何不知,這些年的事,一樁一件,你都背在身上,算成了自己的錯處。」
雲瑯身上正冷得難受,隔了衣物,被他溫熱胸肩護住,不自覺怔了怔。
「油煎火烤,日日凌遲。」
蕭朔低聲︰「你如何還準自己想別的……如何還敢想別的。」
蕭朔叫他靠在自己身上,狠了狠心,替雲瑯一點點碾摩周身大穴︰「那日我帶你去家廟,曾試探過你,若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你會不會高高興興同我進去。」
「只問了這一句。」蕭朔啞聲道,「便叫你疼到那般地步。」
雲瑯此刻疼得也半點不輕,被他按著穴位,冷汗涔涔滲出來,咬牙盡力忍著︰「你輕點……」
「輕了不見效用,尋常人這些穴位都不該疼,最多只是酸麻脹痛。」蕭朔道,「一處煎熬,便蟄著一處舊傷。」
雲瑯筋骨微栗,下死力氣忍了,別開頭緊闔上眼。
「不必忍著。」蕭朔將空著的手遞過去,「疼就咬我。」
雲瑯已忍了半晌,叫他硬生生氣樂了︰「我雖說命犯白虎,也不是這個犯法……」
「我不知太傅與國公說了什麼,竟這般硬逼著你開了竅。」
蕭朔卻不打算再說這個,將話頭轉回來︰「我只知道,你終于想明白該怎麼進我家廟的這一個時辰里,百味雜陳郁結于胸,只怕沒多少念頭是值得高興的。」
「但凡長輩,沒人不說你生性豁達。」
蕭朔看著他,伸手攏上雲瑯後頸︰「可我知你自苦。」
雲瑯在他掌下微微一怔,肩背無聲繃緊,閉上眼楮。
「沒想通這些時,你抱愧的是當年之事,你力不能及。」
蕭朔替雲瑯推拿肩頸穴位,他怕雲瑯疼的太厲害,將人圈在懷里一並擔著,幾乎是貼著雲瑯耳畔,輕聲道︰「想通後,你又止不住想,是否辜負耽擱了我這些年。」
雲瑯已分不出身上心底哪一處更疼,伏在他肩頭,在冷汗里蒼白笑了笑︰「小王爺,你不如先將我敲暈過去,你我都省些力氣……」
「積年累月沉下的舊疾。」蕭朔緩聲道,「要治,就要先發散出來。」
雲瑯諱疾忌醫,悶著頭扎進他臂間︰「不等治好,我先疼死了。」
蕭朔低下頭,靜看了一陣致力于在自己懷里挖個坑鑽進去的雲少將軍,眼底一寸寸暖了,伸手將人護住︰「我在。」
蕭朔護著他,在背上慢慢拍撫,耐心等著雲瑯肩背隱約松緩下來︰「你可知道,我為何一定要讓醉仙樓那間雅室叫松陰居。」
「現在知道了。」雲瑯就是因為這個開的竅,低聲嘟囔,「太傅叫開封尹給我背了,前人的詞,叫《殿前歡》。」
雲瑯嗓子有些啞,靜了一陣,慢慢給他背︰「碧雲深,碧雲深處路難尋,數椽茅屋和去賃……雲在松陰。」
蕭朔眼底深了些,不再按壓推揉穴位,將雲瑯愈向懷里攬了。
雲瑯少時嫌詩詞小曲有些矯情,從來只挑幾首喜歡的,大略記個半句,竟從沒記過這一首︰「掛雲和八尺琴,臥苔石將雲根枕,折梅蕊把雲梢沁……」
蕭朔垂眸,輕聲背完︰「雲心無我,雲我無心。」
雲瑯氣息窒了下,勉強笑了笑︰「我……那時候剛對著太傅告完狀,說蕭小王爺沒有心。」
……緊接著便接了這當頭一棒。
開封尹學問雖好,卻不解其中意味,好好一首詞念得平板無趣至極。
雲瑯對著這一首無趣到頂的詞,怔坐了一刻,胸口不覺得疼,一口血卻忽然嗆出來。
一車的故人長輩,當即嚇飛了半車的魂。幸虧梁太醫在,眼疾手快按了他一針放倒,裹了厚裘扔回去慢慢平復血氣。
還沒平復徹底,蕭小王爺就回來拉著他的手,不容他拒絕地坦白了心事。
……
蕭朔听完始末,點了點頭︰「于是你心想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左右已到了這一步,覆水難收,不如讓蕭朔親我一口……」
雲瑯還在悵惘恍惚,一盆水被他潑醒了︰「你干什麼?!」
「我都這麼難受了,要點兒糖緩緩怎麼了?」
雲瑯自覺一萬分有理,氣勢洶洶磨著牙,切齒瞪他︰「這才哪到哪?話本上寫的多了!不光有這個,還——」
蕭朔到現在也沒能找到下冊︰「還有什麼?」
雲瑯幾乎就要給他背一遍,倏而回神,堪堪剎住話頭,不可置信︰「你連這種話都要套我的?」
「我有什麼辦法。」蕭朔蹙眉,「這些年,我最荒唐的妄念,也無非只是叫你七天七夜下不來床。」
雲瑯︰「……」
雲瑯看著狼子野心的蕭小王爺,張口結舌半晌︰「這句里為什麼會有‘無非’和‘只是’?」
「我只知道,有辦法能叫你七日七夜都在床上。」
蕭朔說起此事仍覺暗恨,沉聲道︰「具體的辦法,卻被書鋪刪減了,都在下冊的增補版里。」
雲瑯訥訥︰「……哦。」
雲瑯模了模傳言暴戾恣睢的琰王爺的手,推己及人、將心比心,盡力代入他的心思︰「所以你肖想了我這麼久,竟然什麼都不會?」
「京城書鋪管得這麼嚴嗎?」雲瑯有點心疼,「那時候我剛回府,你非逼我寫話本給你看,不是為了捉弄我,是為了暗地里偷師學藝?」
蕭朔肩背繃了下,沉聲︰「雲瑯,你不要——」
雲瑯心疼極了,伸手攔住蕭小王爺,拍了拍︰「我懂。」
蕭朔︰「……」
「這件事……你多少有些誤會。」
達者為先,雲瑯倒不介意真教他些,當即撐坐起來︰「七天七夜只是個結果,你要做的那些事才是目的。」
小王爺的手法甚是精妙,被提拉碾按過一遍穴位後,雲瑯已覺周身松快了不少︰「你也早已成人,縱然府上一個丫鬟沒有,也沒有曉事嬤嬤,總該知道心底有時候忍不住的念頭罷?」
雲瑯有了點精神,就又犯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毛病,高高興興坐在蕭朔腿上,侃侃而談︰「這七天七夜,便是說一個人本事極大、手段極多,能叫另一個半點也反抗不成,只能躺平了任他折騰……」
蕭朔蹙了眉︰「還要折騰?」
「你不懂。」雲瑯耳後紅了紅,實在沒法說得再細致,干咽了下,「折騰才是最要緊的,叫折騰得起不來了,才能有七天——」
蕭朔搖了搖頭︰「那便算了。」
雲瑯還在斟酌該怎麼說,聞言怔了怔︰「啊?」
「我不想折騰你。」蕭朔道,「只想讓你好好歇著。」
雲瑯有些犯愁,一時甚至想去幫他找找下冊︰「本就不沖突啊,我該歇著自然還能歇著,你……」
「我的妄念,無非是叫你安安生生躺在榻上,能不必操心、不用思慮,愜意逍遙地想睡多久睡上多久罷了。」
蕭朔不知其中內詳竟是這般,擰緊了眉,不願再听︰「什麼手段、折騰之類,我並無半分興趣。」
雲瑯呆若木雞半晌,訥訥︰「……你還真是半點也沒看過。」
蕭朔︰「什麼?」
「沒事。」雲瑯記牢了這句話,等著將來在榻上還給蕭小王爺,「你也將我想得太過懶散,就算愜意逍遙,我又哪里睡得了七天這麼久。」
雲瑯想了想那般情形︰「這不是睡昏了,是干脆睡死了罷?我就不信,我若有天倒頭睡上七日,你不擔驚受怕……」
「若能讓你歇透。」蕭朔垂眸,「擔驚受怕也無妨。」
雲瑯愣了半晌,眼睜睜看著沒有下冊、卻將上冊研讀精深的蕭小王爺,一時有些遭不住,按著胸口揉了揉。
蕭朔察覺到他的動作,心下微沉,要去查看,被雲瑯握著手按下來︰「沒事。」
蕭朔看他一陣,那只手輕攥了下,慢慢收回來。
收到一半,被雲瑯扯著袖子拽住了。
「蕭朔。」雲瑯一點點往回扯,把蕭小王爺整個袖子扯過來,慢慢在手里攥實了,「按話本里講,你我此時已通了心意、互訴過了衷腸。」
雲瑯懂得多,蕭朔交由他安排,點了下頭︰「只是什麼?」
「只是——」
雲瑯靜了半晌,忽然泄了口氣,苦笑道︰「只是我不知為什麼,還是難受。」
「難受得厲害。」
雲瑯垂了頭,他不很熟這種滋味,試了閑扯試了胡鬧,竟都遣散不淨︰「想要的都有了,沒想過的也得了,我實在想不出來,還有什麼可難過的……」
蕭朔靜望著雲瑯,將皺得不成的袖子從他手中扯出來。
雲瑯攥了個空,愣了一會兒,低頭笑了笑,虛攥了下拳收手︰「沒事,我——」
「你早該難過。」蕭朔將自己的手交到他手里,掌心貼合著,無聲握實,「你比誰都該難過。
雲瑯被他握著,肩背微微一悸,怔忡抬頭。
馬車晃了下,停在了琰王府門口。
蕭朔不假人手,拿裘皮將雲瑯裹了,自馬車上仔細抱下來。
玄鐵衛和親兵都已自覺低頭,對著牆根站成一排。雲瑯反倒越發不自在,盡力攢出些力氣,想掙下來︰「沒那麼嚴重,你扶我一把就是了……」
「你看的話本里沒說過?」蕭朔淡聲道,「《禮經》里都有,兩人初次表白心意後,當由家里做主的一方抱另一個回門。」
蕭小王爺的語氣實在太過篤定沉穩,雲瑯被他唬了兩息,反應過來,眼睜睜被抱著進了門︰「……」
「難過時,這般便能好些。」
蕭朔將他一路抱進書房,來到榻邊,低聲道︰「別亂動,你如今分量沉了些……」
雲瑯惱羞成怒,一腳踹了蕭小王爺,蹦在地上踉了兩步,自窗戶翻了出去。
蕭朔已很習慣這套流程,不用老主簿找人,隨著翻出窗子,走到假山石下︰「下來。」
「不下。」雲瑯抱著石頭,怏怏不樂,「我如今分量沉了,蕭小王爺抱不動,再給我摔地上。」
蕭朔還未來得及說完,緩聲道︰「早同你說了,改一改,不要只听一句半。」
雲瑯︰「……」
雲瑯飽讀群書,想不出這句話後頭還能接哪句︰「那你原本想說什麼?」
玄鐵衛還在花園里面壁,蕭朔掃了一眼,緩聲道︰「下來,回去同你說。」
雲瑯跟他 ︰「不下。」
蕭朔平了平氣,不同他計較︰「在此處說了,你又要覺得我亂說話。」
「你還能亂說什麼?」雲瑯眼看著他連七天七夜也不懂,坐在假山上,很是不以為意,「你不說我便不下去,總歸——」
「你如今分量沉了些,不再像剛回來時那般消瘦支離,抱著比此前溫軟柔和,更趁手得多。」
蕭朔拿他無法,只得繼續道︰「我畢竟早已成人,縱然府上一個丫鬟沒有,也沒有曉事嬤嬤,心底有時也總有忍不住的念頭。你若再亂動,有些不該貼蹭的……」
雲瑯燙熟了,腳下沒譜,在花園里亂撞了幾次,踩著窗沿飄回了書房。
蕭朔替他攔了下窗欞,也翻回去,關了窗戶︰「莫怪我忍不住。」
雲瑯從頭一路滾熱到腳,轉了幾個圈出不去,扎在榻上︰「不用說了!」
雲少將軍朝令夕改,蕭朔停了話頭,將人翻了個面,替他在頸後墊了個枕頭。
雲瑯枕著枕頭,奄奄一息︰「……」
蕭朔坐在榻邊︰「方才,你同我說心里難過。」
「不了。」雲瑯拱了拱手,「有勞蕭小王爺,我如今好得很,也不難受了,腰不酸了腿不疼了,氣血也通了……」
「不必強撐。」
蕭朔道︰「你每次都逼著自己將這些壓下去,積年累月,發散不出,才會熬成沉痾累及心脈。」
雲瑯愣了下,按按胸口,有些困惑︰「可我是真覺得不難受了……」
蕭朔懶得同他再費功夫講道理,靜坐一刻,挑了個詞︰「家廟。」
雲瑯︰「……」
蕭朔不疾不徐︰「我早心悅你。」
雲瑯︰「……」
蕭朔望了他一眼︰「雲心無我,雲我無心……」
「小王爺。」雲瑯模出匕首,拍在他手里,「請立時一刀捅死我。」
蕭朔蹙了蹙眉,將匕首收起來︰「怎麼又拿出來了?」
「這把趁手,那個藏寶庫我去得比你還多呢,門口小獅子尾巴就是我掰掉的。」
雲瑯臉上還熱,他好不容易緩過那一陣了,如今被蕭朔翻扯出來,很不高興,翻了個身嘟囔︰「你不說當摯友兄弟也好?那就勞煩摯友替我吹個燈,我困了,要睡一覺……」
「這是前半句。」蕭朔看著他,「我後面還說了,今日才知自己原來不甘心。」
「……」雲瑯沒細听全,怔了下,有些訕然︰「是嗎?」
蕭朔早習慣了,不與他計較,將門窗關嚴,吹滅了桌上那一盞油燈。
雲瑯自作孽不可活,眼睜睜看著蕭小王爺關門落鎖,一陣不安︰「等等,我反悔了,重來——」
「落子無悔。」蕭朔道,「雲瑯,誰都會委屈,這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你不必在我面前也硬逼自己藏起來。」
雲瑯不及回神,胸口忽然跟著一絞,喉嚨動了下,沒能出聲。
「你不藏著,我才知道。」
蕭朔輕聲︰「我知道了,才好哄你。」
雲瑯靜坐了半晌,被心底不知來處的疼煎著,苦笑了下︰「可我也不清楚。」
「當初……先帝問過我一次,那之後我其實想了幾日,後來便不敢再想。」
「這些年,我不曾再想過這些事,也沒覺得還能與你有什麼後來。太傅硬給我開了竅,我……疼歸疼,不騙你,叫梁太醫扎倒了的時候,心里其實有些盼著你回來。」
雲瑯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說什麼,握了下拳,輕聲道︰「後來又听見你說,覺得只相守也很好,不知為何便疼得難熬,卻又覺得好像也沒錯……」
「我原以為,能相守便知足。」蕭朔看著他,「今日才知我不甘心。」
雲瑯盡力笑了下︰「那時我性子急,沒听全,現在知道了。」
雲瑯不想再掰扯這個,握著蕭朔的手臂拍了下︰「不早了,睡罷——」
「不甘心你我百年之後,縱然同穴,卻不能合葬在一棺、不能日日相伴。」
蕭朔緩聲說完︰「不甘心夜夜同衾,卻不能名正言順,以心相抵,換你入我襟懷。」
蕭朔︰「我不甘心,後人提起你我時,名姓竟不在一處。
雲瑯悸顫了下,心底像是被忽然蠻不講理豁開了個口子,死死壓制著的無數情緒呼嘯而出,將他淹得喘不過氣。
經年累月,泛濫成災。
雲瑯胸口疼得厲害,他本能覺得焦躁,抬手想用力捶一拳,卻被人握住了手腕。
雲瑯倉促反握回去,死死攥緊,壓著喉嚨里分明的血腥氣,逼著自己張嘴︰「我——」
屋內熄了燈,蕭朔在清冷月色里跪下來。
蕭朔跪在榻前,擁住他,吻住了雲瑯的全部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