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丁忙忙碌碌, 滿獵莊收拾了半天,終于將圍牆勉強修好,又端來了熱騰騰的姜湯和虎骨酒。
內室暖融, 榻上鋪了三層軟墊五層厚裘, 火盆不要錢地攏了一排。
平日里掛在牆上的虎皮狼頭盡數收起來了, 換了不知從哪淘換來的字畫, 燈燭拿細紗朦朧隔著,盡數藏在簾後。
家將不敢多問, 按著國公爺的吩咐,翻遍內外府庫,焦頭爛額捧來了最好看的暖爐。
……
雲瑯看著眼前情形,不太敢動,謹慎扯著蕭朔︰「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蕭朔靜看他一陣, 搖了搖頭︰「說得很對。」
雲瑯︰「……」
這一家子只怕都很不對勁。
此番來是有正事的,雲瑯設法東拉西扯, 是有心幫蕭朔先把老國公哄好, 把事辦妥了再說。
一時不慎,眼下竟偏出了不知多遠。雲瑯坐不住, 低聲道︰「外公是不是誤會什麼了?你去解釋解釋, 當真沒有重孫女……」
「沒有便沒有。」蕭朔拿過姜湯, 濾去細碎姜末, 吹了吹,「外祖父方才特意同我說,順其自然、不必強求。」
蕭朔試了姜湯冷熱, 遞過去︰「只要你我和睦,沒有也很好。」
雲瑯接過姜湯,食不知味咽了兩口。
不知為何, 話雖沒什麼問題,听起來卻格外不對勁。
尤其方才老國公拽著蕭朔,嘀嘀咕咕說話的時候,看他的神色都顯得與往日格外不同。
雲瑯才硬推了人家虔國公府的孫女,此時心中格外沒底,拉著蕭朔︰「外公會設法叫我放松警惕,趁我不及防備,把我捆了直接扔進洞房,逼我成親嗎?」
蕭朔神色有些復雜,抬頭看了雲瑯一眼,拿過簪了花的暖爐,擱進他懷里。
雲瑯心中警惕︰「當真?那我先去避避,你——」
「放心。」蕭朔道,「我不會逼你。」
雲瑯心說關你什麼事,他終歸心里沒底,抱了暖爐,挪得離蕭朔近了近︰「若是情形不對,你要幫我。」
屋內避風,雲瑯喝了姜湯,又抱著暖爐,身上早暖和過來不少。
蕭朔被他熱乎乎靠著,垂眸輕點了下頭︰「好。」
蕭朔看著雲瑯頸間玉佩,坐了一刻,低聲道︰「你早知道——」
雲瑯愣了下︰「什麼?」
蕭朔理順了念頭,搖了搖頭,替雲瑯將玉佩放回衣領里,理了理︰「沒事。」
雲小侯爺看著瀟灑,其實最不會應付這些事。當年听見要議親,嚇得當即跑去打翻了戎狄的三個部落,把戎狄的首領一路追到了陰山背後。
若是真知道這玉佩是做什麼的,定然不會收得這般痛快。
更不會到哪兒都要拿出來顯擺,烤個羊都要摘下來幾次,生怕別人看不見。
大抵……的確只是情急之下,隨口編的。
蕭朔垂了視線,看著仍格外警惕、擠擠挨挨跟自己貼在一塊兒的雲少將軍,抿了下唇角,伸手覆了他的發頂︰「編得很好。」
雲瑯不過是信口開河,有些費解︰「哪兒好了?」
「哪里都很好。」蕭朔替他理好衣襟,「外祖父來了,你坐正些。」
雲瑯怔了下,一眼看見門外的魁梧人影,當即收斂心神,跟著正坐在了榻上。
虔國公忙活了一通,堪堪恢復神智,想起在牆角听見兩人的話,才記起了蕭朔此來怕是還有正事。他知道輕重,屏退了眾人,叫家將守在門外,特意放緩了神色,只身進了內室。
蕭朔起身見了家禮,雲瑯也要跟著起來,被虔國公一把按回去︰「你跟著湊什麼熱鬧?去暖和著!」
老國公寶刀不老,雲瑯被生按回榻上,哭笑不得︰「方才說得是嚇唬您的,我倒也沒病成這般……」
虔國公充耳不聞,拿過他沒喝完的那碗姜湯,徑自懟過去。
雲瑯張了張嘴,干咳一聲,暗中踹了一腳蕭朔。
蕭朔起身,去替他拿了個湯勺。
雲瑯︰「……」
盛情難卻。
雲瑯被兩個人盯得嚴嚴實實,蔫巴巴回了榻上,端著姜湯,一口一口往下硬灌去了。
「你喝這個。」虔國公把虎骨酒撂在蕭朔面前,「說罷,今日來究竟什麼事。」
蕭朔道過謝,端起虎骨酒,抿了一口︰「朝中同戎狄議和,有意割讓燕雲三座城池。」
雲瑯同他說時,尚且只是推測。蕭朔這兩日借著在外面奔走,見了幾個昔日的端王舊部,終于徹底問得清楚︰「不止如此,還要將朔方軍駐地後撤三十里,其間當作飛地,只能放牧,不可耕作居住。」
「朝廷瘋了?」
虔國公已久不問國事,聞言錯愕半晌︰「朝中就沒人反對,一致覺得可行?樞密院也就罷了,兵部,御營使,諸閣——」
蕭朔道︰「並非無人反對,只是不成勢。」
當年滔天血案猶在,有太多人仍記得清楚。如今朝中各自為政,縱然有人有心反對,也不敢擅自走動聯絡,生怕被扣上一頂勾連的帽子。
若是到時再無人領頭,縱然再多人心有不滿,此事只怕也難免要就此定下。
「你要老夫領頭?」虔國公擺了下手,「自無不可,冬至大朝說句話罷了……」
「您已致仕養老,無權理政。」蕭朔道,「若要反對,只怕會被政事堂駁斥。」
「那你說怎麼辦?總要有個人——」
虔國公忽然反應過來,看著蕭朔︰「你要自己出頭?當年你父王是怎麼出的事,你莫非不記得了?!」
「不止我記得。」蕭朔平靜道,「皇上和朝臣們也記得。」
「廢話!」虔國公一陣窩火,掃了一眼雲瑯,盡力壓了壓脾氣,「他們記得,你竟還敢做這等事,不要命了?」
「雲瑯勸過我,讓我妥協一時,日後再設法將邊城打回來。」
蕭朔擱下手中酒碗︰「是我不同意。」
「于私,這是他打下的城池,我一寸疆界、一抔土也不會讓。」
蕭朔道︰「于公,不論我說什麼做什麼,皇上與朝臣其實都會疑心。」
虔國公听著,慢慢皺緊了眉。
「我若韜晦,他們會忌憚我是否暗中謀劃,我若順從,他們也一樣會懷疑我是不是假意作偽。」
蕭朔神色平靜︰「既然早晚要懷疑,拖得越久,這根刺便扎得越深。不如索性借機發作,提前將此事引發出來。」
「這有什麼不同?」虔國公不解,「你立足未穩,此時便強出頭,一旦引來朝中忌憚——」
蕭朔這幾日已盤劃周全,搖了搖頭︰「正因為立足未穩,才不易招來忌憚。」
他如今才與宮中稍許緩和,受了些賞賜,卻仍不曾領來什麼職分。
此時頂撞冒犯,最多只被當作年少沖動、不知天高地厚,並不會被當成是挾權相迫。可若是將來手中有了權兵,再有半句話說不對,都要招來是否有不臣之心的懷疑。
虔國公默然半晌,嘆了口氣︰「你既已有了周全打算,還要老夫說什麼?」
「大朝之時,禮制繁瑣。若要朝堂駁辯,不能貿然為之。」
蕭朔看了一眼雲瑯,緩緩道︰「今日前來,是想先同外祖父商量……」
虔國公面無表情,看著這個外孫︰「說人話。」
蕭朔︰「……」
雲瑯總算喝淨了那一碗姜湯,松了口氣,擱下碗︰「外公,蕭朔寫了篇稿子,要您背下來。」
蕭朔︰「……」
「這不就結了?拽那麼多詞,得什麼酸儒听得懂。」
虔國公一拂袖子︰「拿來,老夫去背。」
蕭朔向來不知該如何同虔國公說話,坐了片刻,取出早備好的幾張紙,雙手呈遞過去。
雲瑯沒忍住樂,拿過盞茶假作漱口,小聲教他︰「少說廢話,撿要緊的說……」
蕭朔掃了雲瑯一眼,抿了下唇角︰「你既說得清,由你來說就是了。」
「還能次次都讓我說?」
雲瑯趁著老人家沒工夫理會,低聲傳道受業︰「外公是武人,講究干脆利落。」
雲瑯悄聲︰「外公說什麼,要是願意,就直接說是。」
蕭朔又不是連話都不會說,被他這般亂七八糟地教,忍不住皺了眉︰「我知道,若是不願意,便直說——」
「直什麼直。」雲瑯心說就是你這個脾氣,才會同虔國公僵了這麼些年,「你要是不願意,就跪下磕頭。」
蕭朔蹙眉,低聲道︰「外祖父不讓。」
「不讓你就不磕了?」
雲瑯自小在長輩中游刃有余,對著眼前的蕭小王爺,格外恨鐵不成鋼︰「你就照著撞暈了磕,誰拉都不好用,看到時候誰心疼……」
「剩下的你們兩個不必管了。」
虔國公埋頭看著那幾張紙,忽然想起件事︰「帶他去家廟,給你娘的牌位磕個頭。」
雲瑯剛朝蕭朔偷著眨眼楮,冷不防听了這一句,嗆得一迭咳嗽︰「……」
虔國公抬頭,朝他瞪眼楮︰「你不該磕頭?」
雲瑯自然也很想同王妃待一會兒、說說話。
可虔國公府的家廟,是給同宗族親眷子弟祭拜用的,他縱然再常去端王府,同蕭朔關系再好,也終歸不便進去。
好不容易才哄得老人家緩了脾氣,雲瑯張了張嘴,斟酌著要再開口,已被蕭朔握住了手︰「是。」
雲瑯︰「……」
雖然教了蕭小王爺願意就說是,可雲瑯也沒想到,竟還能這麼學以致用。
雲瑯心情復雜,合上嘴轉過來,瞪著蕭朔。
蕭小王爺久經磨礪,視眼刀若無物,拿過披風替他系上。
虔國公看了看兩個小輩,很是滿意,揮手︰「去罷。」
蕭朔替雲瑯系好披風,拿過簪了花的小暖爐,放在雲瑯懷里。
牽著人下了榻,給虔國公行了個禮,出了內室。
家廟離獵莊不遠,風雪愈大,虔國公還是特意叫人備了車。
國公府的馬車顯然不如琰王府氣派,雲瑯擠在車廂里,愁得不行︰「你怎麼什麼都答應?」
蕭朔扶著車廂,視線落在雲瑯身上。
「你們家的家廟,我怎麼進去?」
雲瑯鬧心道︰「簡直胡鬧,一會兒到了,你自進去磕頭,我在外面拜就是了……」
蕭朔輕聲道︰「雲瑯。」
雲瑯皺了皺眉,抬頭看他。
「若是——」
蕭朔挑開些車簾,看著外面茫茫風雪︰「我只是打個比方,你不必多想。」
雲瑯听得莫名︰「我多想什麼?你說就是了。」
「若是當年,不曾有過這一樁血案。」
蕭朔慢慢道︰「你我一同長大,從未分開過,你做你的少將軍,我當我的王府世子。」
「如此五年,你已開府成了雲麾侯,替父王了卻心願,收回了燕雲十三城。」
蕭朔緩聲︰「我也已讀好了書,在朝堂領了官職。」
雲瑯听著,胸口無聲揪著一疼,扯了扯嘴角︰「那老國公一定最想揍你。」
雲瑯側過頭,勉強笑道︰「王妃出身將門……雖不習武,可也性情淑真不拘。端王叔更是久經沙場,英武不凡。怎麼兩人加在一塊兒,偏偏就生了你這麼個說話都要拽詞的外孫……」
「外祖父原本也最想揍我,沒什麼不同。」
蕭朔平靜道︰「我想問你的不是這個。」
雲瑯喉嚨輕動了下,隔著衣服,不自覺模了模那塊玉佩。
雲瑯靜了下,低聲嘟囔︰「那你要問什麼?直接問就是了……七拐八繞的。」
「若是這些年,什麼意外都沒有,什麼事都沒發生。」
蕭朔不再繞圈子,看著他︰「今日,我們回來見外祖父,我帶你去家廟,你還會不肯去嗎?」
雲瑯打了個激靈,張了張嘴,沒能發出半點聲音。
他看著蕭朔,腦中卻空得一片茫然,馬車軋雪的轆轆聲都像是憑空不見了,胸口被暖爐溫著,偏偏察覺不到半點溫度。
雲瑯愣愣坐了半晌,竟不知自己想要說什麼,血氣涌上來,在喉間隱約彌開。
蕭朔闔了眼︰「……我知道了。」
蕭朔傾身,將他擁進懷里,低聲︰「對不起。」
雲瑯怔怔被抱著,急促喘了兩口氣。他模索著去找蕭朔的袖子,努力想要攥住,卻又偏偏使不上力,幾次都叫布料從指間滑了下去。
蕭朔將自己的衣袖交過去,攏著雲瑯的手一並握住︰「是你的,你牽著。」
雲瑯手指冰涼,靜了半晌,側過頭低聲︰「我不去。」
蕭朔看著他,點了點頭,輕聲︰「好。」
蕭朔掀開車簾,要吩咐外頭的車夫掉頭回府,卻又被雲瑯扯著袖子,用力拽回來。
「你……干什麼。」雲瑯皺了眉,垂著視線低聲,「這些年了,你莫非不該去看看王妃?你可知她有多惦念你,你如今長大成人了,理當——」
雲瑯實在說不下去,用力抿了下唇角,低聲︰「你進去,我在外面磕頭就行了。」
蕭朔半蹲下來︰「我進家廟,留你在外面?」
「對啊。」雲瑯皺緊了眉,低聲道,「你帶我進去算什麼?成何體統……」
蕭朔搖了搖頭︰「我不帶你進去,才是不成體統。」
雲瑯胸口起伏幾次,攥緊了指間布料,怔看著他。
「你我已過了明路,有父母長輩首肯。」
蕭朔道︰「我卻不帶你進家廟,只教你在外祭拜。舉頭三尺有神明,見我舉止這般荒唐,視禮數為無物,要遭天譴。」
雲瑯︰「……」
雲瑯學《禮經》那會兒嫌無聊,跑去找驍銳的都尉打架去了,並不如蕭朔學得這麼透徹,干咽了下︰「這般……嚴重嗎?」
「是。」蕭朔平靜道,「母妃大概還會入我夢來,親自教訓我。」
雲瑯覺得蕭小王爺多半是在胡扯,一時找不到確切證據,擺弄著衣角,將信將疑皺了眉。
「父王與母妃那般恩愛,如今魂靈想必也在一起。」
蕭朔道︰「見到母妃訓我,父王一定會在旁喝彩助威,加柴添火。」
「雖然如此。」這個雲瑯倒是相信,看了他一眼,好心開解,「如今你都已長大成人了,王叔想來……不至于再將你扒了褲子打的。」
蕭朔細看著他臉色,眸底緩了緩,抿了下唇角︰「雖說不會,總還是不挨訓的好。」
「也是。」雲瑯糾結半晌,小聲問,「我若是隨你進去,便沒事了嗎?」
蕭朔點點頭︰「不止,還會因為高興,在夢里賞我們些好東西。」
蕭小王爺分明已經開始胡說八道了,雲瑯有心戳穿,終歸不舍得,失笑低聲︰「能不能自己要?」
「能。」蕭朔輕聲,「要什麼都行。」
「那我想讓王妃回來,給我也做個枕頭。」
雲瑯低聲嘟囔︰「我看你那個枕頭好,早就想要了,你偏不給我。」
「……」蕭朔︰「的確不便給你。」
雲瑯就知道,抱著暖爐轉了個圈︰「行了,知道你喜歡,天天半夜還偷偷抱著睡覺。有天端王叔給藏起來了,險些急死你……」
蕭朔︰「……」
蕭朔只想說些能哄他高興的,一時不察,竟繞到了此事上,有些後悔︰「你還想要什麼別的?我幫你同母妃求。」
雲瑯想了半天,沒想出來,搖搖頭︰「沒了。」
蕭朔微怔︰「沒有了?」
「的確沒了。」雲瑯呼了口氣,扯扯嘴角,「我如今就覺得夠好了,想要的都有,想求的都應。」
雲瑯自問,若放在半年前,有人對他說半年後他要過的是這般日子,他只怕寧死都不會信。
「我沒什麼想求的,你就求個平安順遂吧。」
雲瑯給他出主意︰「這個不算太難為人。你若是求了別的,母妃做不到也就罷了,王叔做不到,只怕還要惱羞成怒,再揍你一頓。」
從端王府到虔國公,一家子不服就揍的火爆脾氣。雲瑯從小看著蕭朔被揍大,心里其實很是同情。
家變之後,雲瑯再沒想過去能蕭朔的家廟。一時有點壓不住高興,話多了些,拉著蕭小王爺拍了兩拍︰「不過也不妨事,王叔要是夢里來揍你,你就大聲喊我。我當即打你兩巴掌,醒過來就好了……」
蕭朔靜听著他的周全計劃︰「于是,便由父王來打我,換成了你親自動手。」
雲瑯不料他反應這般快,輕咳一聲,強詞奪理︰「我來打你,自然……同別人打得不同。」
蕭朔抬眸︰「有何不同?」
雲瑯︰「……」
蕭小王爺如今靈台清明,段數眼看越發高了。
雲瑯答不上來,頓了下,磕磕絆絆︰「自然,自然是——」
「你打我,便不是教訓。」
蕭朔已翻了數冊民間話本,大致知道了雲少侯爺這些年苦讀的內容,照本宣科︰「這打也分幾種,若是直接動手,輕重拿捏不好,不成意趣。有房內秘術,要用紅綢將人綁縛上,不至太松,不至太緊,還要有美酒佳釀,要涼的,不能熱,雖說用來入口,卻並不真喝下去……」
「別說了!」雲瑯潰不成軍,「小王爺,你知道這些說的是什麼嗎?!」
「暫時還不知。」蕭朔平靜道,「那本只講到此處,綁上後打了會怎麼樣,與普通打法有何不同,為何要綁上再打,要美酒做什麼,都在下冊。」
雲瑯按著胸口,命懸一線︰「下冊你也買了?」
「下冊違禁,朝廷有令,不準書坊印發售賣,只在民間有零星傳抄。」
蕭朔道︰「府中有人在找,尚未——」
雲瑯眼前一黑︰「不必找了。」
蕭朔看了雲瑯一眼,他其實仍想再往下看,但此時不欲與雲瑯爭執,點了下頭︰「好。」
馬車到了地方,蕭朔起身,朝他伸手︰「去見母妃。」
「等會兒,舉頭三尺。」雲瑯恍惚道,「你方才想的……都忘了沒有?」
「只不過是將人綁上斥打罷了,有什麼可想的?」
蕭朔原本就不明白,如今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越發不解︰「我這些年,也時常既想揍你、又想將你綁上。」
雲瑯︰「……」
蕭朔看他像是有些發熱,蹙了蹙眉,伸手試雲瑯額頭︰「不舒服?」
雲瑯自作孽不可活,一口血噎在胸口,奄奄一息︰「太舒服了。」
蕭朔不放心,叫人在車外等候,回了車上,拉過他腕脈。
雲瑯的脈象向來虛浮,十次有九次要叫人懸心。蕭朔凝神診了半日,蹙緊眉︰「你又服了碧水丹?」
「看你像碧水丹。」雲瑯面紅耳赤,咬牙道,「就喝了一碗湯藥,效力早沒了。」
蕭朔將信將疑,又細診了幾次,仍覺無端急促︰「那又是怎麼回事?」
雲瑯把胳膊連袖子一塊兒扯回來,他實在沒臉帶著滿腦子亂七八糟的念頭進去見王妃,怏怏坐了半晌︰「沒事……我下去涼快涼快。」
蕭朔不放心,隨他一並下了車,叫人在避風雪的廊下設了座。
暮色愈沉,風雪呼嘯著低鳴,幾步之外便已看不清人。
雲瑯坐了一陣,盡力想了一圈不相干的,撿了件始終在意的事︰「對了,我那時候問你三司使的事,那個叫潘晁的。」
雲瑯想了想︰「你那時候說,他是集賢殿大學士楊顯佑的門生,是不是?」
蕭朔點了下頭︰「那天之後,我也托人試著拜訪過他的幾個門生,有所試探,卻都沒模出什麼端倪。」
「我見了老國公,忽然想起件事,不知你記不記得。」
雲瑯道︰「當初你那妹子……就我險些娶了的那個,她父親,是不是曾和人起過沖突?」
「……」蕭朔平靜地看著自幼沒什麼像樣親眷的雲小侯爺︰「在家里,我一般叫他舅舅。」
雲瑯︰「……」
雲瑯惱羞成怒︰「我算不清楚輩分怎麼了?!我就願意這麼說!」
「我表妹的父親。」
雲小侯爺自然願意怎麼叫怎麼叫,蕭朔點點頭,替雲瑯倒了盞茶︰「的確曾同人起過沖突,還被捅到了開封尹,只是後來各退一步了事了。」
蕭朔那時尚且年幼,對此事知之不多,只模糊知道個大概︰「我表妹的父親與楊閣老也有關?」
雲瑯捧著茶︰「……」
「你舅舅和楊閣老倒沒什麼關系。」
雲瑯喝了口茶,斂了心神︰「我只是忽然想起,那時候我在集賢殿閑逛,曾見到端王叔去走動過。」
端王一向不願與文臣走動,總嫌禮數太麻煩、講究太多,雲瑯頭一回見他來這幾個編書的文殿,很是好奇,還特意在門口埋伏起來,絆了端王一跤。
「不能怪我……端王叔前幾天剛把我從房頂上踹下來。」
雲瑯被蕭朔看著,多少有些心虛︰「再說了,也沒能絆成。端王叔身手敏捷,踉了兩步看見我,順手就把我從窗子扔出去了。」
蕭朔沉吟片刻,搖了搖頭︰「我只是慶幸,父王被我氣狠了,竟只會打我的。」
「你小時候不太會武,走路都摔,收拾起來總要有顧慮。」
雲瑯自小被端王滿天扔慣了,如今想來還有些懷念,喝了口茶︰「不提這個……那時我听王叔說了一句,是家中有事要去開封尹走動,但走不通。」
開封尹叫衛準,是先帝朝的探花郎。人長得溫和儒雅、一身斯文,沉默少語,講話聲音都不很高。
先帝看著很中意,就派去做了開封尹,專管京城治安。
「誰知道這位衛大人六親不認,只要有證據,誰都敢關、誰都敢砍。」
雲瑯從小在宮里,沒少听這段故事︰「先帝那時候有個妃子,本家的弟弟犯了法,先帝不過試著幫忙說了幾句話,便被開封尹直言面諫了大半個時辰……」
蕭朔也听過此事,他心念素來轉得利落,雲瑯尚不及鋪墊完,便已將諸事聯系起來︰「那時候父王去集賢殿,是想托閣老的關系,疏通開封尹。」
「自然後來也沒成。」雲瑯已習慣了他的反應,點了點頭,省了後頭的話,「但那時的情形下,王叔既然能去找那位楊閣老,這兩人只怕也有些不為人知的淵源。」
蕭朔派人查訪時,並未查出楊顯佑同開封尹有什麼關系。聞言點了點頭,將此事記下︰「我知道了。」
雲瑯盡力想了一圈,也再想不出更多的,揉了揉額頭,無奈笑笑︰「王叔也是,當初把咱們護得太嚴,一點兒也不叫你我沾上,如今事事也只能從頭模索了。」
蕭朔抬眸,望了他一眼。
「怎麼了?」雲瑯微怔,「你別多想,我只是隨口一說——」
「我不曾多想,只是覺得你的膽子實在很大。」
蕭朔看著他︰「我們在家廟外面,一會兒要進去見父母,你現在竟還敢講父王的壞話。」
雲瑯一時不慎,竟忘了這麼回事,打了個激靈,後知後覺閉嚴了嘴。
先王王妃英靈在上,雲瑯合掌,心誠則靈︰「不是我,蕭朔說的。」
「……」蕭朔懶得同他計較,將冷茶潑了,起身︰「好了,進去罷。」
雲瑯跟著起身,特意仔細理了理衣物。
他還不曾正經進過家廟,一時幾乎有些忐忑,跟在蕭朔身後亦步亦趨,小聲叨叨︰「王妃看我這麼進來,真不會生氣?」
蕭朔停步看他一眼,輕抿了下唇,牽住了雲瑯的手。
雲瑯被他牽著,心里踏實了很多,忍不住又有點兒高興,耳朵紅了紅︰「有沒有什麼要念誦的?祈福求緣?誠心禱祝……」
蕭朔搖了搖頭︰「心中想的什麼,認認真真反復想就是了。」
雲瑯怔了下︰「就這樣?」
「不然如何。」蕭朔不解,「每次進家廟,先在門口背三段經文?」
雲瑯又沒進過家廟,小聲嘟囔了幾句,紅著耳朵不肯走了。
蕭朔回身,輕聲道︰「怎麼了?」
「我想讓王妃跟先王生生世世都在一塊兒,要是還沒走,就多去幾個地方逍遙,不用老是看著我們……」
雲瑯掌心有些涼,微攥了下︰「要是這麼說,王妃會不會生氣?」
「怎麼會。」蕭朔垂眸,「母妃若是生氣,我替你挨訓。」
雲瑯攥著他的手,欣然道︰「那要是王叔生氣——」
蕭朔溫聲︰「你自己挨揍。」
雲瑯︰「……」
「你若實在太閑。」
蕭朔就沒見過有人在家廟里話也這麼多的,將人引了引,去拿了兩支香︰「就想想紅綢和酒的事,待你我回去,還要再細問你。」
雲瑯好不容易忘了這一回事,絆了下,咬牙切齒低聲︰「你提這個干什麼?!」
已經進了家廟,雲瑯不敢高聲不敢動,站在一眾牌位前半點不敢造次,恨不得生吃了蕭朔︰「什麼紅綢什麼酒……我不懂,也不知道,你別提這個了。」
蕭朔掃他一眼,將手中香點燃了,分一支過去。
雲瑯接過來,反復念了告罪,鼻觀口口觀心清心明目。
「不必這般緊張。」蕭朔覆上他頸後,揉了兩下,「這些都是我們的長輩。隨心所欲,不逾矩即可。」
雲瑯一時不察,被他這一句結結實實戳了心,沒說出話,跟著癟了下嘴。
蕭朔引著他,在牌位前上了香,依次跪拜過。
這些年,蕭朔也不曾這般正經地祭拜過。他闔了眼,潛心念了幾句,起身時,雲瑯尚不曾動。
廟內昏暗,燭光閃爍。
雲少將軍仍伏在地上,肩背微微打著顫,靜得能听見筋骨微栗。
蕭朔安靜陪著,直到雲瑯抹了把臉,紅著眼楮長呼口氣站起來,才又伸出手。
雲瑯不知這是不是也是家廟的禮數,把手交出去仍叫他牽著,跟在蕭朔身後︰「我跟王妃說了好多話。」
蕭朔點了點頭︰「母妃定然听得見。」
「我還跟王妃保證。」雲瑯有點高興,小聲道,「一定百年之後,才和你去找她。」
蕭朔腳步頓了下,牽著雲瑯,繼續向外走。
這幾年下來,直到今日,雲瑯還是頭一次這麼想長命百歲好好活著,腳下都跟著輕快,扯了蕭朔興致勃勃念叨︰「王妃定然就在廟里,看著咱們兩個,你——」
他話頭忽然停在半道,蕭朔從心神中抽離,抬頭跟著望了一眼。
家廟外停了輛馬車,格外眼熟,一眼便認得出是琰王府的。
車轍比平日里看著清晰很多,大抵是裝了不少東西,這一路走過來,都沉甸甸得格外壓分量。
蕭朔不曾叫府里派過馬車,大致猜出了怎麼回事,看向雲瑯︰「你叫來的?」
雲瑯腳程太快,沒想到這輛車能來得這麼慢,幾乎給忘干淨了︰「是……」
「大抵是送到了獵莊,外祖父以為我們兩個有用,便叫趕過來了。」
蕭朔過去,掀開車簾︰「裝得是什麼?」
雲瑯心情復雜︰「是……」
蕭朔俯身,拿出來了一小壇美酒。
雲瑯︰「……」
「不是那一回事。」雲瑯生硬道,「是我怕你挨罵,想送給外公的。」
蕭朔點了下頭,將酒放回去,翻了翻,扯出一截紅綢。
王妃有靈,還在廟里看著。
雲瑯同手同腳過去,搶過來︰「也不是那一回事,是我怕你不肯跟我商量,非要跪在門口不走,準備拿來綁你的。」
蕭朔信了,點點頭︰「你說的那一回事,這些應當怎麼用?」
雲瑯抱著大紅綢緞,眼前一黑。
蕭小王爺看話本不看全,根本不知道自己打開了什麼,還很有興致,等著他展開講解。
雲瑯深吸口氣,端過一壇酒,鄭重抱在胸前︰「當真想知道?」
蕭朔點了下頭。
雲瑯把那壇酒遞過去︰「抱著。」
蕭朔伸手接過來。
雲瑯︰「頂到腦袋上。」
蕭朔頓了下,還要開口,已被雲瑯把酒壇放在了頭頂。
雲瑯轉身回了馬車,暗匣里翻找幾次,拿了塊點心,塞進了蕭朔嘴里。
蕭朔蹙眉,含混道︰「你——」
雲瑯拿著紅綢,轉著求知若渴的蕭小王爺繞了百十來個圈,在他胸前打了朵格外醒目的大紅花,咬牙切齒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