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後, 雲瑯堵了整整三日,都沒能堵著蕭小王爺。
「我就不信了。」
雲瑯坐在書房的房頂上︰「怎麼我去了醫館,他偏偏恰好回府, 我回府就趕上他剛好出門?」
老主簿進退兩難, 愁得白發都添了幾根, 好聲好氣哄著雲小侯爺先下來︰「王爺這幾日要忙的事多……」
雲瑯氣樂了︰「他就算再忙, 也總得睡覺吧?」
「不回書房也就罷了,我去東邊找他, 他在西邊,我去了西頭,他又到北面去了。」
雲瑯已在王府里游蕩了三個晚上,竟一次都沒能逮著人,無論如何想不通︰「蕭小王爺是躺在了輛繞著王府轉圈的馬車上睡的覺嗎?!」
老主簿欲哭無淚, 扶著梯子不敢說話。
「我打了這麼多仗,還從沒抓個人都抓不住過!」
雲瑯就只是有些事想問清楚, 周旋了這三天, 要問什麼已拋在了腦後,被激得滿腔斗志︰「您告訴我, 他究竟又跑哪兒去了?」
「再等幾日。」
老主簿硬著頭皮, 低聲道︰「您再等上幾日, 王爺定然給您個答復……您先下來。」
雲瑯不很高興, 抱著屋檐銅制的瑞獸︰「先叫蕭朔過來。」
「王爺此時的確過不來。」
老主簿按著王爺的吩咐,從箱子里拿出了個極精致的木制小戰車,墊著腳舉高高︰「您下來, 這個就是您的。」
雲瑯︰「……」
老主簿︰「……」
老主簿也覺得這法子很不靠譜,迎著雲少將軍的視線,訕訕的將小木頭車收了起來。
這幾天下來, 雲瑯滿王府地堵蕭朔,老主簿滿房頂地追雲小侯爺,已追得身心俱疲。
王爺不準旁人多勸,打定了主意不見小侯爺的面。老主簿就只在烤羊那天晚上沒時時跟著,弄不清兩人間究竟出了什麼事,格外擔心︰「您——」
「那木頭車又是誰做的。」雲瑯探出頭,往下看了看,「蕭錯嗎?」
「怎麼會?」老主簿微訝,「雖說的確請教了景王,這都是王爺自己做的……當年書房里那個沙盤,也全是王爺自己一點點做的啊。」
雲瑯皺了下眉,單手一撐,人已輕巧掠在了地上。
老主簿叫他嚇了一跳,一邊忙叫人蓋嚴了那一盒子的木頭玩具,一面急著要了領披風捧過來︰「您如今尚在養身子,還是仔細些……」
話雖這麼說,雲瑯如今見著,卻分明已比剛來王府時的情形好出了太多。
梁太醫盯得嚴,每天喝藥、日日行針。蔡老太傅雖不曾再來,那些稀有難得的藥材、各色醫家妙手不肯輕示于人的方子,都如當年一般,被陸續送進了府。
老主簿虛扶了下,看著雲小侯爺隨手拎了披風抖開系上,都止不住跟著欣慰︰「好好,您再多養一養,就能跟王爺在榻上打架了……」
「打架就打架,去榻上干什麼。」雲瑯沒工夫細想,揮了下手不叫人跟著,進了書房,「您幫我望個風。」
老主簿過去沒少替他望風,幾乎已成了慣性,當即熟練揮退了侍從,虛掩了門,立在門口。
屋里沒什麼動靜,老主簿守了一陣,忍不住好奇地向里望了望。
雲瑯在屋內反復走了幾次,找著塊平平無奇的青石地磚,蹲下來敲了敲,翻出匕首插在磚縫里,來回撬了幾次。
老主簿看得詫異,不敢出聲,悄悄瞪圓了眼楮。
雲瑯撬松了四周邊縫,模索著試了試,將匕首拋在一旁,又模出了兩個形狀奇異的薄銅片。
地磚已經松動,雲瑯將銅片沿著縫隙順進去,來回晃了幾次,卡著向上一用力,便將那一整塊石頭提了出來。
老主簿幫忙望風,眼睜睜看著雲瑯熟練地拆書房,一時不知該不該勸︰「小侯爺——」
雲瑯伸手模索了幾次,拿出來了個錦盒。
老主簿愕然︰「您幾時藏在這兒的?!」
雲瑯松了口氣,徑自坐在地上,拍了拍盒子上積的灰塵,放在了地上。
這處地磚底下是何時挖開的,他自己其實都記不大清了。
少時小雲瑯到處亂跑,看見什麼都覺得有趣。有天迷了路,陰差陽錯看見了端王叔藏寶貝的地下密室。
端王府從不將他當外頭的孩子,半點兒也沒避諱,還把小雲瑯扔進去,讓他自己翻撿了大半日。
小雲瑯對珍寶沒什麼興致,挑了把最好看的匕首。他總在書里見暗格密室,覺得有趣,心心念念了好幾日,也想要個自己的藏寶庫。
王妃慣著他,笑吟吟叫了人來,跟著雲小侯爺一本正經在府里踏勘了三圈。
雲瑯憶及往事,也覺得自己太淘,干咳一聲︰「王妃說了,既然是密室,就得挖在最安心的地方。」
老主簿看著地磚︰「所以……您干脆就把王爺的書房挖開了嗎?」
先王和王妃素來慣著雲瑯,老主簿其實清楚,可也沒成想慣到了這個地步。
「王爺竟還全然不知道。」
老主簿百思不得其解︰「先王和王妃是怎麼把這件事瞞住的?」
雲瑯亡羊補牢,把那塊石頭蓋回去,輕輕拍了拍土︰「他那時在宮里念書,不是日日都能回府……挖個放盒子的大小,也用不了一天工夫。」
當初在王府,小雲瑯也只是愛湊熱鬧,見了什麼都覺得好玩有趣,並不是真非得要了不可。挖了個幾寸見方的小藏寶庫,埋進去了個錦盒,已知足得高興了好一陣子。
原本這東西打開並沒這麼麻煩,王妃給他做了個機關,就藏在書房的珍寶架上。是個格外不起眼的花瓶,一轉一擰,就能打開了。
小雲瑯搜刮來的好東西,不舍得玩、怕人惦記,金貴著生怕踫壞了的,全藏在了這小密室的錦盒里頭。
老主簿懂了︰「後來,王爺以為您走了,竟什麼東西都沒留下,叫我們從里到外反復翻了三遍書房,還拆了珍寶架。」
「幾番折騰。」老主簿一時百味雜陳,「這花瓶的機關……就不好用了。」
雲瑯點點頭,輕嘆了口氣︰「天有不測風雲。」
老主簿心有余悸︰「此事您切不可告訴王爺……」
「告訴他干什麼,讓他來找我在榻上打架?」
雲瑯打開錦盒,在里面翻了翻,拿出了個木制的小玩具,擦干淨遞過去︰「您看一眼,這也是蕭朔自己做的嗎?」
「如何不是?!」老主簿萬萬不曾想到這東西雲瑯竟還留著,瞪圓了眼楮,「王爺對您說是景王做的?」
雲瑯將木頭拿回來,模了模嵌得還不很對稱的紅寶石︰「他說找蕭錯幫我做了這些,時間倉促做得不好,若是不喜歡,便去找蕭錯算賬。」
景王蕭錯是先帝幼子,按輩分比兩人大一輩,按年紀卻只大了雲瑯不過五歲,從小便不幸被扔在了皇孫堆里。
蕭錯整日被差不了幾歲的一群佷兒按在榻上揍,從來沒听見過一聲叔叔。大抵是揍得太多了,硬生生揍沒了心氣,對文韜武略都沒什麼興趣,也不喜歡聲色犬馬,唯獨醉心木工,立志要與公輸班比肩。
手藝差得太過懸殊,雲瑯當時其實便不很信,只是無論如何套蕭朔的話,都沒能套出來。
「我還想,會不會是他太缺人夸獎,需要些自信。」
雲瑯摩挲著手里的溫潤木質︰「還追著他夸了三天,這貓當真做得很好。」
老主簿訥訥︰「可這是只兔子啊。」
雲瑯︰「……」
老主簿︰「……」
老主簿看了看神色錯愕的雲小侯爺,又看了看雲瑯手中的木雕,終于大致弄清了王爺死不肯承認的原因。
老主簿從一開始就知道始末,先入為主,覺得王爺雕得其實也有幾分相似︰「當真……看不出來是兔子?」
「您這麼一說。」雲瑯托著木雕,心情有些復雜,「倒也有些神韻。」
「可不是。」老主簿松了口氣,「只是耳朵短了些,尾巴長了些。」
雲瑯點了點頭︰「是。」
「後腿雕得稍許消瘦了,不如尋常兔子那般肥碩有力。」
老主簿︰「又因為太急著給您,沒來得及漆成白色。」
雲瑯︰「……是。」
老主簿說不下去了,雙手捧著王爺雕的小木頭貓,恭恭敬敬放回了錦盒里。
雲瑯看著老主簿仔仔細細蓋上錦盒,忍不住抬手,按了按額頭。
那時的事,雲瑯其實印象已不深,只隱約記得蕭朔急匆匆將自己拉進書房,卻又無論問什麼都不肯說。
他那時心比現在還大,沒能問出來,又忽然見了一屋子的木頭沙盤,興奮得什麼都忘了,當即沉迷進去了整整三天。
期間又有些什麼事,就都印象不深了,只記得王妃似乎來過,同他說了幾句話。
王妃走後,蕭朔便通紅著眼楮,搖搖欲墜一步三晃地走過來,將這木頭做的小貓遞到了他面前。
「我接過來,他一頭就倒了。」
雲瑯對這件事倒格外印象深刻,說起時仍覺余悸︰「我被嚇了個半死,還以為他得了什麼不能治的絕癥,最後的願望是弄個沙盤看我玩三天。」
老主簿不知該怎麼明示,斟酌著勸︰「您……還是多看些正常的話本,不要總是看這種……」
雲瑯干咳一聲,模模鼻子︰「總之,醫官來看了,說不過是幾日不曾闔眼、心神消耗過甚。我不放心,就又陪了他一天一宿。」
老主簿心說才不是,那是因為小王爺縱然昏睡過去,也死死拽住了您的手腕,您不舍得剁手,又狠不下心把我們小王爺的手指頭掰斷。
這等話自然是不能講的,老主簿听著,點頭附和︰「是。」
「再醒過來,我夸了一句這木貓雕得靈動,他就死不承認了。」
雲瑯輕嘆︰「後來我才知道,那幾日正好替我選媳婦,偏偏到處都找不到我……」
老主簿尚在走神,听見這一句,心頭倏地一緊,霍然抬頭。
雲瑯被他嚇了一跳︰「怎麼了,可是又有什麼我不知道的?」
「不是……」老主簿干咽了下,訥訥,「您,您知道給您議親的事?」
雲瑯失笑︰「給我議親,我為什麼會不知道?」
老主簿心下發虛,一時不知該怎麼解釋,心事重重低了頭。
「前人不是都說了,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雲瑯道︰「我覺得說得很好,故而先皇後同我提時,便盡數給辭了。」
他還記得當時的情形,笑了笑︰「听說好幾家在搶我,打了好些日子。虔國公的孫女……」
雲瑯蹙了下眉,話頭忽而頓了下,沒再繼續說。
老主簿有些不安︰「您——」
「虔國公是不是來京城了?」
雲瑯收了眼底輕松神色,靜坐了片刻,抬了頭︰「來幾日了,為何沒人告訴我?」
老主簿奉命瞞著雲小侯爺,半點沒想明白怎麼竟憑空聯系到了此處的,一時不知該不該說︰「此事……」
雲瑯神色微沉了沉,斂了衣擺起身,走到窗前。
虔國公是王妃的生父,論親緣,是蕭朔的嫡親外祖。
若沒有他梗在當中,兩家如今是最該彼此支持、走動親近的。虔國公是三朝老臣,開府儀同三司,若有國公府為後盾,蕭朔這些年也不必獨自苦撐王府。
自然會有長輩看顧、有本家扶持。
「他要見虔國公,是為了朝會。」
雲瑯這一會兒已理清了思緒,緩聲道︰「虔國公也曾執掌禁軍,又是先帝倚重的老臣,雖然如今致仕了,在朝中說話也仍有些分量。」
「若是能得了虔國公出面支持,哪怕只有小半朝臣附議,議和的事也要先壓下來。」
雲瑯低聲道︰「只要能拖到戎狄那幾個部落打起來,不攻自亂,便沒工夫再來折騰我們了。」
老主簿理在他身後,翻來覆去將自己說過的話回想了一遍,仍沒能想明白是哪句露了餡。
雲瑯卻已不用他多說,撢了撢衣擺灰塵︰「備車。」
「您不能去!」老主簿最怕這個,匆忙上前攔住,「虔國公如今仍不能釋懷往事,听不進勸,只認定了您也是當年血案的凶手。若是——」
「虔國公還認定了琰王包庇我,想一劍捅了蕭朔呢。」雲瑯向外走,「怎麼不攔著他?」
老主簿何曾沒抱過王爺的腿,只是終歸攔不住,堵著門滿心滄桑︰「當真不可……」
雲瑯平了平氣,回頭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連日陰沉,已兩天沒能看見月亮。
昨夜雲間遮蔽,忽然有了月暈,月暈則有大風。風自北面來,今日大抵要有場暴雪。
「備車,車里多放些厚裘皮,放幾個暖爐。」
雲瑯收回視線︰「虔國公住在哪兒,還是京郊那處莊子嗎?」
老主簿已知終歸攔不住,掙扎片刻,不再說話,點了下頭。
「車走得慢,我先騎馬過去。」
雲瑯去模碧水丹,攥到玉瓶,在掌心停了停,卻又放了回去︰「梁太醫留的方子,照著給我熬一碗藥,我喝了再走。」
老主簿低聲應了是,正要跑去忙活,又被雲瑯叫住。
「府里還有多少蕭朔攢給我的酒?挑最好的,一塊兒裝在車里帶過去。」
雲瑯道︰「再給我來條繩子。」
雲瑯被麻繩綁多了,想了想滋味,終歸沒狠下心︰「有天蠶絲沒有?若是不夠,軟和些的布料也行,只是要長些,能連成兩三米最好。」
天蠶絲珍貴,尋常勛貴能得一匹已極不易,又豈會有裁了做成布條的。老主簿不知雲瑯要拿來干什麼,盡力想了想︰「綢子行嗎?太長的也實在沒有,要幾條接起來……」
雲瑯點了下頭︰「有勞您了。」
老主簿忙搖了搖頭︰「府上的酒都帶嗎?大抵有幾百壇了,都是小壇子的,有豐樂樓的眉壽,忻樂樓的仙醪,還有方宅園子正店的瓊酥,中山園子的千日春……」
雲瑯靜了片刻,壓了壓胸口的念頭,低聲道︰「挑好的,帶上……十壇罷。」
雲瑯按按額頭︰「燻羊腿就不帶了,是蕭小王爺的,不給別人吃。」
老主簿不敢多問,應了一聲,下去忙活準備了。
雲瑯在屋里坐了一刻,去老主簿帶來的那個箱子里翻了翻,拿出據說是要給自己的木制戰車,細看了看。
這些年蕭朔當真長進,雕得已不比景王差多少,戰車不止 轆能動,幾扇精致的小門都能打開,上面還特意留了插戰旗的地方。
雲瑯撥弄了幾次,將小戰車也放在那錦盒里仔細收好,沒再放回幾寸見方的「密室」,端端正正擺在了蕭朔榻前的書架上。
又將那只頗具神韻的木頭兔子撿出來,細細擦拭干淨了,揣進了袖子里。
行軍布陣,看天氣是最基礎的本事。雲瑯帶了親兵趕去京郊莊子,走到一半,已飄起了雪。
「少將軍,這雪只怕不小。」刀疤頂著風追上來,「咱們——」
雲瑯緊了緊披風,再度催馬︰「快些,雪下透前趕過去。」
刀疤稍一猶豫,還是沒再說話,應了聲是。
雲瑯已有幾年不曾這般跑馬,刀疤原本還不很放心,見他在馬上仍與過往全無不同,才稍放了些心,調轉馬頭回去傳令。
雲瑯伏低了些,避開愈冷冽的風頭,扯著韁繩,抄進了草木茂盛的小路。
京郊不像京城那般繁華,林子里雖難走些,卻能避風避雪,又是條難得的近路。
原本該近半日路程的獵莊外,不過一個時辰,已多了一隊馬蹄印。
「記得掃尾,抹去痕跡。」
雲瑯辨了辨方向︰「府上的莊子也在附近,向東見的第一個,你們先過去避避雪,喝碗熱姜湯。」
刀疤應了聲,吩咐下去︰「少將軍,你呢?」
雲瑯四下里掃了一眼,隨手扔了韁繩,偏腿跳下馬,大步走了過去。
雪下了個把時辰,目力所及已一片銀白。刀疤不曾留神看,竟幾乎沒看見莊門口立了個人,一時愕然。
雲瑯走過去,將蕭朔一把硬扯了過來。
蕭朔被他拽得晃了下,睜開眼楮,蹙了蹙眉︰「你來干什麼?」
「你說呢。」雲瑯被他氣樂了,胡亂拍了蕭小王爺身上積的雪,「你在這兒站了幾天了?」
「你給我派了那麼多事,我還能站幾日?」
蕭朔淡淡道︰「今日才來的,前兩天去拜訪了幾個父王舊部,並非故意躲著你不肯見。」
雲瑯還不曾盤問他,先被堵嚴實了話頭,沒了脾氣︰「罷了……此事回頭再審你。」
雪實在太大,蕭朔身上凍得冰涼。雲瑯越模越皺眉,忍不住抬手要解披風,被蕭朔抬手按住。
「死心眼。」雲瑯皺緊了眉,忍不住訓他,「老國公不給你開門,你就不會翻牆?就在門外站著?」
「……」蕭朔看著他︰「雲少將軍,我們現在是在謀劃朝局。」
雲瑯自然知道現在是在謀劃朝局︰「廢話,我知道——」
「我來見虔國公,是希望在朝堂上能有堅實助力。」
蕭朔︰「此事要細加商議,反復揣摩。你要我騎在牆頭上,拜托他在大朝時助我一臂之力,再上諫言,不向戎狄割地求和?到時候史書怎麼寫,騎牆之盟麼?」
雲瑯張了張嘴,咳嗽一聲︰「……」
「無非賣一賣慘,效仿古人府門立雪,叫外祖父于心不忍罷了。」
蕭朔站到現在,好不容易被雪埋得有了些效果,就讓雲瑯拍了個干淨︰「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麼。」
雲瑯看著蕭朔,有些心虛︰「雪還夠,我再給你埋上?」
蕭朔闔了下眼︰「……不必了。」
他算了時辰,虔國公每年此時都回去祭典女兒,再過一刻就要出門。
看見他在雪地里站著也就罷了,再不願見他,至多無非是訓斥幾句,將他強行轟走。
若是開了門,正看見雲小侯爺在門口拿雪埋他,三個人少說也要打出去一條半的命。
此事再如何處置,也要翻扯出往日舊怨。蕭朔本不想叫雲瑯摻和進來,卻不想老主簿竟還是沒能將人瞞住。
風雪愈寒,蕭朔眸底暗了暗,將雲瑯向避風些的地方拉了拉,側身替他擋了擋風。
雲瑯陪他站了一會兒,也有些發愁︰「我若在門口跪著,能把門跪開嗎?」
「能。」蕭朔掃了他一眼,「你若跪了一刻,仍沒有人開門,我便會再忍不住,過去將你扯起來。」
雲瑯凝神听了半天,愣了愣︰「可門還是沒開啊。」
「你我扭打時,只要有一個人站不穩,便能不小心撞開這扇門。」蕭朔道,「滾進去時,記得伸出一只腳,把門卡住,放另一個人進來。」
「……」
雲瑯總覺得蕭小王爺這些年嘴上功夫見長,面無表情打消了念頭,捧了一捧雪攥實,砸在了蕭小王爺的臉上。
蕭朔從容抹了把臉︰「府上的莊子也在附近,向東見的第一個,你——」
「先過去避避雪,喝碗熱姜湯。」
雲瑯泄了氣,蹲在他身邊︰「我不去。」
蕭朔壓了壓脾氣,半跪下來,替雲小侯爺系嚴實了披風︰「你在這里有什麼用?若是外祖父不願見你,你在此處,反而給我添亂。」
「我怕外祖父揍你。」雲瑯不情不願,低了頭,嘟嘟囔囔的,「外祖父要揍你,你定然不躲,我只好撲上來,抱著你給你擋……」
蕭朔靜了片刻,模了模他的發頂︰「羔羊跪乳,烏鴉反哺。」
「……」雲瑯幾乎懷疑自己沒听清楚︰「什麼玩意兒?」
「我替你擋了那麼多次,終于教會了你這個。」
蕭朔道︰「可此事你的確擋不得。」
蕭朔格外仔細,將雲瑯腦袋上頂著的積雪盡數拂淨了,收回手︰「外祖父要教訓的是我,惱的也是我。你沒有做錯事,不該挨罰。」
「管他該不該,你不知道馬上將軍原本的力氣,若是不留手——」
雲瑯看他一眼,重重嘆了口氣,又攥了個小雪球砸在門上︰「還有個辦法,你听不听?」
蕭朔蹙眉︰「什麼辦法?」
「你還記不記得?你在宮里,激切時吐了口血。」
雲瑯往他身邊湊了湊,低聲說悄悄話︰「哪兒來的血?是血包嗎?給我一點兒。」
蕭朔靜了下,抬眸看著雲瑯︰「給你?」
「你的身子到底怎麼樣,虔國公是知道的。」
雲瑯計劃得很周全︰「你吐血能瞞得過皇上,虔國公卻未必信。可若是我來,無論他氣不氣我,對我的情形應當大抵有數。」
雲瑯拽著蕭朔,信心滿滿︰「我吐一口血,倒在地上,你抱著我哭,求他救命。」
蕭朔眼底隱約帶了些冷沉,側過頭︰「不行。」
「這都不行?」雲瑯想不通,詫異抬頭,「依著我以前的脾氣,都不跟你商量,直接運內力自震心脈,先吐了血再說別的了。」
雲瑯自覺已改了不少,想不通蕭朔是哪里不情願︰「又不是真的,只是裝一裝——」
「雲瑯。」蕭朔輕聲,「你放過我,我好不容易才不再做這個夢。」
雲瑯怔了怔,心頭也跟著微微一扯,一時竟沒能說得出話。
「再說……那血,也不能分給你。」
蕭朔垂眸︰「這個主意不好,你換一個。」
「不好不好,再不用這個主意了。」
雲瑯囫圇搖頭,握了蕭朔的手,又挪得近了點,把自己身上的暖和氣分給他︰「你看看,我活蹦亂跳的。」
蕭朔被他熱乎乎握著,闔眼靜了一陣,撐了下地支起身。
雲瑯也跟著站起來,他雖穿得暖和,體質卻畢竟不如蕭朔,此時已凍得有些發僵,跺著腳活動了幾次。
「如何不帶馬車來?」蕭朔將他拉倒檐下,「若是冷了,也能回車上避一避雪。」
「馬車走得那般慢,我哪等得及。」
雲瑯往掌心呵了口熱氣︰「你放心,我不逞強。」
「就是來看看你。」
雲瑯知道他的心思,格外配合︰「能陪你一會兒是一會兒。若是撐不住了,我自去咱們府上莊子里等你,喝熱姜湯,躺在暖榻上睡大覺。」
蕭朔難得听他說了句順心的話,神色緩了緩,伸手將人牽住,試了幾次腕脈。
「就是血行不暢,老毛病了。」雲瑯看著蕭朔,嘴上依舊閑不住,高高興興湊過來,「小王爺,給我暢一個?」
蕭朔被他平白調戲了一回,不為所動,按著腕間細細診過了脈︰「好,如何暢法?」
雲瑯自小欺負蕭朔到大,靠得就是蕭小王爺不經逗,稍一撩撥就要跺著腳咬牙切齒罵他成何體統。
兩人眼看年歲漸長,雲瑯一時不察,竟被他舉重若輕般接下了話頭,一時竟不知該怎麼回︰「我——」
「你若說不出。」蕭朔道,「就由我來挑。」
雲瑯張口結舌,隱約覺出些不祥預感,退了兩步︰「蕭朔。」
「你方才同我要血,我卻說不能給你。」
蕭朔道︰「不是不想給,而是不方便。」
雲瑯愣了兩秒,忽然反應過來,耳後倏地滾燙︰「我不用了!你——」
「我那時在皇上面前,若不示弱,無從取信于他。」
蕭朔慢慢道︰「情急之下,索性將舌根咬破,嗆出了口血,瞞天過海。」
「不用說細節!」雲瑯悔之莫及,「你舌頭好了沒有?好了就閉嘴……」
「接連幾日都吃的清淡,也用了藥,原本已快好了。」蕭朔道,「三日前,被人請了頓烤全羊,這幾日便又有些上火灼痛。」
雲瑯︰「……」
蕭朔這些日子將話本夾在朝堂卷宗中,一心二用苦讀,此時這般直白說出來,耳後竟也不自覺燙了燙。
他靜了片刻,回想著書上的句子,一板一眼照本宣科︰「想……勞煩閣下,幫我看看。」
雲瑯︰「……」
蕭朔定了定神,上前一步。
雲小侯爺轟一聲熟了,氣血暢得直沖頭頂,走投無路轉了兩個圈,飛進了虔國公獵莊的圍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