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蕭朔一個人進宮去面聖, 雲瑯留在府里,等了小半日,不知蕭朔在宮里的情形, 又放不下心。
他如今尚且不宜大張旗鼓在外頭露面, 本想尋個機會進宮逛一圈。悄悄出來, 才跟守在宮外的老主簿打了個招呼, 就被老人家心驚膽戰牢牢抱住了兩條腿。
雲瑯閑著沒事做,索性徹底遮嚴實了, 搶了車夫的活計。
卻沒想到王爺才出宮,竟就要去醉仙樓夜夜笙歌、花天酒地了。
「我幾時說——」
蕭朔一陣氣結,按著脾氣︰「不過幾句話,你不要借題發揮、不依不饒。」
「那可是醉仙樓。」雲瑯可還記得此前的事,「我不過是去吃兩顆栗子, 小王爺都不準。」
蕭朔︰「……」
雲瑯跟他翻舊賬︰「還將我從酒樓訓出來了,說我不學好, 來這等亂七八糟的地方。」
蕭朔咬咬牙, 掃了一眼他腰間玉佩︰「……雲瑯。」
「一轉頭。」雲瑯有些悵然,像模像樣扼腕輕嘆, 「王爺就要去逍遙快活……」
蕭朔實在听不下去, 自車廂一側模索了下, 打開個暗格, 拿出塊精致的點心塞進了雲少將軍這張嘴里。
雲瑯不及防備,滿當當塞了一嘴,使了半天勁干咽下去︰「怎麼還有吃的?」
蕭朔蹙了蹙眉︰「是你要的。」
「我幾時要的?」雲瑯一陣茫然, 他極喜歡這些機巧的小東西,倒也顧不上計較,板著蕭朔的手臂湊過去看, 「怎麼打開的?再按一下我看看……」
蕭朔看了雲瑯一眼,抬手按住那塊蓋板,向內推進半寸,又掀了一次。
那暗匣設計得極精巧,接縫毫不起眼,在外頭幾乎看不出。內里是個錦盒,小白玉托盤里放著幾樣點心,都做得可愛巧思,上面扣著剔透的琉璃罩。
「有專人替換,都是新鮮的。」蕭朔道,「你若餓了,自己拿出來吃。」
雲瑯正在興頭上,隨口應了一聲,自己按著蓋板,一推一開試了好幾次。
「你那邊也有。」蕭朔將人戳回去,「自己找,里頭放了糖蒸酥酪。」
雲瑯目光一亮,當即仔仔細細模索了一圈,果然也發現了個小巧的暗匣。
「這是誰做的?」雲瑯興致勃勃,將酥酪顫巍巍小心端出來,「這等巧思,當賞一賞……」
蕭朔看著他各處翻騰,闔了下眼,神色也跟著隱隱和緩,輕聲道︰「賞什麼?」
「這你就不懂了。」
雲瑯自小愛吃這些甘甜不墊饑的零嘴,舀了一勺擱在嘴里,︰「既是要賞,定了賞什麼哪還有意思?」
「既然是賞,自然得叫人家自己挑。」雲瑯耐心教蕭小王爺,「合了心意,才算賞得對地方。」
蕭朔靜坐了一刻,將話記下,點了下頭。
「這酥酪做得不錯,你也吃點。」
雲瑯給他推過去︰「甜香滑女敕,比宮里的差不出多少……」
「宮中各處路徑,你雖了如指掌,也不可太過大意,動輒往里面跑。」
蕭朔正想說此事,他並無胃口,搖了搖頭,將調羹遞回雲瑯手里︰「我今日看宮中防衛,雖不至水潑不透,卻也比當年防備得嚴密許多。」
蕭朔看著他,緩聲道︰「我不過是進了趟宮,皇上一時不會動我,你不必太過擔心。」
雲瑯被他戳穿,咳了一聲,訕訕的︰「幾時擔心了?我是來盯著你的。」
「若是我不來盯著。」雲瑯怏怏不樂,「你定然要去醉仙樓,點上一百個會跳舞的小姑娘。」
蕭朔听得莫名,實在忍不住︰「為什麼要點一百個——」
「你看!」雲瑯惡人先告狀,「你都沒問為什麼要點小姑娘!」
蕭朔︰「……」
雲瑯終于抓了琰王的把柄,目光灼灼,按著蕭朔不準他跑。
蕭小王爺罕少遇著這般胡攪蠻纏的,平白遭人指控,一時幾乎有些沒能跟得上情形。
車在路上,終歸不很穩當。他被雲瑯牢牢按著,看著雲少將軍幾次晃悠悠要撞到車頂,下意識抬手墊了下。
「揉腦袋這等計倆,早不管用了。」
雲瑯等了半天,不見那只手落下來,自己向上踮了踮,胡亂蹭了兩回︰「是要王爺找個時機,和我痛痛快快喝醉了酒罵一場,才能好的。」
蕭朔尚未回神︰「罵什麼?」
「我怎麼知道。」雲瑯皺眉,「你因為什麼不高興?我們罵一通不就行了,你不讓我進宮,我又沒法趴在房頂上听……」
蕭朔靜了片刻,抬手覆在雲瑯背上,闔了下眼。
這些年,蕭朔有時甚至覺得慶幸,雲少將軍生來疏曠,心胸明朗襟懷坦徹,從來不知什麼叫自尋煩惱。
有時……卻又恨得想將人捆起來,怎麼求饒賣乖也不理,結結實實教訓一次。
此前不過打了三巴掌,已被小侯爺訛詐到了現在。蕭朔將念頭驅散,臂間稍稍施力,低聲道︰「雲瑯。」
「在呢。」雲瑯低頭,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去不去喝酒?」
蕭朔低聲道︰「不想去。」
雲瑯也不勉強他,盡力搜刮一圈︰「那就不去……想不想回家砸東西?」
蕭朔靜闔了眼,搖頭︰「不想砸。」
雲瑯看了他一眼,不著痕跡去模蕭朔的手腕,才一踫上,便落進了蕭朔掌心。
雲瑯由他握著,皺了皺眉。
才一進馬車,便覺得蕭小王爺的手涼得簡直過分,緩了這些時候,竟還沒能暖和徹底。
雲瑯索性同他學,將蕭朔的手扯過來,抱著焐了焐︰「想不想揍我……」
蕭朔︰「……」
蕭朔想不通,睜開眼楮︰「雲瑯,我在你心里便是這般樣子麼?」
雲瑯怔了下︰「啊?」
「喝酒,砸東西,打人。」
蕭朔將他放開︰「我幾時竟已變得這般不可理喻了?」
雲瑯被他一總結,竟也才覺出蹊蹺,愕然半晌︰「不對啊……」
蕭小王爺分明還同舊日一般,一逗就惱一哄就忘,好欺負得很。
雲瑯難得體貼一次,竟平白將琰王的名聲糟蹋成這樣,一時很是歉疚︰「是我不對。」
蕭朔還在自省,聞言蹙緊了眉︰「什麼?」
「哄你的辦法不對。」雲瑯直起身,細听了听著外頭的動靜,「停車。」
老主簿剛將車趕過舊宋門,听見後頭吩咐,忙停下馬車︰「小侯爺?」
「到景德寺了嗎?」雲瑯拿過蕭朔的披風,順手披上,仔細系好,「先停一停,等會兒再走。」
老主簿探身仔細看了看︰「到寺後的空場了。」
景德寺這些年的香火都不很不旺,寺後空場交兌給了禁軍屯田,卻也並沒什麼人細致打理。
如今一片雜草,落在黑透了的天色里,映著廟宇的遙遙香火,幾乎已有了些清冷荒蕪的意味。
此處平日里便很是僻靜,向來少有人走。老主簿不明所以,探身道︰「可是有什麼事?吩咐下人去做就是了,您——」
「等著。」雲瑯將蕭朔按在車里,自己跳下了車。他目力向來出眾,在雜草叢中凝神找了半晌,終于盯準了要找的東西。
蕭朔下了車,並未回應老主簿詢問,靜看著他。
雲瑯右手一揚,變出來柄匕首,牢牢扎進樹干寸許。他提氣縱身,踏了下匕首借力,擰腰旋身伸手一探,握住了個什麼東西,右手抄著樹枝一扳一晃,已穩穩落回了地上。
這套身法,雲瑯自己都已許久不曾用過。此時使出來,尚有些氣息不平,扶著樹干穩了穩。
老主簿不放心,忙要去扶,被蕭朔抬手止住。
雲瑯自己喘勻了氣,朝蕭朔一笑,攥著拳過來︰「伸手。」
蕭朔定定望著他,迎上雲少將軍眼里的明朗月色,無端煩擾竟一時散淨了。
他知道雲瑯抓的是什麼,抬起雙手,包住了雲瑯仍虛攥著的那一只手。
汴梁城中,只在景德寺後,尚有一眼未干透的溫泉。
山寺桃花始盛開,泉溫地熱,四時景致都跟著有所不同,隆冬時節尚有花草。
本該成蛹過冬的螢火蟲,也會偶爾被地熱所惑,以為春暖花開。破土而出,提前長成。
蕭朔接了那一只暈頭暈腦出錯了時節的流螢,張開手,看著被掌心熱意引出來的星點亮芒。
「運氣好,還真找著了。」
雲瑯被夜里寒風引得喉嚨發癢,咳了兩聲,高高興興探頭看他︰「不生氣了吧?」
冬日本就沒有流螢,縱然此處特殊,能踫上一個也是難得。兩人小時候,不論蕭朔因為什麼不高興,拿這個都是能哄好的。
「話本上說了,這東西吉利。」雲瑯像模像樣,在蕭小王爺腦袋上施法,「亮一下諸事順利,亮兩下一年平安,亮三下心想事成——」
螢火蟲被掌心暖了一刻,昏昏沉沉爬起來,振了幾次翅,搖搖晃晃飛了起來。
「欸!」雲瑯還沒念完,忙跟著蹦起來,「快抓——」
蕭朔抬手,握住了雲瑯的手腕。
「抓它!抓我干什麼?!」雲瑯愁得不行,「你還沒心想事成呢!」
「已成了大半。」蕭朔牽著他,慢慢道,「我沒事了,回府去罷。」
「你不是一直喜歡這個?」
雲瑯惋惜得不行,回頭盡力找破土的痕跡︰「算了,等回頭有時間,我再來給你捉幾只……」
蕭朔搖了搖頭︰「我喜歡的不是這個。」
「裝。」雲瑯嘖嘖,「也不知誰小時候弄丟了一只,心事重重了一個月。」
蕭朔勸不動他,索性將人從地上拔起來,抱穩當了,一並進了馬車︰「的確不是這個。」
雲瑯自小便被養在這附近的偏院,是幼時四處亂跑,無意間發現的這片地方。
蕭朔第一次被他帶來,是夏日最明朗的時候,月色遠比今日好得多。
兩人都只七八歲,小雲瑯被先皇後收拾得格外仔細,穿著一身緙了游龍暗紋的銀白錦袍。
一身通透明淨,連發帶也是純白的,只頸間墜了條細細的紅線,拴著壓命的玉麒麟。
小蕭朔立在樹下,看著雲瑯探手摘了一點流光,笑吟吟從樹上躍下來,將手遞在他眼前。
……
蕭朔自車窗外收回視線,看了看這些年都只會拿這一手撩撥他、偏偏渾然不覺,這會兒竟還念念叨叨著惋惜螢火蟲的雲小侯爺。
他閉了閉眼楮,將雲瑯按回身邊,拽著胳膊牢牢看住了。
近日來第七次,將不知為何、仍想把人栓在榻上,再結結實實揍一頓的荒唐念頭按了回去。
回府後,蕭朔屏退旁人,將宮中的情形同雲瑯大致說了一遍。
「與你所料不差。」
蕭朔關了窗子,叫人送了參茶過來,將雲瑯塞在暖榻上︰「皇上听說我知道了些別的事,臉色便變了,險些沒能裝得下去。」
「他最怕這個,臉色如何不變。」雲瑯被他裹了兩層,哭笑不得,「我就是下去逮了只蟲子,還不至于被凍成這樣……」
蕭朔不為所動︰「有備無患。」
梁太醫應了要治雲瑯,這些日子都在奔走找藥,連雲瑯不回醫館,也無暇日日盯著管教。
縱然有蔡老太傅幫忙,再找一回當年那些杏林舊友,要將人徹底治好,只怕遠不如看著這般容易。
蕭朔盯得嚴,從不給雲瑯折騰的機會︰「等你好了,跳進汴水里游十個來回,我也不管你。」
雲瑯想不通︰「我去游汴水干什麼?水里又沒有螢火蟲。」
「……」蕭朔將他徹底裹嚴實,拿了條衣帶捆上︰「我按你說的,只說有人以當年真相作餌,誘我配合行刺,竟當真騙過了他。」
雲瑯被他拐回來,細想了一陣,點點頭︰「這麼說……咱們這位皇上應當已經很清楚,是什麼人謀劃著要他的命了。」
「雖然侍衛司還沒查清楚,但他心里定然已有了答案。」
雲瑯沉吟︰「所以縱然你說得模稜兩可,他也自然而然,在心中替你補全了整件事的始末。」
蕭朔點了下頭,將參茶吹了吹,自己試了一口,遞給雲瑯。
雲瑯的確有些渴了,一氣飲盡了,將空杯子遞回去︰「你那時猜得不錯,看他的態度,這場刺殺的確不像是外面來的。」
蕭朔接過來,又替他添了半盞︰「只是這主使之人,直到最後,他也不曾與我說明。」
「他要驅虎吞狼,怕你一听就嚇跑了,自然不會事先同你說。」
雲瑯笑笑︰「等你替他做了幾次事,敵對之勢已成、再無退路的時候,就會告訴你了。」
蕭朔冷笑了下,拿過鐵 ,慢慢撥著紅泥火爐下發紅的炭火。
「此事已過,暫時不必想了。」雲瑯被裹得行動不便,解了半晌,好不容易恢復自由,挪到他邊上,「有件事……我還不放心。」
蕭朔抬眸︰「什麼?」
「馬上就是冬至大朝了。」雲瑯道,「若是再有人趁亂刺殺皇上,該怎麼辦?」
蕭朔眸底倏而轉寒,晦暗一瞬,側過頭。
「你今日去看宮中防衛,不也是為了這個?」
雲瑯按著蕭朔手臂︰「如今看來,咱們這位皇上是打定了主意要韜晦了。此事他非但不會徹查,還會假作有心無力,叫對方稍微得一得手。」
「自毀長城。」蕭朔已有了心理準備,卻仍壓不住滿腔厭惡,「今日他竟還對我說……四境安寧,無城池可奪。」
蕭朔語氣極沉︰「醉心權謀,半點不想若是此時示弱,叫京城顯出疲軟之態,一旦落在邊境那些戎狄部族眼中——」
「此事……」雲瑯扯了下嘴角,靜了片刻,「你早晚要做準備。」
蕭朔眸底倏而一凝,牢牢盯住他︰「什麼意思?」
「當年我便有些擔心這個。」
雲瑯道︰「你也知道,朝中一直有種說法……與其窮兵黷武,不如與邊境部族國家議和,予其歲幣,換四境安寧。」
「此事我知道。」蕭朔冷聲,「近幾年來,朝中已定好了規制。說是給各國的賞賜,給銀子給茶絹……只是勉強蓋了塊遮羞布罷了。」
雲瑯點了點頭,握著他的手,輕按了兩下。
「有話就說。」蕭朔看不得他這個樣子,看著雲瑯的眼楮,「漏了什麼事,我還不曾想到?」
「倒也不是不曾想到。」
雲瑯笑笑︰「你對北疆那幾個部族不很熟悉,他們與別處不同,部落個個悍勇善戰,極有野心。」
雲瑯垂了視線,慢慢道︰「只是銀子和財貨,喂不飽他們。他們世代游牧,逐水草而居,塞外氣候惡劣……」
蕭朔牢牢盯著雲瑯,靜坐了一刻,倏而起身。
雲瑯一把扯住他︰「蕭朔!」
蕭朔咬緊牙關,他看著雲瑯,一時竟說不出話,像是被盆冰水當頭澆下,自骨縫里向外透著徹骨寒意。
「我先同你說了,是怕冬至大朝時提起此事,你事先沒有準備,倉促之下——」
雲瑯一時也有些不知該怎麼說,攥著他手臂,清了下喉嚨︰「應對……應對得未必得體。」
「如何得體。」蕭朔閉了下眼楮,「叫他們把你拼死打下來的城池,交給那些戎狄人,當做議和的籌碼麼?」
雲瑯肩背繃了繃,側過頭。
蕭朔將雲瑯扶回榻上,靜望了他半晌,低聲道︰「此事不必說了。」
「蕭朔。」雲瑯低聲,「你信我,我能打下來一次,就能再打下來第二次。」
「等朝局穩定了,你幫我看好朝堂,讓我沒有半分後顧之憂。」
雲瑯看著他︰「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仗該怎麼打,你相信我,燕雲早晚還會是我們的,你——」
「雲瑯。」蕭朔垂眸,「今日我進宮,你出來找我,為什麼會帶了匕首?」
雲瑯不想他竟還注意了這個,心口微跳,肩背滯了滯,沒能說得出話。
「你出了這個主意,叫我險中求勝,既不怕皇上因此疑心你,也不怕皇上會逼你送命。」
蕭朔道︰「但你怕我應對不妥,怕皇上看出我們的謀劃,怕我在宮中沖動。」
「所以你揣著一把匕首,等在了離我最近的地方。」
蕭朔抬起視線,落在雲瑯身上︰「你那時說的話,不是玩笑。若我出事,你的確會將我拼死劫出來,能跑出多遠便跑多遠。」
「說這個……干什麼?」
雲瑯手指有些僵,慢慢挪了下,扯扯嘴角︰「真的就是為了給你抓個螢火蟲……」
蕭朔看著他嘴硬,並不反駁,繼續向下說︰「這次也一樣。」
「我的確說過,真到必須抉擇的時候,恨你從沒選過我。」
蕭朔看著他︰「但我那時也對你說了……這是句氣話,不是叫你下次遇到這種事,真的違心來選我。」
雲瑯低了頭,訥訥︰「可我不——」
蕭朔︰「什麼?」
「沒有。」雲瑯耳根一熱,不自在地側了頭,抿了下嘴角,「你說。」
「沒什麼可說的了。」
蕭朔掃他一眼︰「此事我絕不會點頭,皇上若執意要割地求和,我便去撞大殿的柱子。」
「……」雲瑯心情有些復雜,把人牢牢扯住︰「你不要老和御史中丞說話了。」
「父王執掌朔方軍,鎮守燕雲。」
蕭朔並不理會,坐在榻前︰「我寧死不同意割地,並不會叫人覺得奇怪。」
「話雖這麼說。」雲瑯低聲,「你這樣明面上逆著皇上干,我終歸……」
蕭朔淡聲道︰「你怕我會如父王一般——」
「胡說什麼!」雲瑯壓著不安,定了定心神,「舉頭三尺有神明,能不能說點好的?」
蕭朔並未說下去,靜了片刻,又道︰「若是不割邊城,以你看來,北疆那邊會如何反應?戎狄可會興兵來犯?」
「我已盡力將他們打散了,一兩年內,小仗或許有幾場,大戰不會。」
雲瑯細想了下︰「三年之後,不可預料。」
蕭朔點點頭︰「足夠了。」
「北疆縱然守得住,可皇上呢?」
雲瑯仍不放心︰「若是皇上因此惱了你,你在朝中,只怕處境要難受不少了……」
「他既然要利用我,便不會同我徹底撕破臉。」
蕭朔不以為意︰「恩威並施,罰一罰而已,不會真如何的。」
雲瑯實在想不出還能勸他的話,靜了半晌,兀自泄氣︰「哦。」
蕭朔抬手,才踫了下雲瑯的肩,雲小侯爺便已一頭倒在榻上,賭著氣一聲不吭,將被子嚴嚴實實蒙住了頭。
「雲瑯。」蕭朔看著他折騰,輕聲道,「若將邊城讓出去,最難受的不是你。」
雲瑯一時擔心蕭朔會被罰跪,一時又怕他被皇上杖責,心煩意亂地不理他,自顧自往榻角挪了挪。
蕭朔給他扒開個小口,好往里透氣︰「你這樣堵著氣,不同我說話,最難受的倒是你。」
蕭朔︰「沒人煩我,樂得清靜。」
雲瑯︰「……」
蕭朔拿過本書︰「點心都叫我吃了,也不必給你留。」
雲瑯︰「……」
蕭朔將那本書翻了一頁︰「我自去醉仙樓,看絲竹歌舞,也不帶著你……」
「蕭朔!」雲瑯一把掀了被子,磨著牙坐起來,「你怎麼又去醉仙樓?!」
「我心中煩悶,無從排解。」
蕭朔找到了對付他的辦法,將被子挪開,替雲少將軍理了理衣襟︰「我不止沒能守住你,如今竟連你打下來的城池也守不穩當。」
雲瑯坐在榻上,被他慢慢理順著衣物,悶了半晌,小聲嘟囔︰「你別……總在意這些個。」
「這不是……城也在,我也在麼?」
雲瑯不太知道怎麼正經開解人,瞄著蕭朔神色︰「別去醉仙樓了,我給你吹個笛子?」
「你會吹笛子?」
蕭朔看他︰「當初你吹了三天,也沒能把笛子吹出響,最後惱羞成怒,劈開做彈弓了。」
雲瑯咳了一聲,「那彈琴,彈琴我總會……」
蕭朔︰「你學了半月的琴,先皇後派人在宮內找了半個月,是何人在彈棉花。」
「……」雲瑯拍案而起︰「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看上醉仙樓什麼了?!」
蕭朔看著雲瑯仍泛紅的耳根,不知為何,心底竟跟著微微動了下。
他其實並沒真準備去什麼酒樓,對所謂的絲竹歌舞,也全然不感興趣。
此事沒什麼可生氣的,雲瑯同意也好,不贊同也罷,他都不會將雲瑯親手打下來的城池交出去半寸。
既然沒必要爭執,更不必再為此生一場氣。
但……雲少將軍,還欠他一件賞。
雲少將軍親口說過,那馬車上裝點心的暗匣做得好,準他自己挑的。
蕭朔靜坐一陣,垂了視線,低聲說了句話。
「……」雲瑯幾乎懷疑自己听錯了︰「你喜歡這個?!」
蕭朔蹙了蹙眉,輕攥了下拳。
他也知道這念頭實在荒唐無禮,只是一經冒出來,便再按不下去︰「不行便罷了。」
「倒也沒什麼不行的……」雲瑯看他半晌,「等著。」
蕭朔抬眸,不急開口,雲瑯已從榻上跳下來,利落出了門。
老主簿听聞書房情形不對,匆匆趕過來的時候,雲小侯爺正坐在書房的窗欞上。
衣擺撩上來別著,擼著袖子,一手拿著蒲扇,熟練地對著烤全羊扇風。
蕭朔衣著齊整,坐在假山石上,面沉似水。
「王爺說什麼了?」
老主簿躲在角落,看著眼前的詭異情形,一時有些得慌︰「如何便到了這一步?」
「王爺對小侯爺說。」玄鐵衛想了想,「想吃小侯爺親手做的東西,讓小侯爺親手喂他。」
老主簿︰「……」
老主簿一時竟挑不出什麼問題︰「于是小侯爺就弄來了只羊嗎?」
「起初是想去打一頭野豬的。」玄鐵衛道,「太耗時間,運回來也不易。」
老主簿心情復雜︰「……哦。」
「醉仙樓的廚子做好了菜,還會有侍女端上來,喂食客吃麼?」
玄鐵衛有些好奇︰「王爺說他喜歡這個,小侯爺若不給做,便去醉仙樓了。」
「怎麼可能?!」老主簿只覺荒謬至極,「王爺一向不準別人近身,別說那般荒唐行徑……縱然是旁人布的菜,王爺都從不動一筷子的!」
玄鐵衛哦了一聲,有些失望,回去盡職盡責地幫雲小侯爺給烤羊翻面了。
老主簿大致清楚王爺的心思,想了半晌,隱約猜出了是怎麼一回事,悄悄探頭看了看。
雲瑯在邊疆沒少烤這些東西,指揮著玄鐵衛和親兵一塊兒幫忙,不斷翻著羊均勻火力。他自己熟練地抄了匕首,在羊身上隔些距離便扎幾刀,細細涂了調料蜂蜜。
雲瑯腰間墜著玉佩,做事不方便,又擔心流蘇叫火燎了。忙得來不及看顧,索性要了塊布巾仔仔細細擦了手,將玉佩摘下來穿了根細繩,戴在頸間,沿著領子貼身塞進了衣服里。
老主簿看著那塊玉佩,再看看坐在一旁的王爺,輕嘆了口氣︰「去……拿些西域進貢過來的葡萄釀。」
老主簿看著大馬金刀烤羊的小侯爺,絞盡腦汁,盡力營造氣氛︰「拿最好看的琉璃杯子裝,放兩塊冰,冰要剔透的,葡萄釀只取最澄澈那一層。」
「還有,府上找個會彈琴的。」
老主簿︰「彈個好听些、風雅閑趣的曲子,要似有若無,能听見些,細听卻又听不清,像是在腦子里自己響的那種。」
老主簿特意囑咐︰「藏好了,千萬別讓小侯爺看見。」
玄鐵衛不明就里,依言盡數安排了,又弄來澄澈帶冰的葡萄釀,交到老主簿手里。
老主簿端著刻了暗紋的檀香木托盤,托著冰涼酸甜的葡萄佳釀,听著似有若無的縹緲琴聲,屏息凝神,小心翼翼過去。
剛走了兩步,便看見小侯爺一撩衣擺,塞在腰間,扛著烤全羊瀟瀟灑灑地坐下。
切了塊最肥女敕的後腿肉,細細吹了吹,在事先磨制妥當的蘸料里凝神滾了幾滾。
拿匕首一把扎起來,盡數懟進了他們王爺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