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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室內, 工部尚書額頭冒著汗,正磕磕絆絆應對著琰王的問話。

「今日前來,當真只是看病。」

工部尚書恭謹道︰「梁太醫說有人要見下官, 到了此處, 才知道竟是琰王殿下……」

蕭朔靠在案前, 合上隨手翻閱的書, 擱在一旁。

工部尚書下意識噤聲,瞄了一眼琰王神色, 訕訕低頭。

這些天來,自從雲小侯爺下獄的消息在京城傳開,已有不少人在暗里懸了心盯著琰王府。听聞雲瑯被送到了醫館,當夜便有人按不住,還是熬了一宿, 才將他推過來看看情形。

工部尚書壯著膽子來了,卻不曾想竟在醫館遇見了蕭朔, 一顆心懸在半空, 半句多余的話也不敢多說。

「尚書有什麼話,直說就是。」

蕭朔已在屋內坐了一刻, 听著工部尚書東拉西扯的打太極, 在雲瑯那里攢的耐心已近耗盡︰「不必遮掩避諱。」

工部尚書低著頭, 擦了擦汗︰「下官豈敢……」

蕭朔抬眸, 視線淡淡落在他身上。

這些年琰王在外多有酷戾名聲,工部尚書被他掃了一眼,臉色又白了幾分。

「大人是佑和二十五年進士, 負責殿試的便是先王。後來瓊林宴上,受世家子弟挑釁,也是先王出手解圍。大人入工部後, 曾與父王多有來往,府中尚留有昔日拜帖。」

蕭朔緩緩道︰「昨日將人送來,今日大人便踫巧生了病,不辭辛勞來了醫館,竟……無半句有用的話可說。」

蕭朔隨手推開窗子,透了透風︰「莫非是覺得本王這些年自尋死路,實在不堪托付?」

「王爺說得什麼話!」工部尚書忙起身,「您金尊玉貴,福壽綿長,如何便自尋——」

工部尚書不敢說,看了看蕭朔臉色,小心翼翼道︰「您近些年……雖然有幾次,舉止稍有出格,可並非您本心所願,我等是知道的。」

「只是……有些事。」

工部尚書干咽了下,錯開視線︰「您知道了,卻還不如不知道的好。」

蕭朔眼中顯出些諷意,輕笑了一聲。

「這些年朝中紛亂,情形難測。您韜晦避朝,實是無奈之舉。」

工部尚書小心試探︰「前幾日,王爺入宮已得了聖上眷顧,正是乘此機會更進一步、以求聖心的時候,又何出此泄氣之語呢?」

「聖上眷顧。」蕭朔念了一遍這幾個字,神色平靜,「大人教我,如何該更進一步?」

工部尚書愣了愣︰「這——」

「我見了血海深仇的故人,將人囚在府中泄憤,打得半死。」

蕭朔慢慢道︰「再听從了皇上開解,知道他原本也不想下手。只是為名為利、為保前程,被逼無奈才忘恩負義的……」

蕭朔好奇︰「這樣便能得了聖心麼?」

工部尚書失聲道︰「王爺!」

蕭朔不以為然,偏了下頭望著他。

「王爺……如此之想,無可厚非。」

工部尚書怔坐了半晌,眼底漸透出些心灰意冷,向後退了一步︰「我等無話可說。」

「只是他……終歸並非主犯,縱然卷入其中,也是身不由己。」

工部尚書低聲道︰「王爺若泄夠了憤,還請念一絲故人之情,抬一抬手。免得來日知道了些別的事,徒生後悔……」

蕭朔像是全然不曾听見,替自己添了盞茶,輕吹了幾下浮沫。

工部尚書看他半晌,終歸忍不住一拂袖,起身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殿下好自為之,下官告退。」

蕭朔笑了笑︰「請便……」

他話還未完,忽然若有所覺,抬了下頭,放下手中茶盞。

「怎麼,王爺莫非還埋伏了耳目,要舉告下官麼?」工部尚書見他神色有異,被滿腔寒涼悲愴頂著,沉了語氣道,「如今工部也已是個閑職,做官不如不做。王爺舉告,下官正好告老還鄉……」

工部尚書邊說邊回身,正要徑自出門,忽然一怔。

「孔大人未滿四十,心老人不老。」

雲瑯扶著門沿,抬手相讓︰「左右工部無事,再坐一刻。」

工部尚書愣愣看著雲瑯,臉色一連變了數變,動了動嘴唇,沒說出話。

雲瑯合了門,看向蕭朔,揉揉眉心︰「我不過同別人說了句話,晚來了一會兒,看看你都說了些什麼……」

「朝中紛亂,情形難測。」

蕭朔淡聲道︰「此時來訪,難保不是皇上派他來套話試探。」

「下官尚不至這般齷齪!」工部尚書才回神,正听見蕭朔所言,一陣氣惱,「少侯爺——」

「你要裝樣,也裝得像些。」

雲瑯將蕭朔推開些,找了個地方坐下︰「孔大人犯顏直諫,說了這麼多冒犯的話,竟也沒被你找人綁起來打一頓。」

「……」工部尚書︰「少侯爺。」

雲瑯笑笑,將蕭朔那盞茶推開,重新拿茶水燙洗過杯盞,濾去浮沫,替三人分了茶︰「坐下說話。」

工部尚書看著兩人,蹙緊了眉,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王爺不曾對我動手,也不曾把我打得碎成一地。」

雲瑯將茶盞推過去,耐心解釋︰「我入京後,得王爺搭救,藏匿在他府上。年關將近,我二人合計,想要借此動上一動。」

情形陡轉,工部尚書仍有些驚疑不定,看了看一旁的蕭朔︰「可宮中——」

「宮中流言紛紛,真假難辨。」雲瑯道,「大人若承端王舊恩,行走說話,要多留些心思。」

工部尚書被他戳透心事,凝神看了兩人半晌,徹底撂下心,慢慢走了回來。

「王爺……既然不曾動手。」

工部尚書定了定心,看向蕭朔︰「有意說那些話,是為了試探下官來意麼?」

「實屬無奈。」雲瑯拱手,「冒犯大人了。」

「豈敢稱冒犯。」工部尚書搖搖頭,同蕭朔欠身賠禮,「朝局晦暗,在所難免。是下官心胸狹窄,誤解了殿下。」

「不必。」蕭朔道,「本王原本——」

雲瑯不動聲色,借著披風遮掩,結結實實踩了蕭小王爺一腳。

蕭朔︰「……」

蕭朔靜坐一陣,闔了下眼︰「尚書請坐。」

工部尚書謝了坐,回了桌旁坐下,又細看了看雲瑯氣色。

「我不妨事。」

雲瑯笑道︰「大人今日冒險前來,可是有什麼事,急著告訴我們的?」

「確實情形緊急,不容拖延。」

工部尚書點了點頭,看向蕭朔,卻又有些遲疑︰「只是此事凶險……王爺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無妨。」雲瑯道,「只管說就是。」

工部尚書仍有些疑慮,坐了半晌,終歸嘆了口氣︰「是。」

「少侯爺也清楚。」工部尚書起身,親自將門窗閉緊,回了桌前,「今年冬至大朝,照例擬在大慶殿,文武百官、各方使節齊至,聖上降階。」

雲瑯半點不清楚,記了句降階等著問意思。剛默念一遍,便被蕭朔好整以暇望了一眼,一陣著惱,當即照著蕭小王爺又踩了一腳。

工部尚書心事重重,渾然不知桌下風波,喝了口茶,又低聲道︰「朝禮後,依例在大慶殿前要搭樓台,于台下廣場演武、編排百戲,以期冬去春來、萬物生發……」

雲瑯不少翻上樓頂看熱鬧,倒是清楚這個︰「工部就算再清閑,修繕宮殿、搭築樓台總還是分內本職,大人如何竟有此閑工夫?」

「不瞞少侯爺。」尚書苦笑,「就連此事,今年也已移交給三司派人專管了。」

雲瑯聞言微怔了下,並未說話,慢慢解了披風,拿過自己面前茶盞,在手里焐了焐。

「工部只管搜尋材料、招募匠人,銀子是三司出的,東西也要盡數供應給三司。」

工部尚書道︰「連下官也是今日隨著踏勘,才第一次見了今年搭起來的這座承平樓。」

「大人不必繞這麼大圈子。」

蕭朔看了看雲瑯,徑直道︰「樓有什麼不對,違制破禮還是偷工減料、有垮塌之患?」

「都不是。」工部尚書苦笑道,「若只是這些事,下官何不直接參他一本?左右工部如今已成了清水衙門,還怕再惹一惹三司麼?」

雲瑯同蕭朔對了個視線,不著痕跡蹙了下眉。

工部尚書握了握拳,深深吸了口氣,長呼出來︰「不瞞少侯爺,下官看準了,那樓下有扇暗門,不在修建圖紙之上。暗門之後,竟能藏下十來個人。」

「此等故事。」工部尚書定定看著雲瑯,「佑和二十四年春祭……少侯爺可覺得熟悉?」

雲瑯輕吸了口氣,靜坐片刻,擱下手中茶盞。

佑和二十四年,契丹使節居心叵測,借春祭大典擬行刺聖上、縱亂京城。

端王帶禁軍照常巡視,察覺端倪,要請旨再攔已來不及。

雲瑯揣了一口袋爆竹炮仗,興沖沖蹲在紫宸殿房頂上,等著埋伏一無所知的蕭小王爺。被端王一石頭砸下來,往懷里插了支令箭。

雲少將軍奉了軍令,當街縱馬,抗旨硬攔使節貢車,搜出了一車藏匿其中的契丹死士。

「三司水潑不透,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下官不知。」

工部尚書低聲道︰「只是……此事若能運作得好,或可有一線生機……」

「怎麼運作。」雲瑯問,「我悄悄潛進宮里,再去救一次駕。在眾目睽睽之下,若是百官為我求情,說不定便能功過相抵?」

「如何便是說不定!」

工部尚書急道︰「雖不知何人謀劃,但行刺之事幾成定局。本朝又不是沒有先例,先帝在時也有雖滿門抄斬、卻因功深恩厚,被特赦免罪的!」

「少侯爺當時並非主謀,縱然是按著所謂脅迫脅從的說法,也不算罪不可恕。」

工部尚書與他人謀劃良久,總算找著這一個機會,壓低聲音道︰「若是能于行刺之時力挽狂瀾,此等大功,難道還抵不過一個株連之罪麼?」

雲瑯替他續了盞茶︰「孔大人,此事不急……」

「少侯爺!」工部尚書咬緊牙關,「死生之事,如何不急?」

「好,那便有話直說。」雲瑯道,「大人應當也知道,皇上要我的命,是因為只要我在一日,他這皇位便一日來路不正,坐不穩當。」

工部尚書不曾想到雲瑯竟直白至此,一時愣住,沒能說得出話。

「皇上早欲除我而後快,無非有所顧忌,不便親自下手而已。」

雲瑯緩緩道︰「要多大的功績,才能叫他心甘情願赦我無罪,放我天高海闊?」

「也……不必皇上心甘情願。」

工部尚書咬了咬牙︰「那等場合,百官齊至,萬朝來賀。此等大功,皇上莫非還能不賞?只要替少侯爺請命的人多些,群情洶涌——」

「群情洶涌。」雲瑯道,「大人們要逼宮麼?」

工部尚書打了個激靈,倏而清醒過來,緊緊閉上嘴。

「如今朝局,三省掛空、六部閑置。」

雲瑯喝了口茶︰「京中禁軍,侍衛司馬步軍牢牢把持在聖上手中,殿前司中立,屢遭打壓排擠。吏部的職權給了審官院,刑部束手,御史台噤聲,官員升遷貶謫,全在皇上一念之間。」

「事到如今。」雲瑯抬頭,神色漸沉下來,「大人莫非還以為……如先帝在時一般,得罪了皇上,只要認認錯、閉門反省幾日就能了事?」

工部尚書臉色隱約發白,靜了半晌,低聲道︰「大不了……免官去職罷了。」

「免官去職。」雲瑯笑笑,「大人飽讀詩書,總該知道疑鄰盜斧。」

工部尚書心下沉了沉,沒說話。

「既然大人有這個把握,想來我若照做了,殿前替我說話的大抵不止一兩個。」

雲瑯道︰「我的性命,壓著皇上一樁心病。但凡有人要替我說話,都要被他懷疑……是否與昔日端王一案,有些蛛絲馬跡的牽連。」

「諸位大人這些年為官,再廉潔奉公、克己復禮的,也總有顧不全的地方。何況當年先帝寬仁,為官任事罷了,本就沒那麼多講究,找出一兩件差池總不是什麼難事。」

雲瑯輕聲︰「大人想知道,我朝有哪些窮山惡水、寸草不生的地方麼?那些州府縣衙,可都正缺被下放的京官……」

工部尚書心底生寒,失魂落魄坐了半晌,低聲道︰「如何……竟將官做成了這個樣子。」

「朝局不寧,使忠良隱跡。」

蕭朔平靜道︰「非為官之過。」

「是……我等太想當然。」工部尚書勉強笑了下,「今日之事,二位只當不曾听過吧。」

「如今這般朝局,也確實再無計可施。」

工部尚書撐身站起︰「不論如何,今日來了,見殿下與少侯爺同心同德,我等也多少安心……」

「也不盡然無計可施。」雲瑯道,「大人回去,亦不必再提此事,只當不曾發覺就是了。」

「如何能當不曾發覺?」

工部尚書苦笑︰「好歹也有他國使節,就放手不管,真叫那群蠻夷看我朝君主三番兩次被行刺的笑話麼……」

「我與王爺會設法處置。大人今日來說的,于我們謀劃之事,一樣有用得很。」

雲瑯笑了笑︰「大人三日前進宮,今日才報上去,落在皇上眼中,一樣是要被忌憚猜疑的。」

工部尚書怔怔立了許久,悵然一嘆,抬手作禮。

雲瑯起身作陪,送他出門。

進門時被披風遮著,尚且看不出身形。此時雲瑯起身,一覽無余,外衫整潔利落,卻仍遮不住清瘦得近乎鋒利的肩背線條。

工部尚書走到門口,忽然低聲道︰「少侯爺。」

雲瑯抬眸,靜等著他說話。

「下放也好,貶謫也罷,我等……亦並非不曾想過。」

工部尚書道︰「只是縱然如此,縱然不可為,真到那時,也還有那麼四五個會站出來的。」

雲瑯怔了下,笑笑︰「何德何能……」

「端王當初決議奪嫡,朝局漸艱,已知生死難料。」

工部尚書道︰「王爺有一日,忽然同我們喝酒,曾說過件事。」

雲瑯立在原地,輕攥了下拳。

「王爺說,奪嫡之事願賭服輸,若有一日不幸丟了性命,其實不擔憂世子殿下。因為家里還有個整日里欠揍的臭小子,不用交代,也會豁出命護著小王爺。」

工部尚書低聲道︰「王爺還說……可那個混小子,從來做事不知輕重,說不定哪天就把命真豁出去了。」

雲瑯就沒能從端王那兒得來幾句好話,不禁啞然,笑了笑︰「就不能有個好听點的叫法……」

「王爺同我們說,鎮遠侯府從來不是他的家,先帝先後年事已高,也不知能護他多久。」

工部尚書垂了首,照原話同他轉述,「可這個小王八蛋,早就是他們家的人,將來也是要跟著小王爺一塊兒,埋進家里祖墳的。」

雲瑯正要說話,猝不及防胸口輕滯,愣了片刻,伸手模索著扶了旁桌沿

「端王醉了,硬要給我們行禮,我們受不住,匆忙跪了一地,應了王爺一件事。」

「真到不可為之時,不必強求。各自散去隱在朝中,先保性命身家安穩。」

工部尚書道︰「若有余力……便去盯少侯爺。」

「不受他托付,不听他狡辯。」

工部尚書立在門邊,逐字逐句︰「看見那個小王八蛋把自己半截身子埋進土里,不論為什麼,連打帶踹,也要生拉出來。」

雲瑯扯扯嘴角,終于無以為繼,輕呼口氣,閉上眼楮。

工部尚書說完了話,拱手深深一躬,出了靜室。

屋內寧寂,門被緩緩合嚴。雲瑯仍立在原地,扶著桌沿,靜默得像是不會呼吸。

蕭朔起身過去,握著雲瑯手臂,不動聲色,慢慢將人引到榻前坐下。

「小王爺……」雲瑯緩了緩,低聲道,「降階是什麼意思?方才孔大人說……」

「降階之禮,天子見番邦首領、王旌使節,要自台上走下來。」

蕭朔道︰「立了大功的將軍,代天巡狩的臣子,回朝時為表恩澤,也會降階。」

「就是從台階上下來?」雲瑯平白想了半天,有些茫然,「小時候,先帝常從台階上下來抱我啊。」

「大禮之時,與平日不同。」蕭朔耐心同他解釋,「你每次打勝仗回來,先帝也會降階相迎,只是你自己沒留意罷了。」

雲瑯細想了一陣,終歸沒什麼印象,搖搖頭︰「的確不記得了。」

「不記得便不記得。」蕭朔道,「沒什麼要緊的。」

雲瑯靠在他臂間,輕輕笑了下,理了理心神︰「孔大人這幾日無權入宮,他若忽然說了,定然要被猜疑。」

「我回頭找個由頭,入宮一趟,不小心發覺此事。」蕭朔道,「覺得不妥,去報給皇上知道。」

雲瑯點點頭︰「他若有什麼賞賜恩澤……」

「便都受著。」蕭朔道,「拿回家來給你砸。」

雲瑯平白被他一個字戳了心,彎腰平了平氣,失笑︰「給我砸什麼。」

雲瑯靜了一陣,打定主意︰「好歹是孔大人發覺的。他那個工部快窮得只剩穿堂風了,趁著過年,給他們分分……」

「不必。」蕭朔道,「如今工部受不起禮,這份情欠著,來日設法還上便是。」

「也是。」

雲瑯想了想,點點頭︰「你比我周全,工部寒酸久了,忽然被送了份禮,又要惹人耳目。」

蕭朔攬著他,看了看雲瑯氣色,拿過只手按在脈間。

「不妨事,一時攪動心神,緩緩就好了。」

雲瑯翻轉手腕,收回身側︰「你說……如今盤算借大典行刺的,又是什麼人?」

「契丹當年已打殘了,如今尚且緩不過來。」

雲瑯常年征戰,對疆土之外的一圈都很熟悉︰「回鶻式微已久,遼人環伺,但尚不敢擅動……」

蕭朔不勉強他,將披風拿在手中︰「你如何便知道,一定是外面來的?」

雲瑯微怔,心頭跟著輕震︰「你是說——」

「是你說的,當初戎狄探子進京,進得這般輕易,怕是在朝中存有內應。」

蕭朔道︰「而如今皇上對我有意施恩,就是要扶持我,叫我替他同那股勢力斗得兩敗俱傷,他再一舉吞干淨。」

「會是哪家?」雲瑯心中隱隱劃過不少念頭,一時卻都抓不住,氣息不覺微促,「能下這般大手筆,你若對上他,會不會……」

「雲瑯。」蕭朔道,「你听了父王遺願,就是這個反應?」

雲瑯怔了怔︰「什麼?」

「我父王讓他們拽著你。」

蕭朔看著他︰「你就努力刨坑,把自己往土里埋。」

「……」雲瑯無奈笑笑︰「我又怎麼了?不過躺在你這兒,隨便想一想事情,既沒上房又沒揭瓦……」

「既然是隨便想事情。」蕭朔拿過披風,將他裹上,「你便也想想別的。」

雲瑯怔了下︰「想什麼?」

「年關將至,送我什麼禮。」蕭朔將披風仔細攏嚴實,把人抱起來,「你自己數數,已經幾年沒送了。」

雲瑯︰「……」

蕭小王爺這個動不動把人抱來抱去的毛病,也不知是不是當年被王妃慣得無法無天,滿王府養兔子的時候落下的。

雲瑯有心戳他一指,瀟灑跳下來。偏偏心悸得沒什麼力氣,磨了磨牙︰「不是送了麼?」

這次輪到蕭朔微怔︰「送什麼了?」

「欠你五年,五個巴掌。」雲瑯敢作敢當,撐著昂首,「我知道,你這些年都想讓我揍你,正好乘此機會,一了夙願……」

蕭朔淡淡道︰「你怎麼知道?」

雲瑯措手不及,一時有些語塞,愣了愣抬頭。

「我這些年,的確都很想你回來,親手揍我一頓。」

蕭朔道︰「我一定接招,使出渾身解數,將你按住綁上。」

「……」雲瑯實在忍不住擔心,扯他袖子︰「你這些年究竟都看什麼了?怎麼就一心要弄這些個……」

雲瑯放不下心,還打算問問清楚,一不留神,竟眼睜睜被蕭朔抱著推開房門︰「干什麼?!」

「這里沒有暖榻,你不冷?」

蕭朔掃他一眼︰「指尖都凍白了,硬撐著便能暖和過來?」

「那也不能——放我下來!」

雲瑯從沒這麼丟人過,平白鬧了個大紅臉,咬牙切齒掙扎︰「多大的人了!成何體統啊蕭小王爺?!胡鬧什麼……」

蕭朔按不住雲瑯,被他往穴位上反肘磕了下,吃痛松手。

雲瑯還在胡亂撲稜,措手不及,一結結實實坐在了蕭小王爺腳上︰「……」

蕭朔束手立著,垂了眸︰「是你先不成體統的。」

雲瑯還坐在蕭朔的腳上,心情有些復雜,沒能听清︰「什麼?」

「無事。」

蕭朔從容俯身,替他拍了拍土,「軟和麼?梁太醫剛讓人松過土,你還可把自己往下再埋埋。」

雲瑯來去都莫名被人戳了心,縱然已吃了護心丹,這會兒也覺得手腳乏力,掙了幾次竟沒能掙起來。

蕭朔這會兒竟也打定了主意不管,任憑他吃力折騰,連手也不曾搭上一把。

雲瑯氣得眼前發黑︰「蕭朔……」

蕭朔看著他︰「有事?」

「你……扶我起來。」雲瑯人在屋檐下,悶聲嘟囔,「我沒力氣,胸口還疼。」

蕭朔︰「……」

「真的。」雲瑯抬手,隔著披風按了按,「剛才就疼了。」

「你當年。」蕭朔俯身半跪下來,將他重新攬進懷里,「倒是沒這麼容易撒嬌。」

雲瑯被他說得牙酸,心說撒你個大兔子腿的嬌,面上還得忍著︰「不用抱,扶我一把就行。」

蕭朔搖了搖頭。

「小王爺。」雲瑯被他氣樂了,「你除了抱就只會松手嗎?」

蕭朔不為所動,將雲瑯自顧自護在懷里,替他理了理披風。

「愛扶不扶,不扶我自撅一根杏枝,爬也爬回去了。」

雲少將軍脾氣上來,拿樹撒氣︰「松手,小心我當真咬你——」

「梁太醫說了。」蕭朔道,「踫壞一顆女敕芽,便多扎你一針。」

芽蘊雪下,經冬藏枝。雲瑯扶著杏樹枝條,看著上面生機勃勃的一枝女敕芽︰「……」

時也命也。

雲瑯長嘆一聲天要亡我,坐在蕭朔腳上,壯烈閉了眼楮。

蕭朔半跪在雲瑯身側,替他擋著風,靜了一陣又道︰「你不會入我家祖墳。」

雲瑯怔忡半晌,回過神,長長松了口氣︰「好好,我也覺得這樣很不合適……」

「我家祖墳要入帝陵,與如今的皇帝同根同源。」

蕭朔道︰「我知道你不喜歡。」

「……」雲瑯張了張嘴,干咳一聲︰「倒也不是因為這個……你比我還不喜歡吧?」

蕭朔靜靜道︰「是。」

雲瑯看他半晌,心底終歸軟了軟,重重嘆了口氣︰「小王爺。」

蕭朔抬眸。

「沒力氣了。」雲瑯伸手,「抱我回去。」

蕭朔看他一刻,將人抱起來,細心拍淨塵土,擋著風穿過了杏林。

「其實要是能在地下跟我們這個皇上見面,也算過癮。」

雲瑯靠在蕭朔肩頭,摩拳擦掌︰「到時候就沒什麼謀反了,我糾起支兵,把他狠狠揍一頓,端王叔肯定也幫忙……」

蕭朔低頭︰「你想入帝陵?」

雲瑯想起先皇後的巴掌,干咳一聲︰「不想。」

「我知道你不想入。」蕭朔道,「所以在外面找了塊地方,風水很好,是太陰之地,我陪你埋下去。」

雲瑯一陣頭疼︰「小王爺,太陰之地能叫風水很好嗎?」

兩人當初玩鬧時,蕭朔便說什麼子不語怪力亂神,又說風水運勢是虛無縹緲之事,向來不喜這些。如今來看,也沒有半點長進。

雲瑯犯著愁,給他講︰「太陰是金神,陰金之地。若是埋進去了,來世犯小人不說,子嗣後代也多有暗昧陰私、奸邪□□的,很不吉利……」

「我又不會有子嗣。」蕭朔不解,「怕這個干什麼?」

「你為什麼——」

雲瑯話頭一頓,看著蕭朔,神色忽而有些微妙︰「小王爺。」

蕭朔蹙了下眉。

「我來京城時,曾听說了些傳言。」

雲瑯道︰「說皇上給你賜的……都沒什麼後來。」

雲瑯知道這種事不便大張旗鼓說,咳了一聲︰「你——」

蕭朔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懷疑神色,壓壓火氣,沉聲道︰「我沒什麼問題。」

雲瑯訥訥︰「哦。」

「賜的那些人,我從沒受過。」蕭朔道,「府都不曾入,抬一圈便送到莊子上去了。」

雲瑯怔怔的︰「送莊子去干什麼?」

「自然是改個名字、自找去路。」蕭朔沉聲,「還要我替她們許配人家嗎?」

雲瑯茫然片刻,心底微動,忽而明白了怎麼一回事。

能被這般施恩賜下來,多是家里養不起、留不住,被迫舍棄的,縱然有意,也再回不去。

與其還頂著原本的身份躲躲藏藏,倒不如換個身份,去重新過活。

世人說琰王殺人如麻,也不知有多少被這麼「殺」沒了不堪過往,改換頭面,自找去路的。

雲瑯看著蕭朔,一時又犯了心軟的毛病,抬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蕭小王爺平白被人懷疑了行不行,尚在惱怒,冷聲︰「干什麼?」

「你是不是打听過了。」雲瑯輕聲,「太陰之地為酉,酉是陰金,鎮陽金白虎命格,來世就能化去命里凶煞戾氣、主征戰殺伐,成將佐之才?」

蕭朔蹙緊了眉不語,抱著他回了房,放在榻上。

「這般合適,你把我埋下去就行了。」雲瑯不同他鬧,好聲好氣,「你跟下去干什麼?」

「你一個人躺在土里,不見天日,不識五感。」

蕭朔替他解了披風,拿過替換的衣物,漠然道︰「四周都是黑的,眼前便是棺材板。」

雲瑯︰「……」

「你動也動不得。」蕭朔道,「既沒人陪你說話,也沒人與你胡鬧。」

雲瑯︰「……」

「你就孤零零躺著,四下逼仄,既無故人,更無摯友。」

蕭朔給自己倒了杯茶︰「你不知自己是死是活,想找個人狠狠打你一巴掌,都找不到……」

「蕭朔。」雲瑯听不下去,躺在榻上舉手,「你打我一巴掌吧。」

蕭朔莫名︰「好端端的,我打你做什麼?」

「怪……怪人的。」雲瑯背後發涼,訕訕的,「我怕我今夜做噩夢。」

「你做什麼噩夢?這是我的。」蕭朔替他倒了杯參茶,擱在榻邊,「歇一刻,把這個喝了,睡兩個時辰。」

雲瑯微怔,抬起頭,看著蕭朔格外平靜的神色。

他靜坐了半晌,半句話也沒再說,安安靜靜歇了一刻,撐起來,把參茶一口口喝干淨。換好衣服,老老實實躺下睡足了兩個時辰。

夜深人靜,府里仍點著燈火。

蕭朔靠在書房暖榻上,放下手中幾份卷宗,喝了口茶。

「王爺。」老主簿接過來,仔細收好,「過了子時,該歇著了。」

「還有些不曾看完。」蕭朔道,「一並拿過來。」

老主簿欲言又止︰「王爺……」

「明日要設法進宮,應對總該得體些。」

蕭朔並無睡意︰「禮部章程,也找出來一份。」

老主簿勸不動他,低聲應了句是,轉身出了門。

蕭朔闔眼靠了一陣,睜開眼楮,正要再提筆,忽然有人自窗外一頭跳進來。

外頭還有玄鐵衛巡邏,來人顯然極有經驗,沉穩地繞開窗外數個點哨,兔起鶻落臨危不亂,一腳踢翻了榻上的書堆。

老主簿還沒走遠,听見屋里動靜,嚇了一跳︰「什麼人?!」

蕭朔低頭,看著懷里抱著腳疼成一團的雲少將軍︰「……」

「無事。」蕭朔道,「一只野兔。」

老主簿隔著門愕然︰「府里哪來的野兔?!可要府上廚子——」

「半夜不好好睡覺,跑來的。」

蕭朔把人從書堆上拎起來︰「不必,去拿章程罷。」

「您應對得了嗎?」

老主簿仍不放心︰「野兔不比家兔溫順,急了會咬人的。」

蕭朔把人放下,被疼到惱羞成怒的雲少將軍一口叼住了手腕,從容道︰「應對得了。」

老主簿半信半疑,憂心忡忡去了。

蕭朔關嚴窗子,把書冊撥到一邊︰「你來做什麼?」

「睡不著。」雲瑯松口,瞪著他,「都怪你講得什麼破夢……」

「你睡不著,不是因為我講的夢。」蕭朔道,「是你昨晚睡了五個時辰,白天又睡了兩個時辰。」

「……」雲瑯磨牙霍霍,「小王爺,那只手伸過來,缺個牙印。」

蕭朔還要留一只手寫字,沉著背到背後︰「梁太醫若知道你來,定然要把你扎成篩子。」

「你不會不同他說?」雲瑯皺眉,「我這次就模出了醫館,從醫館到王府這麼遠的路,我都叫刀疤找的暖轎。」

雲瑯細細養了一天,暖暖和和坐著轎子過來。翻了圍牆,躲了玄鐵衛,信心滿滿避開了窗前的陷坑。

……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你開著窗子,干什麼往這兒堆書?」

雲瑯看著那一堆精裝的書冊,咬牙切齒︰「定然是早算準了我會來。」

蕭朔垂眸看著他,忽然笑了一聲。

雲瑯得慌︰「笑什麼?」

「守株待兔,我的確算準了你會來。」

蕭朔輕聲︰「只是不知你哪日來,只好日日守著等。」

雲瑯張了下嘴,皺了皺眉,抬頭迎上蕭朔視線。

「既睡不著,便幫我看卷宗。」蕭朔直起身,「你——」

雲瑯盤在榻上,拽著他袖子︰「小王爺。」

蕭朔看他︰「又有事?」

「卷宗日日都能看。」雲瑯不信,「你今日說的那些,自己就不怕?」

「你不是向來怕鬼嗎?」雲瑯道,「小時候王爺一講奇談詭事,你就扯著我走——」

「我扯著你走,是因為若不將你扯走,你嚇得一宿睡不著,一宿都要在外面砸我的窗子。」

蕭朔把袖子拽出來︰「父王就是願意看這個,才會老是講山村野尸、古廟枯井。」

雲瑯打了個激靈,面色愈苦︰「別說了。」

蕭朔奇道︰「你如今還怕這個?那你這五年里,遇上古井的時候——」

「蕭朔。」雲瑯陰森森,「你信不信,今晚便有個白衣厲鬼撲上來咬死你。」

蕭朔看著雲小侯爺一襲干干淨淨的雪白錦袍,終歸沒能壓住,嘴角跟著微微挑了下。

雲氏厲鬼被他所惑,一時愣怔,沒能回過神。

「好。」蕭朔道,「就今晚。」

雲瑯︰「……」

蕭小王爺的道行越來越深,雲瑯深呼深吸,惡狠狠磨著牙準備給他個痛快,忽然被胸肩迎面覆下來,溫溫一攬。

雲瑯僵在蕭朔胸口,恍了恍神,抬起頭。

「我在。」

蕭朔神色從容,看著他︰「你不必怕這些,從今日起,到你百年之後,枯骨成灰,我都會在。」

雲瑯咽了下,一時覺得這話不很對勁,一時卻又莫名推不開,模索著握住蕭朔的胳膊。

「我在,雲瑯。」

蕭朔擁著百戰百勝的雲少將軍,將人護住,在他背上輕撫兩下,「別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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