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 大慶殿。
琰王剛吐過了血,精力不濟,被扶著臥在榻上, 幾個內侍躬著身躡手躡腳退出了偏殿。
「當真凶戾得很。」落在最後的小太監緊跑幾步, 壓低聲音, 「方才我進去奉茶, 喘氣都不敢。」
「沒听說?前幾年好像就有個伺候的,因為咳嗽了一聲, 就被砍了腦袋。」
內侍悄聲道︰「這些年宮里宮外打殺的,听聞一半都是惹了琰王府……」
「我也听了,琰王府里頭有口枯井,專扔打殺了的侍從下人。」
又有太監悄聲道︰「說是他家里人都沒了,脾性就跟著變了, 專愛將人綁起來,凌虐致死。」
小太監听得心驚膽戰︰「他家人沒了, 就要禍害別人嗎?那別人的家不也跟著散了?」
「可不就是愛看這個?」
內侍低聲︰「他自己沒了爹娘, 就看不慣旁人其樂融融地活著,非要毀了才高興。」
有人向後望了一眼︰「多行不義, 這不就遭了報應?看這架勢, 怕也活不了多久……」
幾個太監內侍躲在牆角嘀咕, 話音未盡, 听見一聲咳嗽,立時閉緊了嘴低頭站定。
有膽大的,硬著頭皮低聲︰「洪公公。」
才進來的老宦官拎了藥盅, 掃過幾人,將仍滾熱著的藥盅擱在一旁︰「在宮里伺候,什麼時候還添了嚼舌頭的職分了?」
「公公, 那琰王實在可怖。」
小太監才進宮不久,怕得站不穩,壯了膽子哭道︰「我們不敢伺候,求您放我們出去罷……」
「琰王打殺下人。」洪公公慢吞吞道,「你們誰親眼見了?」
小太監一時被問住了,仍臉色慘白,哆嗦著回頭望了望內侍。
「越發離譜,這兩年連枯井都編出來了。」
洪公公拿過藥盅,拿帕子墊著,試了試涼熱︰「琰王已有三四年不曾進宮住過,請安也是磕了頭便走。這宮里的人,他是特意趕進來打殺的?」
內侍張口結舌,訥訥道︰「可,可旁人都說——」
「旁人說什麼,同咱們沒關系。」
洪公公掀了眼皮,淡淡掃他一眼︰「在宮里伺候,要想不掉腦袋,靠得不是嚼哪個王爺貴人的舌頭。是把嘴巴閉緊了,少說話,明白嗎?」
內侍不敢頂撞,低頭應了,退在一旁。
洪公公已是宮里的老人,侍奉三代,受了內東頭供奉官,正經有俸祿的八品餃。幾個太監內侍都沒膽子頂嘴,規規矩矩站著,噤聲受了教訓。
洪公公看過這幾個人,將藥盅扣好,擺了下拂塵︰「罷了,都出去吧。」
幾人如逢大赦,忙不迭行禮,搶著逃出了殿門。
洪公公立了片刻,輕嘆一聲,將蕭朔緊閉的房門輕輕推開。
屋內寂靜,掌了盞半暗的燈。
窗戶不曾關實,冷風攜著月色灌進來,映出隱約人影。
蕭朔並未在榻上休息,立在屋角,正用盆里的清水淨手。
「琰王殿下。」
洪公公放下藥盅,低聲道︰「那幾個不長眼亂嚼舌頭的奴才,已申斥過了……這些年宮里越發不像話。」
「也不知是什麼人,竟編出這些子虛烏有的話來傳。」洪公公說著話,留神看他神色,「是我們管教的不嚴,您切莫往心里去。」
「沒什麼可往心里去的。」
蕭朔拿過布巾,擦了擦手︰「他們說的,也不盡然便是子虛烏有。」
「殿下又說賭氣的話。」洪公公哭笑不得,「老僕在宮里伺候這麼些年,您的心性,如何還不清楚?就是當年——」
洪公公話頭一頓,自知失言,將手中藥盅放下︰「總歸,先帝臨終前,最放心不下的晚輩……也就是雲小侯爺和殿下了。」
蕭朔蹙了下眉,佇立良久,周身冷意稍淡了些許。
他擦淨了手,將布巾放在一旁,又換了盆清水,重新將手浸進去。
洪公公察言觀色,稍稍松了口氣︰「您同雲小侯爺說上話了?」
蕭朔垂眸︰「說過了。」
「那就好。」洪公公放心道,「您在殿上說的那些,不說皇上,老僕都險些被唬得信了……」
「那些話。」蕭朔神色陰沉,冷聲道,「也不盡然是子虛烏有。」
洪公公愣了一刻,忽然反應過來︰「雲小侯爺當真受了拷打?!可是被送進御史台的時候?可御史台分明——」
洪公公遲疑半晌,又試探著問︰「小侯爺如何……可還好麼?」
蕭朔闔了眸,將手拿出來,又換了塊布巾擦淨。
「您……」
洪公公看著他,心中終歸難過,過去攔了攔︰「老奴知道,您見了當今聖上,心中……不好受。」
「可也得提醒您一句。」洪公公悄聲道,「您查著的那些事,心中有數便是了,萬不可拿來質詢陛下。往事已矣,故人已逝,先帝端王若尚在世,定然只願您無病無災、平安喜樂……」
蕭朔臉色漠然,看著眼前清水︰「我知道。」
洪公公怕他再沒完沒了濯洗下去,親自端了水,出門倒淨了,又拿了個暖爐回來。
藥已溫得差不多,洪公公試了試,一並端過來︰「殿下,這是靜心寧氣、養血歸元的藥,老奴看著太醫熬的。您今日牽動心神,竟在殿前吐了血——」
「喝什麼藥?」蕭朔蹙眉,「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洪公公怔了下,細看過他氣色,松了口氣︰「那就好。」
「您這些年都假作身子不好,年年請梁太醫去府上。就是為了哪天小侯爺回來,能順勢叫梁太醫替他調理這些年在外奔波的傷損虧空,不惹人耳目。」
洪公公笑吟吟道︰「梁太醫的醫術精湛,如今小侯爺終于回來了,好好調理,定然能養好的。」
蕭朔不置可否,看了看那個暖爐,隨手擱在一旁。
「原以為雲小侯爺這次回京,正巧能趕上您今年生辰的。」
洪公公在宮內,不盡然清楚內情,將藥盅合上,嘆了口氣︰「誰知天意弄人,偏偏您生辰那日,小侯爺叫侍衛司抓著了。那之後折騰月余,如今才好算到了府上……」
侍衛司那些手段,洪公公只一想,都覺骨縫發涼︰「定然受罪不輕,也該好好養養。」
蕭朔不打算多說話,他看了看才被皇上握著拍撫的手,還想再去洗,被洪公公側身不著痕跡攔了回來。
蕭朔看向窗外,眼底無聲涌起些煩躁戾意。
「您歇一歇,明日出宮便好了。」
洪公公扶著他坐下︰「這是上好的藥,用得都是進貢的藥材,質性最是溫平補益。既然您用不著,給雲小侯爺帶出去,也是好的。」
蕭朔正要叫人將藥扔出去,聞言蹙了下眉︰「他正用著藥,藥性可相沖?」
「這是補藥,專給皇上娘娘們用的,同什麼都不相沖。」
洪公公笑道︰「您若不放心,再叫梁太醫看一看。若是外頭,還尋不著這些好藥材呢。」
蕭朔皺緊眉坐了一陣,沒再開口,閉上眼楮倚在榻前。
洪公公知道勸不了他躺下歇息,悄悄拿了條薄毯替蕭朔蓋上,正要去關窗,便听見蕭朔沉聲︰「別關。」
「您這不關窗戶的毛病,都找了多少次風寒了。」
洪公公無奈失笑,替他將薄毯覆嚴實︰「這是宮里。如今的情形,雲小侯爺就算再藝高人膽大,又如何能進宮來跳窗戶找您?關上也不妨事的。」
「不必。」蕭朔仍闔著眼,靜了片刻才又道,「關了窗子,我心不實。」
洪公公微怔,停下手上忙活看了看他,終歸沒再多勸,輕聲︰「是。」
「有勞您了。」蕭朔身形不動,「去歇息吧。」
洪公公看他半晌,輕嘆了口氣,將要說的話盡數咽回去,悄悄出了門。
蕭朔靠在窗前,蓋著薄毯,眉峰漸漸蹙成死結。
要在皇上面前做戲並不容易,他這幾年自知沒這個好涵養,從不進宮來惹得彼此相看兩厭,今日卻已不得不來。
雲瑯到了他府上,就是扎在皇上心中致命的一根刺。
他要留住雲瑯,叫雲瑯在府上安安生生養傷、活蹦亂跳地氣他,就不得不來這一趟。
暮間時分一場做戲,已將心力耗去不少。宮中用的安神香也是上好的,月上中天,裊裊地牽人心神。
蕭朔靠著窗戶,胸口起伏幾次,腦海中盤踞的仍是那個坐在龍椅之上的皇上含著淚走下來,握著他的手,說著「雲瑯被蒙騙裹挾,為保自己前程,不得已為之」的樣子。
為保前程……為保前程。
雲瑯為保前程,把自己保得滿門抄斬、不容于世,把自己保得隱匿五年一身病傷。
倒是這位當年慷慨激昂「拼上個賢王的爵位不要、定然要替皇兄雪冤」的六皇子,一路坦途,憑替皇兄翻案的功勞成了太子,先帝駕崩後,順理成章成了九五之尊。
蕭朔闔了眼,壓下心底滔天恨意。
今日殿前做戲,心力耗得太多。他眼下才稍許放松,安神香便乘虛而入,神思一時凝沉一時混沌。
蕭朔不自覺做了夢,側了側頭,額間隱約滲出涔涔冷汗。
……是兩人少時跑馬,被戎狄探子逼得墜崖的夢。
在冰水里醒過來,他背著雲瑯,把人死死綁在背上,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走。
雲瑯沒力氣說話了,同他約好,不舒服便扯他的袖子。
蕭朔怕他握不動,把袍袖裹在雲瑯手上,邊走邊搜腸刮肚地同他說話。
平日里白看了那麼多的書,真到了該講的時候,竟然什麼都想不起來。
蕭朔不想叫他費力,卻又怕他睡過去,只能漫無邊際地想起什麼說什麼。說了半日,口干舌燥精疲力竭,才忽然察覺雲瑯已很久沒了動靜。
雲瑯軟軟趴在他背上,涼得他徹骨生寒。
他發著抖,不敢回頭看,又不敢把人放下。
蕭朔陷在夢魘里,微微發著悸,肩背繃得死緊,卻無論如何也掙不出來。
他背著雲瑯,一路慢慢往前走,卻走不到頭。
兩人走著走著,竟漸漸已不再是少時模樣。
他不敢把人放下,小心地踫了踫枕在他頸間的雲瑯。
雲瑯徹底沒了意識,不想叫他知道,還本能抿緊了唇。被他驚擾,跟著輕輕一晃,殷紅血色溢出來,落在他身上袖間。
蕭朔恍惚立著,叫了一聲。
不見回應,雲瑯伏在他背上,軟而冰冷,每一步邁出去,只剩安靜的耳鬢廝磨。
……
蕭朔急喘著,死咬了牙關,拼命要從不知多少次找上門來的夢魘里掙出來。
這場夢已纏了他五年。老主簿憂心忡忡,四處尋醫問藥,鎮驚安神的藥一副副吃下去,從來不見效用。
加上臨入宮前雲瑯教他的、他親口在御前說的,甚至……還比過去豐富了不少。
蕭朔被困死在地獄一般無盡血色的夢魘里,想起雲小侯爺躺在榻上沒心沒肺的架勢,都被氣得沒繃住笑了一聲。
夜深風寒,沿著窗縫向里灌進來,將他裹挾著,往更深的黑沉緩緩拖曳進去。
蕭朔胸口一時滾熱一時冰冷,被猙獰痛楚翻絞著撕咬,心神反倒漸漸平靜。
倒也沒什麼不好。
雲瑯既然累了,一並沉下去也沒什麼不好。
總歸雲小侯爺鬧騰慣了,真沉進一片虛無里,若是沒人作陪,定然要無聊得翻天覆地。
蕭朔肩背慢慢松緩下來,身上知覺一分分消褪,幾乎要沒入那一片安寧靜謐的深黑里,忽然被人一把拽住。
不及反應,一捧雪冰冰涼涼,半點沒浪費地盡數糊在了他的臉上。
蕭朔︰「……」
拽著他的人喪心病狂,不等他緩過口氣,又一捧雪結結實實照著臉拍下來。
蕭朔不及睜開眼楮,已憑著多年養成的習慣,抬手握住了來人手腕,順勢向窗外隔檔,把一捧雪盡數潑在了窗外。
他咬了咬牙,睜開眼楮︰「雲、瑯——」
雲瑯坐在窗欞上,松了口氣,抬起只手︰「快快,這是幾個手指頭……」
「十八個!」蕭朔死死壓著火氣,一把將他拽進來,關嚴窗戶,「你來干什麼?!」
「看你。」雲瑯沒坐穩,被他一拽,半點沒防備地坐在了蕭小王爺腿上。
他也顧不上在意,憂心忡忡拽著蕭朔,把那只手往他眼前懟︰「怎麼會是十八個?皇上給你吃藥了?你再看看——」
蕭朔方自從夢魘中掙出來,身上叫冷汗浸透了,半分力道也沒有,有心徒手拆了雲瑯,終歸有心無力,狠瞪他一眼。
雲瑯看他目色清明,稍稍松了口氣,抬手去模他額頭︰「怎麼這麼燙?你——」
蕭朔懶得解釋,扯過雲小侯爺凍得通紅的手,把暖爐塞進了他手心。
雲瑯剛捧了兩捧雪,掌心正冰涼。陡然一踫暖爐,竟也燙得吸了口氣,不迭左手倒右手︰「嘶。」
蕭朔胸口起伏不定,眼底戾意噴薄呼之欲出,死盯了他一陣,把暖爐搶下來。
雲瑯不太舍得︰「欸——」
蕭朔解開衣領,把雲瑯雙手拉過來,貼在肋間。
雲瑯一僵,張了張嘴,耳朵不自覺一熱︰「小……小王爺?」
「別動。」蕭朔冷聲,「如今算是知道,你這陰寒之氣是怎麼入體的了。」
雲瑯訥訥反駁︰「我不曾與戎狄打雪仗……」
蕭朔心神未定,周身殺意仍凝而不散,凜眸橫他一眼,把雲瑯剩下的話盡數堵了回去。
雲瑯被他暖著手,安靜了一會兒,就又忍不住,彎腰細看了看蕭朔神色。
同金吾衛將軍說過話,雲瑯實在不放心,特意進宮看了看。
雖說兩人心里都大致有數,蕭朔的身子自然沒什麼大礙,做什麼都是特意給那位皇上看。但也難保蕭小王爺就後來居上,把內力修煉到了自震心脈的地步。
雲瑯原本只想看一眼就走,在窗外一探頭,卻正好迎上了陷在夢魘里的蕭朔。
「夢見什麼了?」
雲瑯踫踫他︰「你爹娘?放心,他們時常到我夢里來,跟我說他們如今過得很好……」
「……」蕭朔看著他︰「這些年,我數次拜祭,都不曾夢見過父王母妃。」
雲瑯︰「……」
「哦。」雲瑯干咳一聲,「那大抵,大抵是你我身份不同。」
雲瑯一時失言,頗為後悔,干巴巴安慰道︰「王叔王妃也是來看……我有沒有將你照顧好。」
蕭朔身上雖暖和,卻被冷汗飆透,衣物都是潮的。雲瑯模了模,不很放心︰「有替換的沒有?」
「不必。」蕭朔神色沉了沉,按住雲瑯四處亂模的手,「常有的事,早慣了。」
雲瑯看著他,蹙了下眉。
「少用什麼亂七八糟的借口糊弄。」
蕭朔頂不願看他這般神色,不再多說,把雲瑯從腿上挪下來︰「你究竟來做什麼?不是已同你說了,宮里的事,我來走動——」
「我知道。」雲瑯順勢在榻邊坐了,拿過他手腕,「就只是來看你。」
蕭朔眸底無聲凝了下,抬頭看著他,身形依然不動。
雲瑯模了幾次,找準蕭朔腕脈,診了診。
蕭朔冷嘲︰「雲小侯爺如今也通岐黃之術了?」
「不通。」雲瑯又按著自己的脈,仔細比了比,松了口氣,「行,不一樣。」
蕭朔微怔,視線落在雲瑯身上。
雲瑯沒能尋著替換的衣物,把暖爐塞進蕭朔懷里。想了想,又上手替他把外袍月兌了,拿薄毯披在了身上。
久病成醫,雲瑯雖然不知道種種脈象都有什麼說法,卻已能分辨出不同。
蕭朔心脈穩定有力,又同自己靠碧水丹激發心力的脈象有所差別,想來定然是無事的。
「你那口血是怎麼吐的,事先含了假的嗎?」雲瑯實在想知道,忍不住打听,「都瞞過去了?他……」
雲瑯話頭一頓,看著自己被蕭朔反過來執住的手腕,咳了咳︰「小王爺。」
蕭朔看著他,原本的冷意戾氣一絲一縷斂淨了,眼底冰冷,只剩下一片不見喜怒的漠然。
雲瑯向來最怕他這個架勢,皺了皺眉,把手往回收了收︰「蕭朔。」
蕭朔不給他糊弄過關的機會,握住雲瑯的手腕,去按他腕脈。
「我……就是來看看你。」
雲瑯輕咳一聲,翻了下腕起身︰「如今既看見了,就該走了,你好生歇息——」
蕭朔看著窗外,語氣極輕︰「雲瑯。」
雲瑯頓了頓,立在榻前,抿了下唇角。
「我在宮中,曾听過一種藥,叫碧水丹。」
蕭朔道︰「服下之後,便能激發人心神精力,哪怕傷病之人服了,也能一同往常。」
蕭朔︰「透支自身,狼虎之藥。」
雲瑯抬眼瞄了下窗戶,不著痕跡,向後退了半步。
「幾顆?」蕭朔抬手栓了窗子,「別讓我去拷打你的親兵,逼他們開口。」
「就只吃了一顆,確實有些要緊事。」
雲瑯含混道︰「當真,你既知道碧水丹,這不還沒到三個時辰麼?」
「上次你來給我講話本,吃的是一顆。」
蕭朔道︰「你這些年,大抵已吃了不少罷?」
雲瑯心說講你大爺的話本老子上次分明是來要人,不很敢在這時候同蕭小王爺耍橫,干咳一聲,低了頭沒說話。
「這種藥吃多了,藥力會越來越弱,能撐的時間也會越來越短。」
蕭朔語意清冷︰「可于身體的損傷,卻半點不會少。」
「我知道。」雲瑯啞然,「可——」
「可你如今還要用,甚至不惜疊加藥量。」
蕭朔緩緩道︰「雲瑯,你若想要我的命,犯不著用這個辦法。」
雲瑯胸口輕滯,定定看著他,扶著穩了穩身形。
「這話是什麼意思,你可以自己回去,慢慢想清楚。」
蕭朔語氣格外平淡,身形依然冷漠不動,卻已有悍然戾意盤踞伺機而出︰「既然你不長記性,也的確該教訓一二,立立規矩。」
雲瑯咽了下,模出顆飛蝗石,算了算出去要花的步驟︰「怎麼教訓?」
蕭朔起身,收攏袖口︰「過來。」
雲瑯莫名覺得不祥,寧死不屈︰「我不。」
「殿外有洪公公守著,他是當年侍奉我父王的太監,受先皇所托,知道我們的事。」
蕭朔看著他,不急不緩道︰「有他在,這里發生什麼,都不會有人進來看。」
雲瑯︰「……」
雲瑯看著燈下仿佛能吃人的蕭小王爺,搖了搖頭,向後又退出半步。
蕭朔耐心徹底耗盡,伸手去拿他手腕。
雲瑯看得分明,邊欣慰蕭朔這些年果然有所長進,小擒拿使得這般得心應手,邊及時側身閃過,飛蝗石月兌手,直奔窗戶上拴著的插銷。
蕭朔不給他空檔,箭步去攔。雲瑯一石頭砸開插銷,終歸比他快上幾分,伸手推開窗戶。
蕭朔追之不及,寒聲︰「雲瑯!」
雲瑯松了口氣,踩著窗子要騰身掠出去,一不留神,卻叫窗外凜冽冷風迎面灌了個結實。
蕭朔自他身後趕上,一把將雲瑯手臂握住,再不留情,擰在身後牢牢按住。空著的手扯了腰間系帶,將雙手利落反捆在身後,打了個死結,死死按在榻上。
「既然只靠說的,你無論如何也听不進去,今日便給你個教訓。」
蕭朔神色冷鷙︰「省得你再不將自己當回事,動輒拿命往上填。」
雲瑯被他按著,扯了下嘴角,低聲︰「蕭朔……」
蕭朔壓不住滔天怒意,死死闔了眼楮,胸口起伏。
直到現在,雲瑯竟還改不了動輒墊上這條命的毛病。
不計代價地用虎狼之藥,透支身子,透支性命,能走到哪一步就走到哪一步。
走不動了,就找個他看不見的地方,一頭倒下去。
雲瑯挪了挪,輕聲叫他︰「蕭朔。」
蕭朔身形鐵鑄一樣,紋絲不動。
雲瑯方才叫一口風嗆得眼前發黑,此時方緩過來些許,听著蕭朔粗礪喘息,胸口驀地疼了疼。
「你教訓吧。」雲瑯靜了一會兒,拿額頭貼了貼蕭朔手背,「我長記性。」
蕭朔從沒見他服過軟,將信將疑,皺緊了眉盯著他。
「今日……在宮外,听人說你吐了血。」
雲瑯被他按著,扯了下嘴角︰「我才知道,確實不好受。」
「我打了不知多少仗,危如累卵、生死一線的,也不少打過。」
雲瑯有點自嘲︰「從沒這般亂過方寸。」
縱然知道原本情形,大體怎麼回事也能推測得出,可听常紀說起那些傳言,還是一時幾乎沒了主意。
「當年。」雲瑯低聲,「你總是叫我對鏡自省,我也沒听過。」
「你何止不听,還將我屋里所有的銅鏡,上面都用匕首劃了字。」蕭朔寒聲道,「父親恰巧來問我學業,查了半年‘吾日三’的意思。」
「誰叫你老叫我吾日三省吾身的?」雲瑯沒忍住,笑了一聲,輕呼口氣,「教訓吧。」
雲瑯當初在軍中,也不是沒見人挨過軍棍,無非脊杖,倒也不很打怵。
雲少將軍敢作敢當,直溜溜趴在榻上,閉緊了眼楮準備挨揍。
蕭朔咬緊牙關,將腦中幾乎炸開的翻絞疼痛壓下去。自坐在榻邊,一把扯了雲瑯,將人惡狠狠撂在腿上。
雲瑯︰「……」
雲瑯︰「?」
蕭朔掃了一眼欠教訓的地方,半分不受他服軟蠱惑,冷聲︰「他日若再犯——」
「等會兒。」雲瑯趴在蕭朔的腿上,「小王爺,你要打什麼地方?」
蕭朔眉宇間一片晦暗,掀了他外袍︰「你不必管,領罰就是。」
雲瑯愕然︰「我如何能不管!」
蕭朔打定了主意要給他個教訓,不容他胡攪蠻纏,厲聲︰「不準動!」
「還不準我動?!」雲瑯身心復雜,「經年不見,小王爺玩得這般野嗎……」
蕭朔自幼被端王親手教訓,從不知道打個有什麼不對,被雲瑯的反應引得皺緊了眉,手仍懸在半空。
「還說你沒看過話本,什麼都不懂?」
雲瑯滿心懷疑,艱難擰著身看他︰「分明是太懂了……」
「胡說什麼!」蕭朔被他鬧得心煩意亂,「你若心中不知錯,不想叫我教訓,也不必這般胡攪蠻纏——」
「我胡攪?」雲瑯已經被捆得結結實實,眼看就要按在腿上打了,平白攢了滿腔冤枉。還要再說,神色忽然微動,抬頭看向門外。
「殿下,可是歇得不安穩?」
洪公公守在外面,听見動靜不放心,悄悄推門進來︰「可要安神湯——」
洪公公︰「……」
雲瑯︰「……」
洪公公一把年紀,在宮中見多識廣,咳了一聲匆忙低頭︰「打,打擾殿下了。」
「什麼打擾?」蕭朔被這群人擾得頭疼,「他——」
「小侯爺竟還真模進宮了……」
洪公公認得雲瑯,向外看了看,悄聲囑咐︰「小聲些,老奴守在外頭。」
蕭朔隱約覺出不對,皺緊了眉︰「我——」
洪公公暗罵著自己沒眼色耽誤事,笑吟吟給兩人作了個揖,關緊門,回外面去守著了。
蕭朔被亂七八糟折騰了一通,胸口怒意也消了大半。靜坐半晌,動了下手,去解雲瑯捆著的雙臂。
雲瑯趴了半晌,忽然琢磨過味來,按住他︰「小王爺。」
蕭朔不耐︰「干什麼?」
「你沒看過話本,竟還這般懂行……」
雲瑯擰了個身,大喇喇躺在他腿上,枕著蕭小王爺的肘彎︰「快招,青樓什麼樣,里頭好不好玩,這些年見了幾個漂亮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