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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醫心狠手辣, 雲少將軍方才在書房里撐著一口氣,叫刀疤扶著鐵骨錚錚走了百十個來回,疼得頭暈眼花, 再沒了力氣。

跌在榻上歇著的時候, 親兵正往書房運從院子里搶出來的東西, 恰好有包巴豆粉。

雲瑯看著巴豆粉, 閑來無事,心念一動。

順手加在了桌上的點心里。

……

不曾想竟用上得這麼快。

雲瑯看著蕭朔, 神色復雜,欲言又止。

蕭朔一時激憤失言,胸口窒悶,原本不欲再多說,偏偏被他看得心煩意亂︰「有話就說!」

「小——」雲瑯順口叫了半句, 想了想,改口︰「王爺。」

蕭朔看著眼前晃晃蕩蕩站都站不穩的人, 忍著脾氣, 沒立時拆了他,冷然抬頭。

雲瑯借著風燈光線, 抬頭看蕭朔線條凌厲的側臉。

……

這幾日, 不知是因為住在府上, 還是兩人終于慢慢說上了些話, 他一不留神,時常能從蕭朔身上尋到當年的影子。

冷峻了些,脾氣不如當年好, 時時壓著郁氣。

也確實喜怒無常了一點。

可被蕭朔裹著披風搶出來,昏沉恍惚間,雲瑯還是想起了兩人當初從崖上一塊兒落下去的情形。

月黑風高, 山風呼嘯。

還是少年的小皇孫,跪在他身邊,身上拼命發著抖。

雲瑯墊著他,大半個身子在冰水里浸了半宿,凍得僵了,其實不覺得疼。

不止不疼,心神都奇異地混沌昏沉,反倒格外舒服。

連被小皇孫連拉帶拽、死命咬著牙背到背上,都只想著就這麼倒頭大睡過去。

蕭朔偏不準他睡,背著他,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絆摔了就再爬起來。

一路走一路摔,雲瑯趴在他背上,听著都跟著磕得慌。

那時候雲瑯還沒跟上過戰場,可也常去軍營廝混,不少听人說,到了這時候人就多半要沒命了。

背著個死人走夜路,正合官鬼化死地,爻不上卦,背運受克。

不利財運仕途,不利後世子孫。

雲瑯怎麼想怎麼虧,扯著蕭朔的頭發,一下一下拽︰「欸。」

蕭朔悶聲不吭,小心翼翼把他背得更穩,咬著牙走。

雲瑯接著拽他︰「蕭朔。」

蕭朔發著抖,低聲︰「別說話了。」

「再說一句。」雲瑯體貼地不煩他,小聲打商量,「把我放下吧。」

蕭朔停下腳步。

他趴在蕭朔背上,看不清楚小皇孫神情,只听見急促到幾乎淒厲的粗重喘息。

「你放下我,一個人出去,走得也快些。」雲瑯好聲好氣哄他,「找著人了,回來救我也一樣啊。」

蕭朔啞聲︰「我一個人?」

「放心。」雲瑯保證,「我就在這兒等你,哪兒都不去……」

他氣力不足,越說聲音越低。蕭朔不敢再不看他,回了身,把雲瑯屏息小心放在樹下。

蕭朔跪下來,扶他靠穩樹干︰「哪兒都不去?」

雲瑯心說扯淡,戎狄狼崽子滿山搜人,小爺等快死透了就一頭滾溝里,喂魚也不叫他們抓著。

這種話定然不能和分毫不懂兵家戰事的小皇孫說,雲瑯倚著樹,半靠在蕭朔手臂上,信誓旦旦點頭︰「嗯。」

蕭朔跪在他面前,胸口起伏,喘著粗氣。

月光底下,小皇孫一路走一路摔,跌得灰頭土臉到處擦傷,比他還狼狽出了不少。

雲瑯沒忍住,抬了幾次手,終于替他把夾在凌亂發間的碎葉片摘了下來。

……

不及回神,手腕猛地一疼。

蕭朔死死攥著他的手腕。

只會讀書拿筆的手,迸出的力氣幾乎能將他的腕骨生生捏碎。

雲瑯自覺本來就快碎了,不消小皇孫幫忙︰「別別別捏——」

「雲瑯。」蕭朔眸底赤紅,盯著他,一字一頓,「我還活著。」

「……」雲瑯點頭︰「是,我看得出來……」

蕭朔將外袍撕成布條,用力打成死結,繞過他,同自己綁在一處。

「我活著。」

蕭朔咬牙發狠,把人牢牢捆在背上︰「你就永遠都別想著,我會把你扔下。」

……

雲瑯收回心神,輕嘆口氣。

蕭小王爺長大了。

已經不只是攥著人手腕放狠話,知道把人扒了衣服、鎖起手腳捆在榻上了。

或許當年拿布條綁他,就是個暗示。

遲早有一天,會到這個地步的。

改不成,逃不月兌。

今日這麼對他,來日小王爺真的長大成人、同人成了家。入洞房的時候,只怕也會這麼對房中人。

雲瑯身負王妃遺願,看著蕭朔,欲言又止,斟酌著是不是該在房中術上規勸諫言琰王一二。

「沒話要說,就回去躺下歇著!」

蕭朔被他看得愈發煩躁,沉聲︰「誰知道那個太醫靠不靠得住!你——」

「靠得住。」雲瑯都想替梁太醫跳起來打他,「我好很多了。」

蕭朔蹙緊眉,將信將疑盯著他。

「真的,不騙你。」雲瑯想了想,伸手讓他把脈,「你模模?」

蕭朔垂眸看著,眼底陰晴不定,立了半晌,冷聲︰「袖口掀起來。」

雲瑯斷然搖頭︰「不。」

「……」蕭朔一陣惱火︰「我不會真扒你的衣服!你整日里究竟都想些什麼?這些年——」

雲瑯這些年飽讀話本,對蕭朔這個套路十分熟悉,被他戳破,有點不好意思︰「咳。」

蕭朔卻不再說,壓著怒意站了一陣,讓老主簿叫了人。

雲瑯不知他要做什麼,跟著茫然抬頭。

「暖轎過一刻便來。」

蕭朔背對著他,淡聲道︰「你不信我,在我身邊不自在,便回小院去住。」

「……」雲瑯想了想刀疤口中燒得斷壁殘垣的院子︰「天當被,地當床嗎?」

雲瑯又不是第一回睡在蕭朔書房,都叫人把東西搬過去了。這會兒忽然被轟走,怎麼都頗落面子,不大情願︰「都燒沒了,我不睡。」

「王府有一排空院。」蕭朔不為所動,「布置都是一樣的。」

雲瑯︰「……」

「原本預計是拿來叫你拆的。」

蕭朔道︰「未雨綢繆,正好用上。」

雲瑯磨牙,心說綢你大爺的繆︰「我東西都搬來了,要回小院,那些東西也得叫人給我重新搬過去。」

蕭朔︰「好。」

雲瑯得寸進尺︰「你房里那個珍寶架,我看上了,一並給我搬走。」

蕭朔抬眸看他一眼,神色不明。

「這也不舍得?」雲瑯存心找茬,「偌大個王府,缺一個珍寶架——」

蕭朔︰「釘在牆上的。」

雲瑯︰「……」

蕭朔看他半晌,笑了一聲,淡聲吩咐︰「給小侯爺掰下來。」

「……」雲瑯干咳︰「不必。」

「偌大個王府,不缺一個珍寶架。」

蕭朔從容道︰「還要什麼?」

雲瑯張了下嘴,看著蕭朔孑然一身立在原地,不知道怎麼,心里忽然有點軟了。

當年端王叔歿在獄中,雲瑯自此沒了資格再多想任何事,奔走搏命,都是為了端王遺願。

交出禁軍虎符,換回來了端王府闔府安穩。

回北疆重整朔方軍,打回來了被戎狄吞下的七座城池。

留下證據、暗中安排,設法戳破當年舊事,逼先帝重查端王舊案。

……每一樁每一件,都顧不上、也容不得考慮蕭朔半分。

就連當初,端王征戰北疆,隨軍帶的也是他。

蕭朔一個人,守著偌大個王府。

雲瑯忽然生出些良知,不太好意思再賭氣,看了蕭朔半晌,伸手踫踫他︰「欸。」

蕭朔抬眸。

「那個……」雲瑯咳了一聲,「點心。」

雲瑯︰「還我吧,我再給你一塊。」

蕭朔蹙了下眉︰「你從我府上,拿了塊點心給我。」

雲瑯心道不止,不很好意思說,含混應了︰「唔。」

蕭朔早熟透了雲瑯脾性,依然不曾想到他能理直氣壯到這一步,費解地看著他︰「現在還要我還你?」

「為你好。」雲瑯難得良心發現,急著催他,「別問了,給我——」

蕭朔淡淡道︰「不給。」

雲瑯︰「……」

「雲瑯,你記著。」蕭朔看著他,沉聲,「從今以後,無論你給了我什麼,我都不會還你。」

「……」雲瑯訥訥︰「我以前給了你東西,時常要回去的嗎?」

「是。」老主簿藏了良久,終歸忍不住,冒出來幫腔,「當初送王爺的馬,小侯爺喜歡,第二天自己給騎走了。」

雲瑯愕然半晌,模模心口。

「送王爺的匕首,小侯爺說削鐵如泥,拿來扎腳太糟蹋。」

老主簿道︰「後來小侯爺上戰場前,也順手模走了。」

雲瑯仔細想了想,詫然自省︰「對。」

「送我們王爺的玉佩,有天小侯爺在街上,看見有售賣菜人的,氣不過。」

老主簿︰「一把從王爺腰間拽下來,當成銀子把人贖了。再要當回來,已叫當鋪賣走了。」

雲瑯從未這般審視過自己,回憶良久,喃喃︰「我竟是這種人……」

蕭小王爺當真寬容良善。

雲瑯心情復雜,偏偏那塊點心又不能不要回來,咳了一聲︰「今後……今後不了。」

雲瑯扯扯他袖子,伸手去夠︰「只是這塊點心——」

蕭朔收進袖中,漠然︰「不會還你。」

雲瑯垂著頭,心事重重︰「哦。」

雲瑯仁至義盡,到了這個地步也沒法再勸,只得暫且不提︰「那些刺客,叫我來審罷。」

話轉得太快,蕭朔看他半晌,蹙了下眉︰「你審什麼?」

「這批人下手狠辣,沖的不只是我。」

雲瑯道︰「豢養的死士,只用審戎狄斥候的法子,什麼也逼不出來。」

「我恰好——」雲瑯笑笑,「恰好知道些手段。不大見得了光,就不讓你看了。」

雲瑯︰「問出來了,自然同你說。」

蕭朔眸底簇然一凝,牢牢盯住他。

「別打听。」雲瑯提前攔住,「放心,事關你性命,我不會兒戲……」

蕭朔半分不在乎刺客,看著雲瑯唇邊清淡笑意,神色愈冷,伸手握住他手腕。

雲瑯怔了下,抬頭看他。

蕭朔看著雲瑯淡白唇色,闔了下眼松開手,淡聲︰「好。」

雲瑯稍松了口氣,把手縮回來,正要叫人扶著上暖轎,忽然听見蕭朔在身後問︰「疼麼?」

「倒不很疼。」雲瑯心神方松,一時不察,順口道,「只是——」

雲瑯答了一句,忽然反應過來。站在暖轎邊上,看著蕭朔眼底壓抑戾色,啞然︰「王爺。」

蕭朔不語,看著雲瑯在披風下仍瘦削支離的肩背。

軍中拼殺征戰,教不出來當真狠辣陰毒的審訊手段。

雲瑯走了一趟御史台獄,同侍衛司照了一日兩夜的面,從哪學來的這些,幾乎不必多問。

御史中丞說,人從大理寺送來,鐵索重鐐,一身病傷。

「不是什麼大事。」雲瑯笑笑,「總不會比你那時候更難熬了。」

雲瑯是真不願蕭朔因為這些事介懷,著臉,胡言亂語︰「真過意不去,不如對我好點……」

蕭朔︰「好。」

雲瑯怔了怔,抬頭看他。

蕭朔靜靜站著,難得的既不冷戾也不躁郁,恍惚間幾乎又透出些少年時的影子。

蕭朔替他緊了緊披風,將手中燈盞擱下,自袖中模出那塊雲瑯給的點心。

掰了一半,遞在雲瑯唇邊。

雲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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