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那日, 一清早就飄起了雪,算是歲節前的——一場雪,下得不大,落到地上都化作了水, 濕冷凍人。
街上只有寥寥——個行人, 都揣著手步履匆匆。
珍翠齋內也沒什麼客人, 柳綰綰坐在櫃台後擦拭著首飾,不時的往鋪子外張望。
蘇語凝已經十多日沒有來過了,上回來的時候還與她說好, ——冬至要一起來包餃子,眼看著今日都快過半了,卻還是不見人來。
柳綰綰越發的心不在焉, 或許是妧妧已經將這事忘了吧……
慧娘以——她是發愁沒有客人, 笑道︰「這大雪天的, 走兩步都不方便的, 大——伙兒都躲在——里不願意出來, ——撥了晴,生意就來了。」
「也是……天冷路滑的, 這走兩步也不方便。」柳綰綰說著皺起了眉,可別是來的路上出了什麼事。
她急急起身,拿起靠在門邊的油紙傘道︰「——出去一趟。」
珍翠齋和萬昌錢莊離得不算近,柳綰綰避著水窪走, 可——到時裙裾還是被打濕了一些, 顯得有些狼狽, 就連打傘的手也被凍的通紅。
她站在錢莊外收起傘,搓了搓凍的有些發僵的手才走了進去。
葛掌櫃一眼就認出了她,親自上前接待, 「柳掌櫃快快請進。」
他將人請入雅座,「來人,上茶來。」
柳綰綰沖他微微一笑,溫聲道︰「葛掌櫃不必麻煩了,——來是想找少夫人的。」
「喲。」葛掌櫃發愁道︰「柳掌櫃來的不巧,今日少夫人沒有來錢莊。」
柳綰綰雖然有些失落,但也放了心,起聲說︰「既然如此,那——就先告辭了。」
葛掌櫃道︰「不過——少爺在,柳掌櫃若有什麼急事與他說也是一樣的。」
柳綰綰想了想,搖頭笑道︰「不必麻煩了,也不是什麼大事。」
葛掌櫃也沒有再說什麼,起身送她。
「柳姑娘留步。」
清清冷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柳綰綰回過頭,就看到謝蘊清正從二樓走下來。
她雖然與蘇語凝已經相熟,但跟謝蘊清卻是沒有接觸的,上一回見面還是她指著鼻子將人從鋪子里罵出去那次。
柳綰綰微有些窘迫,朝他略一點頭道︰「謝公子。」
葛掌櫃在旁道︰「大少爺,柳掌櫃是來找少夫人的。」
「——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謝蘊清見她穿著單薄,裙裾也濕了,不由得皺起了眉,咽下了差點月兌口而出的話,虛一抬手,「先坐吧。」
柳綰綰只得坐了下來,解釋道︰「因——妧妧早些日子與——說好今日要一起過冬至……——看天氣不好,有些擔心,所以過來看看。」
謝蘊清才想起來今日是冬至,這些日子他因——蘇語凝的病根本——暇顧及其他,今日還是趁著她午憩才抽了空來錢莊的,正要回去就踫上柳綰綰。
「妧妧前些日子病了一場,一直在府上養病,所以才失了約。」
柳綰綰听他說蘇語凝病了,立馬擔心了起來,「嚴——嗎?」
難怪這些日子都不見她的影子。
謝蘊清道︰「是誤食了銀杏果導致中毒。」
「中毒?那豈不是很嚴——!」柳綰綰心都提了起來。
謝蘊清反過來安慰她,「柳姑娘不必擔心,現下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柳綰綰這才松了口氣,「那有勞謝公子替——帶句話給妧妧,就讓她好好修養,待病好了,——再包餃子給她吃。」
謝蘊清想了一下,「就今日吧,——日後妧妧想起失了約,一定該自責了,柳姑娘若是不介意,稍晚一些——就帶著妧妧登門拜訪。」
謝蘊清忽然拋了話出來,柳綰綰也不知該怎麼接,她確實說好要和蘇語凝一起過冬至,但也就是——日里玩鬧一下,她想了想道︰「冬至夜,謝公子不是應該與——人一起過……」
謝蘊清神色坦然,淡淡道︰「妧妧很喜歡你,也將你當做——人。」
柳綰綰經過上一次的烏龍也不敢再讓自己亂想,只當謝蘊清是寵愛妻子才如此,大方點頭,「就是不知謝公子愛吃什麼餡的,——去準備。」
謝蘊清笑了起來,「就做你拿手的吧。」
他叫來錢莊里的伙計,「去——書房將夫人的手爐裝上碳拿過來。」
柳綰綰意識到他是要給自己用,局促擺手,「不用了,——這就走了。」
「再——一下吧,——讓人送你回去。」謝蘊清看著她又警惕起來的神色,道︰「大雪天的就這麼讓你走回去,妧妧知道了必是要生氣的,何況還要辛苦你包餃子,柳姑娘就不要拒絕了,當是回禮吧。」
柳綰綰坐在馬車上,捧著手爐,心里又忐忑了起來,雖然謝蘊清給了解釋,但還是讓她覺得很怪異。
謝蘊清往二樓上走去,抬頭看到謝予安不知何時起站在了憑欄處,也不知看了有多久。
他目不斜視,徑直從他身旁走過。
「大哥。」謝予安叫住他。
謝蘊清停下來——他說話。
謝予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看大哥剛才像是在跟一個女子說話,不知是誰。」
謝蘊清淡道︰「進來錢莊的,自然是客人。」
謝予安冷言相向,「不知是多緊要的客人,配得上用大嫂的手爐,還要你派人送她回去?」
這個柳綰綰他曾經在百花園見過,是賀敬之請來的,能搭上賀敬之的會是什麼清——的姑娘——何況,若是沒有那些心思手段又如何能一個人撐起一——鋪子。
她想攀誰他都管不上,但若是和妧妧有關的,他就不可能坐視不管。
謝予安審視著他。
他不認——謝蘊清會——緣——故的——一個人好。
謝蘊清側過身回視他,「你有這個心思不如想想在黎蒼郡的那兩——分號應該如何運作,短短——個月時間,生意就被聚隆錢莊分去了大半,再這麼下去,不如從黎蒼郡撤走,及時止損。」
他越是不回答,謝予安就越覺得他是心虛,有意避——就輕。
謝蘊清搖了搖頭,轉身朝前走去。
「慢著。」謝予安喊住他。「——還有一事想——大哥。」
謝蘊清手中的竹杖輕點了一下地面,已經不耐煩。
謝予安一字一句緩緩吐詞,「雖然事情過去那麼多年,——還是想——一句,大哥有沒有怪過——?」
謝蘊清皺起眉,「什麼事?」
「如果當初大嫂沒有拉住——,而是換——摔了下去,她也不會變——如今這樣。」謝予安目光聚焦在他的臉上,「大哥是不是也這樣想過……如果摔下去的是——就好了。」
長指撫過竹杖上面的竹節,謝蘊清神色不變,「妧妧是——的妻子,——自然希望她好,但你是——的弟弟,——同樣也不想看到你出事。」
謝予安仿佛陷進了回憶里,「可——卻很自責,那天的前一日下過大雨,樹干上很滑——好——次都踩不住。」
謝蘊清看著他沒有說話。
「——了,前一夜雨下的那麼大,——什麼那個深壑上怎麼還會鋪著一層枯枝,沒有被雨手沖走?」謝予安抬眸攫著他,「大哥你說呢?」
謝蘊清看出他的試探,半晌才緩聲道︰「事情過去那麼久,——也記不清了,何況當時——不在現場,你應該比——清楚。」
他聲音平緩,不輕不——,也听不出情緒的波動,謝予安一時間分辨不出那件事究竟是真的與他——關,還是他太善偽裝。
可那天確實是謝蘊清來告訴他那里有棗樹,他才會過去的。
他寧願蘇菀煙說得是假的,也不願相信他的親大哥竟然想過要他的命!
謝蘊清溫聲道︰「時候不早了,你是與——一同回去,還是自己走。」
「大哥先回去吧。」謝予安走下樓,獨自離開錢莊。
蘇語凝醒來看到謝蘊清不在就開始鬧脾氣,藥也不肯喝,得知了今天是冬至後——是說什麼也要出去。
月兒好說歹說也沒把人給哄好,眼下病還沒有大好,也不敢擅自作主讓她出去,只能讓夏雲趕緊去請謝蘊清回來。
謝蘊清才跨進院子,月兒就趕忙迎了上去,「夫人還在屋內生氣,也不許奴婢進去。」
月兒少有這樣滿面愁容的時候,看來是真的拿小姑娘沒了辦法,謝蘊清微笑道︰「——知道了。」
屋內炭火燒的熱乎,謝蘊清月兌下大氅往側室走去。
撩開布簾就看到拔步床上抱著膝蓋的蘇語凝,床上擺滿了她喜歡的寶貝兒,可都被她推在邊上,看來沒一個能討她開心的。
只有那只不曉得縫縫補補了多少回的布老虎被她壓在膝蓋和臉頰之間。
見到謝蘊清進來,她哼聲轉過了臉,嘴巴撅起都能掛個壺了。
謝蘊清坐到床側,她就把臉轉到另一側。
瞧著是真的生氣了,謝蘊清模了模鼻子,「妧妧,——回來了。」
「錢莊有些急事要處理,——見你還睡著,就沒有吵醒你。」
謝蘊清看她不理自己,微揚起唇,拖長聲音「唔」了一聲。
「今日阿瑤來找錢莊找你了。」
蘇語凝眨了兩下眼楮,——著他說接下來的話,可半天都不見他再開口。
她忍不住轉過頭來,澄澈的眸光里綴著些不安,「她是不是生——氣了。」
她忘了今日是冬至。
「月兒不許——出去,都賴你……現在天都要黑了。」鼻尖抽了抽,像是要哭。
「好,賴。」謝蘊清將手伸到她面前,「妧妧還听不听後面的了?」
蘇語凝將手放在他的手掌上,噘著嘴小聲催促,「快說。」
謝蘊清握住她暖暖柔柔的手,輕揉把玩,「——與阿瑤說好了,回來接你去同她一起過冬至。」
蘇語凝看著他茫然了一瞬,忽然扔下手里的布老虎就要下床,卻被謝蘊清捉著手腕整個兒拉到了懷里。
懷里的人還在亂動著掙扎,謝蘊清吻住她的耳垂,「妧妧……這是又不要——了。」
謝蘊清也不知道自己跟阿瑤吃味兒個什麼勁,可是看小姑娘一句也沒——他,張口就是阿瑤,鬧性子也是因——阿瑤,心里一下就不是滋味了。
「要你的。」蘇語凝急著要下床,臉說得話都有些敷衍。
謝蘊清將她禁錮在懷里,輕抬下頜端看著她。
蘇語凝想了想,在他的唇上親了口,見他沒有反應又伸出舌尖舌忝了舌忝,然後眼巴巴地看著他。
謝蘊清模了模她的頭發,——奈道︰「去——衣。」——
了招待謝蘊清和蘇語凝,柳綰綰早早就讓鋪子里的伙計都回去了,準備了銅爐做涮羊肉,還包了——菜和薺菜兩——餡的餃子。
半掩著的門被敲響,她也來不及洗手,草草地擦了擦,上前拉開門,「來了。」
蘇語凝站在外頭笑盈盈地看著她,「綰綰!」
斗篷上寬大的帽檐將她的臉遮住的大半,謝蘊清抬手拉下她帽子,就見她笑得見牙不見眼。
柳綰綰跟著笑起來,「快進來,外頭冷。」
蘇語凝熟門熟路的進去,謝蘊清——柳綰綰點頭道︰「叨擾了。」
柳綰綰柔柔一笑,「就別客氣了,——往日也都是一個人,你——來還熱鬧。」
桌子上的銅爐里咕嘟咕嘟的冒著泡,桌上放著羊肉,時令的蔬菜還有餃子。
謝蘊清一一看過,眼中有溫柔溢出來。
柳綰綰和蘇語凝湊在一旁說話。
「——听說你病了,現在可大好了?」
蘇語凝搖搖頭,「清清還要——喝藥,可——覺得已經好了。」
柳綰綰看她是比之前清瘦了,也知道她是孩子心性,逼不得,只能哄著,「可不能大意,你要听謝公子的,他是——你好。」
蘇語凝心不在焉的應著,注意力都放在了一桌子的吃食上,「綰綰,——很餓了。」
柳綰綰笑了,「快坐下吃。」
羊肉片被下到銅鍋里,被冒泡的湯底滾的卷了起來,熱氣將蘇語凝的臉都蒸得紅撲撲的。
她抿了下唇,巴巴地——,「好了嗎?」
眼饞樣子叫人看了都忍不住樂起來,謝蘊清夾出肉片放到她碗中,蘇語凝——著他落筷,卻見他夾著肉放到了自己唇邊。
剛才還雀躍晶亮的眼眸一下就暗淡了下來。
「清清。」軟綿綿的一聲別提多委屈了。
謝蘊清笑看了她一眼,將肉片吹了吹涼,「怕你燙著。」
這著急忙活的樣子,指不定就夾起來往嘴里放了,到時候又要燙著。
「可以了。」他將箸尖上的肉片遞到她唇邊。
蘇語凝張嘴吃下,滿足的眯起眼,「還要。」
謝蘊清不厭其煩的替她夾肉擦嘴,自己卻沒怎麼吃,他眼中的寵溺與笑意但凡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來。
柳綰綰才徹底放了心,確定謝蘊清——自己沒有半分的雜念,或許就是因——妧妧與她交好,他才——自己照顧——分。
三人有說有笑,沒有柳綰綰預想的尷尬,一頓飯吃得倒也其樂融融。
吃過羊肉,一個個餃子被下到鍋里。
謝蘊清看著柳綰綰道︰「柳姑娘平日就是一個人住在鋪子里?」
柳綰綰點頭,「住在這里方便。」
蘇語凝想得就與旁人不太一樣,「你一個人不怕嗎?」
「這有什麼可怕的。」柳綰綰看她光是說著就開始害怕了,笑得——開心了,「你害怕呀?」
蘇語凝用力點頭,她不敢一個人。
許是身邊養著個嬌嬌兒,謝蘊清也自然而然的覺得阿瑤應該與妧妧一樣需要被好好保護,可經過這些時日的觀察,阿瑤遠比他想得還要勇敢。
謝蘊清道︰「你有沒有想過找到你的——人。」
蘇語凝听他那麼說,一下就坐直了身體,別提有多緊張了。
柳綰綰夾起一個餃子到碗中,「——找過,也——過從前一個村的鄰居,都不知道他——搬去了哪里。」
謝蘊清默了一瞬,「——是說你的親身父母。」
柳綰綰愣住,垂下眼看著碗里的餃子,「——連自己是哪里人都不知道……親身父母,上哪里找……」
「很近的!」蘇語凝出聲道。
謝蘊清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她立刻閉上了嘴,眼楮睜得圓圓的。
柳綰綰只當她是在安慰自己,「或許吧,如果真的能找到……」她有些說不下去,低頭咬了口餃子。
謝蘊清看著她,「會找到的。」
「可能你還有個哥哥。」蘇語凝忍不住又補了一句。
柳綰綰抿起嘴笑了笑,「要是真有個哥哥,——一定要——他,怎麼連自己的妹妹都不要了,是不是也養不起了。」
她嘴里說著玩笑話,眼楮卻酸澀了起來,深吸一口氣,「好了好了,快吃餃子,——嘗過了,已經熟了。」
謝蘊清心里驀然鈍痛,自責和愧疚翻涌而起,他不是一個好兄長,護不住自己的妹妹。
謝蘊清閉起眼,從今往後他都不會再讓她受一分苦。
夜色已深,柳綰綰送兩人上馬車。
謝蘊清朝她頷首致意,「多謝柳姑娘的款待。」
蘇語凝在他一旁跟著道︰「謝謝綰綰。」
柳綰綰被他——一人一句弄得不好意思了起來,「這有什麼,快上去吧,風大。」
馬車踩著水窪往謝府而去。
蘇語凝模了模自己的肚子,往謝蘊清身上一靠就打起了哈欠。
謝蘊清替她揉著肚子消食,「還要一會兒才到,妧妧先睡一會兒。」
「那你別忘了叫。」蘇語凝小聲嘀咕。
謝蘊清笑道︰「還能丟下你——?」
蘇語凝在他懷里蹭了蹭,不多時便睡著沒了聲音。
馬車內的光線極暗,謝蘊清輕挽起她鬢角的發絲勾至耳後,若有所思的望著她。
這雙清澈純淨的眼楮閉上時,就半點兒也看不出她與旁人的不同。
儂麗俏色的臉龐是極美的,還是個小女圭女圭的時候她就是粉雕玉琢的。
如果沒有那次的意外,他的小姑娘現在又會是怎生的一副模樣呢?
嬌氣是必然的,蘇——上下——一不將她當做是掌上明珠,葉——又是一門書香,定也是個才女。
謝蘊清微微一笑,扯動的唇角的動作卻有些費力,最終還是壓了下來,他低頭吻在蘇語凝的額前,淺聲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