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川十寺中,地處最偏僻的弘福寺中,木魚誦經聲此起彼伏。
中院的一間禪房中,李秉站在一排十二具得道高僧的尸身前,不自覺的打了個寒顫。
他雖不知道這邊到底是如何滅了那「外道魔物•煉獄夜叉」,單看這些高僧骸骨上的各種傷痕大小,戰斗激烈程度可見一斑。
這十二具骸骨中,曇影寺的住持,如來臧寺的戒律首座,香積寺的「普定住持」、「普念大師」,哪一個不是長安有名的佛門高僧?更不說還有唯一一位得穿御賜「金線三寶袈裟」的「清延大師」,整個大唐內,也是排的上號的老神仙般的人物。這煉獄夜叉到底是什麼來頭,居然這麼厲害?
李秉的心思不定,游離到了融教身上。他愣神之余,瞟見不香和尚對高僧一一行禮,也依樣照做。他雖是皇家人,但此刻卻是行江湖規矩。
禮還未畢,小小的禪房內,又進來三位禪師,靜靜站在李秉身後。
領頭的一位,是李秉的熟識——西明寺的住持「淨善大師」。另外兩位也都是紫紅袈裟,佛修不低。
李秉和這兩人早些時候在香積寺都打過照面,只是叫不上名字。
兩人中,年長的那位是「如來藏寺」的住持,法號「妙循」。年紀四十出頭,高個子,胖壯身材,臉盤也大,長一圈稀稀疏疏的絡腮胡子,不僅顯得端厚,更有些憨直。端木靖剛找上門時,這位大師的佛門法寶「蒼雲寶幢」讓李秉連連稱奇。
另一位年紀很輕,二十四五已經是「蓮花寺」住持。他法號「千葉」,身材瘦削,個頭也不高,五官端正,神采瀟灑,兩個耳垂碩大肥厚,便是人們常說的有「佛像佛緣」。
千葉法師手里有一柄「散花檠」,傳聞中是比肩香積寺的「潛心木魚」、單傳九門的「玉杖渡來生」佛門無上至寶,在奇兵榜上亦有名號。只不過這住持年紀輕輕,能發揮出其幾層勢力,尚且存疑。
待李秉行完跪拜大禮,淨善大師對他先行佛禮,又低聲道︰「阿彌陀佛!世子殿下有心了。」
他雙手合十︰「不知世子殿下是否方便借一步說話!小僧有要事相商。」
淨善雖有些哀傷神情,但面色還算平靜,倒是他背後的妙循法師,略有些急躁,幾次安奈不住想開口,又憋了回去,似有話不吐不快。
李秉自然應承下來,正好問問他離開香積寺以後,到底發生了什麼,點頭道︰「淨善住持請前面帶路吧,小子也有事想請教。」
四人順著回廊走向後院經閣,路程不長,但卻是單獨的一進院子,現下比起前院冷僻的多,連前誦經和木魚聲也听不太清楚。
不香和尚很是很識趣,行完大禮,並沒有跟上李秉,轉而去找顯誠,他們兩人都不是長安僧人,即便有心幫忙,終究是個外人,牽扯不深。
淨善輕聲道了「請!」,待三人進入,他輕輕合上門扇,請幾人落座。
「剛才敝寺已經有人來報信,說我藏經塔下面關著的……那東西……已經不在了。世子殿下剛才匆忙離開香積寺,可是去了敝寺?」
「是~!」李秉不知道淨善的意思,也不多說。暗忖道,難道是來興師問罪嗎?
淨善看李秉臉色忽然板起來,微微擺手道︰「世子殿下莫要緊張,其實早些時候殿下和你那位朋友離開的時候,我觀長安異動,便已猜到幾分。只是當時大敵當前,無暇分身。這才只能寄希望于殿下二人。」
他又比劃個佛禮,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殿下可曾見到塔下那東西了?」
「見到了。」
「它是否被融教抓走了?」
「應該沒有,是逃掉了。」李秉答的很快,幾乎沒有猶豫,轉而又道︰「在西明寺的時候沒有被抓住,不過我也不是很確定後來怎麼樣。日麥他們去追那條‘大蛇’了。」
這個「他們」兩字在淨善听來頗有深意,除了他見過的日麥,還有別人在西明寺和融教打斗過?淨善心思至此,微微頷首,自言自語︰「那就好,那就好。總算不至于太壞。」
他的聲音似乎低沉了些︰「小僧還年少時,師父就告訴過我,藏經塔下有一只成年天妖,本體是‘蚩尾應虺’,不過我卻一直沒有見過。倒是殿下,年少時差點將它放出來,而這
次又見到了它的真身,不得不說,冥冥中似有主宰。」
他話音剛落,還不得李秉接話,一個笨重渾厚的聲音忽然嚷起。
「哎!你怎麼聊起天了。你倒是問正題啊!」如來臧寺的住持「妙循大師」有些忍不住,直接催促。
淨善輕輕按在他的手腕︰「不要急,我知道你現在怒氣上頭;如來藏寺損失慘重,我西明寺也一樣,師叔清延大師圓寂,我心中同樣悲憤。但我們今天要說的事情,關!系!重!大!還是要講清楚才好。」
他說著又回過頭跟李秉道︰「世子殿下,請問,殿下的那位朋友,應當是金部隱修會的人吧。老衲雖未見過,但也猜得出。」
這個朋友,自然是說日麥了。李秉原本想回答︰「不是金部,是木部。」但一想,先前褒教的宮主還特意囑托過,隱修會的事情是機密,不能在外面提起,最終還是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淨善大師是何意?」
淨善的眼珠在眼眶中轉了一圈︰「殿下似乎還有顧慮。」他轉而又道︰
「也對,我該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說個清楚……」淨善長呼一口氣,對妙循和千葉說道︰「這原本是我西明寺的隱秘,現在也說你們知曉。」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變得更大些︰
「不知道你們是否听說過,百年前的‘咸亨妖亂’!
是時還在‘天皇大聖大弘孝皇帝(唐高宗李治)’時期,咸亨元年,本是無邊太平盛世,但忽有一天,人界忽然出現大量妖物,數量之多,世所罕見。當時沒有人知道是何原因,烏泱泱千百萬妖怪逃出妖界,來了人界。」
妙循和千葉微微點頭,自然是听說過其中的一些內情。但這事對李秉來說還是首次听聞。
他心中一驚,百年前?妖界?這不就是猙厲害從妖界出來的時候嗎?怎麼會不知道原因?那自然是天妖皇被刺殺,引發了妖族叛亂吶。
他剛听到這里,頓時來了精神。
淨善沒有見過猙厲害,自然也不知道這些李秉知道的內情,接著說道︰
「妖怪來了人間,知分寸的佔據靈山秀水築洞修煉,還略微好些;一些沒有厲害的妖物,直接侵擾州府,甚至佔山為王,奴役百姓,那一兩年,真是生靈涂炭,民不聊生。
話說有大亂必有大治,當時的亂局,朝堂、江湖、百姓都想平定妖亂。漸漸的就出現了一些專門的‘抓妖人’,他們有的是朝廷軍隊,有的人綠林好漢,還有江湖的各門各派的人。
儒釋道、兵法墨、縱橫、天演、火沖、青苗、陰陽、堪輿等等,幾乎所有有些本事的人,都參與了那次‘咸亨妖亂’的平定。
前前後後,不到兩年時間,妖族禍亂就已經被平定的差不多了。只是不知忽然之間,又從哪里冒出來五只天妖來,長驅直入闖進洛陽,大鬧七八個門派,惹出大亂。」
「五只天妖?」李秉不由重復一遍,心道︰果然是猙厲害他們。
「沒錯!是五只天妖!」淨善又道︰「你可知天妖在妖界中也極其罕見,無一不是有強大妖力的存在。在此之前,人界有天妖出入的記錄也不過寥寥數次,可咸亨妖亂時,一下來了五只,怎能不讓人擔心。
各門各派的捉妖人得了消息,都嘗試去抓,可這幾只妖怪實在強大,總是無功而返。當時的兵法墨三家的翹楚門派還組織過圍剿,可惜還是被他們逃掉了。
不過說來奇怪,這五只妖怪也不正面力敵,遇到捉妖人立即逃竄,似乎並沒有惡意,也沒听說過害過人。但又偏偏喜歡穿梭于各個大州府,在江湖門派亂翻一通,怎麼驅趕也無用。不像是在作惡,反而像是在找什麼東西。」
找什麼東西呢?李秉也不知,心道︰只能等回去問問猙厲害了。
淨善接著講起︰「說來也是巧,這事情正好發生在咸亨二年(公元671),是道家天星‘李淳風’仙逝的第二年。到家門派各自為政,沒有能統領整個道家的人,一盤散沙。儒家武學雖然高深,但捉妖上面,卻不堪大用。
儒家、道家、兵家、法家、墨家都試過了,最後降服天妖的事情,還是落在了我們佛門身上。當時最有名望的佛門僧人,就是‘黑白二僧’了。
白僧是‘白鹿寺’的創寺宗師‘白鹿禪師’,黑僧
是雲游僧人,也是單傳九門之一‘玉杖渡來生’的傳人‘黑欞上師’。他二人是繼‘玄奘仙師’圓寂後,公認佛學最深的二人,也是當時的佛門領袖。
白鹿禪師和黑欞上師決意捉拿天妖後,邀請數位高僧共同捉妖,當時西明寺的住持也在其中。
佛門先師的隊伍幾經查訪,最初于陝州發現五妖蹤跡,雙方大戰于陝州郊外。
傳說先師們用上了所有神通,終于沒有讓五妖再次逃走,還逼得其中兩只天妖化成原形。
其中一只是‘蚩尾應虺’,世子殿下已經見過了,另一只的本體則是‘六璣焌鯢’。雖然不知道具體樣貌,但听聞兩只天妖都有山丘大小,遮天蔽日,極難對付。
雙方大戰一夜後,佛門先師都已經疲憊不堪,原以為又要功敗垂成,但好在,其他門派的援軍及時趕到,穩住了局面。
天妖們眼見形勢不妙,其中一只天妖居然使出了道門法寶‘牝牧壺’。鋪天蓋地的寒氣從壺中噴出,將整個陝州郊外都凍結起來,所有的援軍更是被凍成冰人。五只天妖趁機分頭逃竄。」
牝牧壺?這個名字,李秉似乎听猙厲害提起過,好像是他的二姐「絳珠仙桃」的法寶?原來還是個道器?
妙循住持和千葉住持也是第一次知曉這件事的細節,極其入神,又听淨善繼續講到︰
「當時有些門派的高手率先從冰凍中恢復,分頭跟了上去。白鹿禪師最先破除道術,只身追上‘六璣焌鯢’,黑欞上師緊隨其後,追上‘蚩尾應虺’,余下的援軍也分別追擊其他三妖。
「等等……」李秉听到此處,腦海似乎被猛擊一下,忽然大驚︰「大師確定,這事發生在陝州?」
「是陝州……」淨善輕聲答道。
李秉猛然打了個寒顫︰陝州郊外……得道僧人……只身追擊……六璣焌鯢……這些詞匯猛然匯積在一起,到讓他回想起一個地方。
不久前李秉為了贖回「韜劍」,和魏澤去了陝州郊外的莊子,即融教尊者「姬子桓」的隱秘私宅「掬菊居」,莊子下面有個溶洞,喚作「玉瓏寶天」。
洞里有一具無人收殮,且被毒而亡的高僧尸骨,水下有一只巨大的怪物骸骨,骸骨頭上還有個「」字標記。
當時只覺這地方奇幻,忽然之間,兩件事情被串聯了起來。李秉身子一怔,胳膊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腦海中冒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想……
「殿下……殿下?」淨善還李秉走神,不忍叫到︰「可有什麼不妥?」
「哦,沒……沒有!只是听你說的入迷了。」他頓了頓,話音一轉︰「不知道白鹿禪師收復‘六璣焌鯢’了嗎?」
淨善忽然神色低沉,微微搖頭︰「不知道,那之後白鹿禪師就沒了蹤跡。傳說是已經被妖怪害了。但誰也沒見到禪師的尸骸。」
听到此處,李秉更確定了心中猜想。只是那玉瓏寶天看起來是堪輿一脈「發丘派」的藏寶地,不知道白鹿禪師和六璣焌鯢是怎麼進去的,里面的寶物又去了哪里。
李秉想了想,但思緒卻被淨善的聲音拉回禪房︰
「那之後,其他的四只天妖好像憑空消失了一般,再沒有任何消息傳出。只有其中的‘蚩尾應虺’被黑欞上師一路追至長安郊外,被各路佛門宗師圍剿,總算擒下。」
淨善長呼出一口氣,
「蚩尾應虺被捉之後,原本是要除掉的。但蚩尾應虺從未傷及無辜百姓,黑欞上人主張以鎮壓,以佛法渡化。而這個地方,就選在了西明寺曾經的藏經塔下的鎖妖陣。
這又要說道西明寺的由來。西明寺原本是前朝(隋)名將「楊素」的府邸,這個藏經塔下的陣法也是早已有之,但其來源就不知曉了。
當時的除妖隊伍中,也有‘菩釋宗’的陣法天才‘靈在上人’。黑欞上師聯合靈在上人,又對西明寺藏經塔下的古舊鎖妖陣加以改進,最終變成了蚩尾應虺的修佛所。
據傳這個陣法可以五百年不壞,若不是殿下十年前那一把大火……」
淨善頓了頓︰「哎……都是舊事,也是天意……不提也罷……」
他話鋒一轉︰「也就是在鎮壓蚩尾應虺的時候,我們西明寺,第一次知道了‘戍衛隱修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