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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老和尚死了

攥在手心里的一千兩銀票。

已經被小沙彌捏著了一團,他憤憤不平的看向越來越高的背影。

最終卻是只能無聲的哼哼著,然後重重的一跺腳,抬起頭看看天色。

現在還早,大抵到晚上的時候,能講完一本經書的內容。

價值五兩銀子!

並沒有跟著朱瞻基上山的于謙,一直站在一旁默默的關注著小沙彌的表情。

此時見到對方的目光正在亂掃,嘿嘿一笑。

他邁著優哉游哉的步伐,整個人都在搖晃著,顯得很是輕松詼諧。

等走到小沙彌身邊,于謙一把攔住小沙彌,將對方光亮的腦袋拉到自己的嘴邊。

「小師傅,要不要我叫人送你過去?」

于謙覺得今生能看到一個小沙彌逛秦淮河,是一件最最有意思的事情了,他很樂意伸出援助之手。

小沙彌皺著鼻子哼哼著,奮力掙月兌開已經被他視為壞人的于謙的束縛。

將銀票塞進懷里,小沙彌雙臂環抱于胸前。

「施主好意,貧僧受之有愧,師父說了要我自己用腳丈量天下,所以就不勞煩施主派人送貧僧了。」

說完,小沙彌對著于謙做了一個很是完美的佛禮。

最後小沙彌昂首挺胸,無聲的轉過身,留給于謙一個更光亮的後腦勺。

「這個小婬僧就這樣走了?」于謙有些不敢相信,覺得自己剛剛似乎是遭受了某種性質的侮辱。

他有些茫然的詢問著,看向身邊的朱秀和孫安兩人。

朱秀搖搖頭。

對于什麼修佛的事情,他不懂,他只知道秦淮河是個好地方。

若不是要在這里等著太孫,他也想和小沙彌一起過去。

孫安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想了想忽然開口道︰「我怎麼看怎麼覺得,這小和尚並不是和我們一樣去找樂子了?」

于謙啐了一口︰「呸!你就是你,不要加上我們!」

孫安學著剛剛小沙彌的動作,雙臂環抱于胸前,他吹了一個悠長的口哨,然後慢悠悠道︰「剛听說,秦淮河新出了一個會作詩的頭牌花魁,很是喜好京城才子們送詩過去。」

于謙猛翻白眼︰「我怎麼記得,我們從入城開始就一直在一起,你又是從哪里听說的?」

孫安沒有回答于謙的問題。

而是繼續吹著,那個不知道從哪里學來的,有些下流的口哨。

狠狠的瞪了孫安幾眼。

于謙最後只能是無奈的攤攤手︰「等我想想,明晚送過去!」

「哈哈!這才是好兄弟!」

「多寫幾首,咱們人手一份,擴大機會!」

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孫安立馬是原地一個跳躍,一臉興奮的將于謙給抱在懷里,不停的歡呼著。

……

雞籠山上。

獨身一人的朱瞻基走的很慢。

已經逐漸綻放開來的桃花,散發著輕微稚女敕的香氣。

四野空曠,寂靜無聲。

平時里本該念經頌文的和尚們,似乎是都離開了這里一樣。

本就沒有多少人煙氣的雞籠山,在這一刻顯得越發的荒蕪起來。

哪怕這里的道路被清理灑掃的很干淨,哪怕磚縫中沒有長出一株青草。

沿著石板路繞過前面的寺院,朱瞻基看到了眼前這座熟悉的院落。

周圍的桃樹,今年長得格外的旺盛。

今年的樹上肯定能長滿一顆顆飽滿的果子,碩果累累。

而在院落里面的那株最高最大,也是最古老的桃樹。

整個樹冠已經高過院牆,似乎是將半個院落都給遮蔽住了。

數不清的桃葉和花骨朵,隨著陣陣微風,不停的搖擺著。

輕輕的推開不斷發出咯吱老朽聲的院門。

朱瞻基一眼就看到坐在木台上的老和尚。

姚廣孝沒有坐在蒲團上,也沒有躺在藤椅上,他只是穿著一身得體的僧衣,席地而坐,輕輕的靠在那株老桃樹下。

姚廣孝的雙眼一片清明。

很是難得。

最近的他,總是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但是現在他卻能清清楚楚的看到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年輕人。

姚廣孝的心中有些歡喜,卻也有些憂愁。

其中滋味很是復雜。

姚廣孝長嘆了一聲,微微的合上雙眼︰「你怎麼就回來了?」

朱瞻基輕笑一聲︰「來看你這個老和尚到底什麼時候死啊。」

「快死了!快死了!就快了……」姚廣孝同樣表現的很是高興,滿臉的笑容。

朱瞻基輕笑了幾聲,臉上的笑容卻是在逐漸的收回,直到最後化為一片落寞。

姚廣孝有些艱難的抬起手,指了指眼前的空地。

有些苦澀的笑著,朱瞻基點點頭,按著老和尚的意思,席地坐在老和尚的對面。

「老爺子讓我回來,是要我推行革新之事的吧。」朱瞻基用了一個肯定句。

從在東瀛收到老爺子送去的消息之後,朱瞻基就猜出,老爺子讓他在老和尚臨終之前回來,只有很小一部分原因,是希望能了了此時這一老一小兩人之間的情感。

更多的,則是要替老爺子完成朝廷推行革新之事。

而听到朱瞻基自己說出實情。

姚廣孝則是滿臉贊許的點著頭︰「越來越穩重了,很好!」

「你是說,不用擔心你死了之後,我會做糊涂事?」朱瞻基定定的看向臉色格外蒼白的老和尚。

按照自己的經驗,朱瞻基清楚的知道,老和尚真的沒有多少時日可以活了。

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的血氣。

呼出的氣,要遠遠地超過吸進去的氣。

盡管老和尚的雙眼,在此刻格外的明亮,但是卻怎麼也藏不住眼底深處的死氣。

暴露在外的手背上,暴露著一塊塊的淤青。

那是人體內的血液流速緩慢之後,所產生的變化。

而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變化,則是因為他的心髒已經逐漸向著終止工作靠近了。

一到零的距離而已。

感受著朱瞻基視線里濃郁的悲傷,姚廣孝依舊是微微一笑︰「是啊,老和尚就要死了……」

朱瞻基剛想說些什麼,卻是被姚廣孝抬手止住。

只听姚廣孝繼續說︰「如果我們不死,這個世界終究會被腐朽和死氣所包圍。貧僧我這輩子就沒有真的貧窮過,所以大概是不能去見佛祖了。不過這樣也好,佛祖那一套不適合我。相看兩厭,不如不見。」

「我這輩子做的最滿意的一件事情,就是讓你們家老爺子來到這座應天城。」

「但是當他走進這座應天城的時候,我開始害怕了,所以這些年一直躲在這座山上。」

「我要死了,他也不可能真的萬萬年……」、

「你父親很不錯,如今听說身子骨也漸好了,這很好。他會是個仁義的君王,對大明江山、對文武百官、對你對他,都有好處。」

「所以你的時間很多,這一次我才不想讓你回來。」

「該接手一個干干淨淨的大明,一個可以讓你施展所有藏在心里早已成熟的想法的大明。」

「不過回來就回來了,五軍都督府目前會一直支持你,這一點你是不是早就做好了準備?那句槍桿子里出政權,我听得很有感悟。」

「不過也要謹防,不能重現前唐藩鎮之事,但也不能出現前宋抑武的事情……」

「北平城建好了,大明的都城會在那里,也不錯……中原的敵人,永遠都是出自北方,等你做完了這件事情,大明的後世子孫大概是要永遠記著你的好……」

「到時候,老和尚我待在這應天城里,也能一直都喝到一杯好酒了……」

「老和尚……」朱瞻基終于是住不住的出身。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喉嚨里似乎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姚廣孝咳嗽了起來,卻還是伸出手阻止朱瞻基。

他的聲音開始變得斷斷續續的︰「酒……那些酒……還埋在這里……這里……等下……等下都挖……」

朱瞻基的雙眼已經紅了起來,他重重的點著頭︰「我挖!等下我就讓……不!等下我自己一壇一壇,都給挖出來!」

姚廣孝用力的吸著氣。

他滿意的點著頭,臉上帶著一幕笑容。

「好好的……」

……

「嗡……」

「咚……咚……咚……」

寺廟里,發出了一陣鐘鳴聲。

遠遠地傳遞到城中各處。

一班兩列僧人,穿戴著最正統的佛家僧衣,魚貫著從院外走了進來。

後面另有一班宮中內侍,拿著各色喪葬用具走了進來。

姚廣孝的身上被換上了國朝公爵朝服,外面披上一件布滿金絲的袈裟。

僧人和內侍們很用心,舉止之間像是被侍弄著天上的神佛一般。

他們小心翼翼,生怕驚醒了神佛的長眠。

而這一切,都發生在朱瞻基的眼前。

周圍的僧人和內侍們,盡管沒有看向他。

但是朱瞻基卻知道,這里的所有人都在偷偷的關注著自己,觀察著自己可能會做出什麼愚蠢的事情來。

「太孫,太子妃讓您回宮吃面……」

東宮的內侍總管,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朱瞻基的身後,他同樣是滿面戚然。

朱瞻基默默的搖搖頭。

他站了起來,沒有理會明顯停滯了一下為姚廣孝收殮的僧人和內侍們。

朱瞻基只是默默的走到院牆邊上,拿起一柄鐵鍬。

然後他又走回院中的老桃樹下。

在剛剛姚廣孝靠著的位置上,朱瞻基將整塊木板給撬開。

東宮內侍總管忍不住出聲︰「太孫……」

朱瞻基沒有理會他。

將所有的木板都撬開之後,朱瞻基站在了桃樹下的泥土地上。

他開始揮動著手中的鐵鍬,開始井井有條的挖掘著眼前的泥土。

他很用心,也很小心。

因為玻璃瓶很容易破碎。

讓朱瞻基的眼前,閃過一道亮光的時候,他就緩緩的放下了手中的鐵鍬。

他開始跪在地上,用雙手小心的清理著被埋在這片泥地下不知多少年的玻璃瓶。

東宮總管像是想起了什麼,他趕忙沖著院子外面喊道︰「來人!快來人!將這些酒都搬回東宮!」

作為東宮里頭最忠實的僕人,他很想上前幫助太孫。

但是理智告訴他,這樣的事情不能做。

于是,總管默默的向在場的其他人使了一個眼神,示意這些人趕緊將姚廣孝的遺體從這里弄走。

等到所有人都離開之後,總管便默默的退到院門外面,緊張萬分的盯著院子里,要將所有藏酒都挖出來的太孫。

……

朱瞻基不知道自己挖了多久。

一直被遮擋在木台下的泥土很軟,只不過讓他的雙手沾滿了軟泥,卻並沒有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

等到最後一壇泛著粉紅色液體的玻璃酒壇,被他從泥土中抱出來後。

朱瞻基重重的躺倒在地上。

眼前的天空,已經布滿了星辰。

一閃一閃的組成一條無邊的星河。

這些閃光,又該是多少年前所發生的事情?

朱瞻基想了想。

他覺得自己有些對不起當初的物理老師,那個很可愛的老頭子。

老和尚死了。

真的死了。

朱瞻基想起來當年,有一次老和尚喝醉了酒之後,自己偷偷將對方收藏的美酒給拌了魚餌的事實。

最後,玄武湖里的魚逃過了一劫,而他被罰光了一整年的皇室俸祿。

他同樣想起來,當自己在東宮里不想讀經史子集的時候,老和尚就總是會算準了時間讓人過去找他來這里。

想著想著。

朱瞻基眼前的星河逐漸變得模糊起來。

直到一只肥碩的大黃狗,張牙咧嘴,一滴口水從嘴巴里長長的懸掛出來,就要滴落到他的臉上的時候,朱瞻基緩緩的爬了起來。

太子朱高熾牽著大黃狗,目光和煦的看著才發現自己的兒子。

「朝廷的朝會會停下來,以親王待遇埋葬道衍和尚。」朱高熾緩緩的開口,解釋著最新的消息。

他停了一下,然後想起來︰「他的墓穴就在這里,這顆桃樹下面,這是他的要求。說是埋在這里的東西被挖走了,就要有新的東西埋進來。老爺子覺得很合理,就同意了這件事情。」

朱瞻基依舊沒有說話,只是緩緩的點頭,表示他已經將這些話听進去了。

看了一眼兒子。

朱高熾無奈的嘆息一聲。

對他姚廣孝同樣很有感情,當年靖難的時候,就是老和尚和他一起守在北平城的。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但是只要老和尚出現在他面前,他就覺得北平城能守住。

而在前線打仗的老爹,也能一切順利。

但是活著的人,還要繼續向前走。

朱高熾無奈的苦笑著︰「你娘煮的面,已經倒了好幾鍋,再不回去宮里就沒有面了……」

朱瞻基點點頭,站了起來。

「爹。」

「我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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