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變化莫測, 道心中正入微。
修真——，唯有反復叩——道心，才能心境澄明, 道心堅固。
所以——心鏡, 並非是什麼收妖伏魔的法寶，而是助道士修煉的上品秘寶。
修士注入靈力置身其中, 若心境平和穩固，——便只是一個讓人凝神靜氣的普通空間，若心境紊亂復雜，甚至于有生——心魔的征兆，——心鏡變回帶修士回到那個令他道心不穩的節點, 讓修士醒悟己身。
但無論如何，進入——心鏡中，便是進入了一方內外封閉的——天地。
外人不可能輕易找——藏身其中的人, 而鏡中修士若神魂具在, ——心鏡便打不碎砸不爛。
刑無開啟——心鏡時，沈黛便感覺到了里面有其他修士的氣息, 瞬間猜到了第一批來的修士的行蹤——
他們躲進了——心鏡里。
雖不明——前因後果, 但沈黛也能大概猜想到當時情況。
前世修真界大亂之後, 有些修士被魔修追殺得無路可逃，便也藏身于——心鏡中, ——法器易守難攻，大家都想著藏個一年半載，應該就能——命無虞了。
可——想到藏進——心鏡中的修士越來越多, 最後——些——心鏡全都送到了那位魔君面前。
那位魔君瞧了，冷笑一聲，便輕描淡寫地下令將所有——心鏡全都扔進北宗魔域的赤海窟中。
那赤海窟並非海域, 而是一片燒了上千年的烈焰魔窟，——心鏡丟進去，里面的修士與死也——什麼兩樣——
比之下，沈黛竟然覺得現在的魔修還挺單純，至少——想到那位魔君那樣歹毒的辦法——
心鏡中三千世界，——的是修士道心最不堅固之處。
沈黛也很好奇自己會看見什麼，但睜開雙眼後，看到卻是以靈體狀態現身的江臨淵。
他怔怔看著眼前光景︰
「……——是，什麼地方？」
沈黛——有回答，她環顧四周，看著眼前似曾——識的景象，記憶卻漸漸復蘇。
凜冬。
昆吾顛——
是前世純陵——三宗被滅宗之後的事情了。
所向披靡的魔君殺得仙門百家節節敗退，修真界大能皆死于其手下。
正道修士群龍無首，只得四處躲藏，退至仙山昆吾顛暫避。
他們手握神器雩澤珠，凝聚眾人靈力開啟雩澤珠，可張開護山結界，有了——道結界，昆吾顛便可成為修士們最後容身之所。
但魔君已斬斷——洲三島的大部分靈脈，仙山昆吾顛正是靈脈的最後一段，魔族大業只差一步，若是未能阻止——群修士佔據昆吾顛，他們要如何回去向魔君交代？
眼看結界將成，魔修們更是殺得瘋狂，攻勢越來越強。
即便江臨淵在神仙塚見過了許多魔修，卻也——見過——樣萬魔齊聚，殺得漫天魔氣血流成河的情境。
更讓他驚愕的，是與許多仙門弟子共同抵御魔修的那道身影。
大雪紛紛落落，鮮血——入雪地中。
二——三歲的沈黛抬手擦去唇邊血跡，她身上那件水墨色的門服已被血浸透，在朝陽中宛如一身灼灼緋衣。
「師、師姐——」
身後的眾弟子們也同她一樣廝殺了一夜，但眼前魔修卻像是殺不盡，死不絕，讓人看不到半點希望。
「我們，我們能活下去嗎……我害怕……」
曾經護在年輕修士們頭上的修真界大能已一個個隕落，門派內修為——的師兄師姐也為掩護更——的師弟師妹而死——
些長在修真界的和平年代，被仙尊長老庇護的年輕修士們，怎扛得住——樣的風雨。
沈黛——指翻飛，指尖匯聚起幾乎要將她整個人掏空的磅礡靈力。
「再撐一會兒。」
她臉色蒼——，像是在安撫師弟師妹們，又像是在安撫自己。
「再撐一會兒，一——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江臨淵看著眼前觸目驚心的殺戮之景，心尖像是被細密針刺，密密麻麻疼得無法呼吸——
不是——心鏡嗎？——
心鏡倒映——的是人的過往，是道心脆弱之處，怎會映——他——有任何記憶的畫面？
轟隆隆——
遙遠天際的某處，劈開一道渾厚嗓音︰
「江臨淵，你可曾有愧？」——
是——心鏡的聲音。
所——，即是他所惑。
江臨淵卻不並不知自己有什麼要愧的，他並——有——段記憶，也不知道——是哪里，他甚至懷疑刑無拋——的並不是——心鏡，而是魘族施加了妖力的什麼古怪法器。
「……妖言惑眾。」
江臨淵朝那聲音來源之處放——神識，然而神識——入視線邊緣的天幕，什麼都未探清。
他眉尖微蹙，看著沈黛帶著人苦苦支撐的一幕，陰沉神色不知在——索些什麼，他忽然轉頭看向沈黛︰
「師妹，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沈黛听了方才——心鏡那一聲，朦朦朧朧其實已明——了些什麼。
————不是她的——心鏡幻象，是江臨淵的。
可如果——是江臨淵的心結，為何會是前世的畫面，她又為什麼會——現在此處？
萬般疑惑涌上心中，沈黛來不及細細——索，只回答︰
「方才那聲音——的是你，你都不知道，我又怎麼會知道？」
江臨淵心中雖疑，卻也——有多懷疑沈黛。
畢竟眼前——一幕中的沈黛已是大人模樣，她的——心鏡也不可能投影——未來的畫面。
「——地方有古怪，不管是——心鏡還是別的什麼，總要探個明。」
沈黛很想拒絕。
因為按照她的記憶，接下來不會發生什麼令人愉快的事情。
可江臨淵似乎已經對——個幻境產生了好奇，抬腿就朝昆吾顛——處而去。
沈黛遲疑片刻，最終還是也只能跟了上去。
當她的靈體與幻象中的那個自己擦身而過時，沈黛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山腳下的尸山血海，流血漂櫓——
骨累累，萬尸作塵土。
再次看到——樣的景象，沈黛還是會發自內心地覺得恐懼。
一——要阻止——一切。
前世修真界的浩劫，——一世絕不能再重來一次。
沈黛抿緊雙唇，轉身踩著一地落雪匆匆跟了上去。
昆吾顛上風雪漫天，江臨淵——未來過此處，但朦朧之中卻對——條路——分熟悉。
江臨淵徑直便穿過枯枝深雪，抵達山巔之時，正好撞上了一撮未被沈黛等人攔下的魔修，正欲襲擊正在設下結界的眾人，偏偏此刻結界將成，結陣之人不能分神一刻。
幻境中的江臨淵是支撐著結界的主力，也是修為最——之人，他正要替結陣的其他修士以肉身擋下——一擊，千鈞一發之際，一旁卻有一道煙粉色的身影沖了——來。
她手中法器三清破塵扇掀起狂風塵浪，瞬間逼退數——名魔修！
「師兄！」宋月桃滿臉焦急地喊了一聲，「你們——事吧！」
宋月桃在他們眾人之中修為最低，然而手中衡虛仙尊所賜的一柄團扇卻是上品法器。
此刻她一——現，竟然如神兵天降一般，眾人頓時眼前一亮。
「多謝師妹——助！」
然宋月桃畢竟不過只是築基期修為，哪怕手握上品法器，威力也不過只能發揮——之一二。
魔修反應過來，越殺越勇，且趁宋月桃無法招架之際，還要——手朝著江臨淵而去，宋月桃見狀，幾乎毫不猶豫地飛身替江臨淵擋住了那一劍。
一劍洞穿她肩頭，血流如注。
正專心結陣的江臨淵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
下一秒，宋月桃便被魔修所擒，成了魔修要挾他們的籌碼。
「你們只有三秒時間——考，是救你們的師妹，還是結你們的結界。」
幻境中的江臨淵，與此刻真實的他同時蹙起眉尖，眸中涌動著難以言明的動容。
然而或許是因為此刻身在局外，真實的江臨淵卻並不是在心疼宋月桃，而是在想︰
明知自己不敵，反而會成為魔修的人質，為何要做——樣的蠢事？
江臨淵不僅——有感動，反而在腦海中閃過幾分埋怨念頭。
但幻境中的他顯然與他所想不同。
「道君不可！結界只差一步就要結成，魔修來勢洶洶，沈黛師姐還在山下苦苦支撐，等著我們的結界庇護呢！」
「是啊！若此刻中斷，想要再開結界又要再等一——，山下如何支撐得住？」
二——九歲的江臨淵已入元嬰期，在——些逃來昆吾顛的弟子之中修為最。
如今修真界敗落，他的地位便等于昔年的太玄都重霄君。
江臨淵望著不遠處被魔修挾持的宋月桃，魔修下手狠絕，不給他絲毫遲疑機會，說完那句話，長劍已經刺破宋月桃的喉嚨，眼看就要割斷那縴細脖頸。
宋月桃拜入純陵——三宗——年，如今純陵弟子所剩無幾，就連他的二師弟陸少嬰也在純陵的那場大火中喪命。
他不能再眼睜睜看著同門在他眼前死去。
以他一身劍骨，獻祭雩澤珠，應該能換得結界在半——的時間內重新結成。
「結界可以再開，但月桃的命只有一條。」
江臨淵此話一——，宋月桃柔情脈脈的眼中落下一滴淚。
隨後，他又道︰
「而且，我——信黛黛。」——
半——，她一——能撐住，她——未讓他失望過。
沈黛在暗處默默旁觀著——一切，心中涌上萬千復雜心緒。
或許有委屈，有痛苦，有憤怒憎恨，但那些情緒都太淡了，淡得她眸中的水霧，還未匯聚一滴眼淚，便被她眨眨眼忍了回去。
不值得了——
樣的事情，已經不值得她為之落淚了。
幻象之外，以靈體狀態看著——一切的江臨淵緩緩攥緊拳頭，他指尖嵌入掌中，卻分毫不覺。
……他在做什麼？
……——心鏡中的他在做些什麼？
山下已殺得血流成河，那些魔修何其凶猛，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強大，他甚至不知道幻境中的沈黛是如何扛過——一天一夜。
可現在，幻境中的——個他，卻還要師妹繼續扛。
她怎麼扛？
宋月桃的命是命，山下那用生命護著他、堅信他一——會來救她的師妹，命就賤如草芥了嗎？
江臨淵——了——神。
他轉頭對旁觀著——一切的沈黛道︰
「——是那些魔族妖類離間我們的假象，修真界怎可能會敗落至此？我怎麼可能做——樣愚蠢的決斷？」
沈黛抬眸望向他，黑——分明的一雙眼，——有一絲軟弱情緒，只是坦然地——︰
「真的嗎？如果你有一——遇見——樣的情況，宋月桃被人挾持生死一線，你真的不會選擇讓我多抗一會兒，優先救下宋月桃嗎？」
江臨淵一頓，一種莫大的恐慌涌上心頭。
……他知道答案。
……所以——一切，是否真的曾在某時某地發生過？
江臨淵握緊腰間龍淵劍，低聲道︰
「如果被挾持的人換成是你，山下的換成月桃師妹，我一——也會選擇救你。」
沈黛看了他一會兒，旋即抿——一個蒼——笑意。
「或許吧。」
只可惜，她的運氣不好，遇不上——樣——說男——主才會有的設。
她被挾持，大約只有一個玉石俱焚的結果，因為她絕不會容忍自己拖累所有人，絕不會讓無辜——因她而枉死。
所以，無論是哪種情況，他都等不到江臨淵來救她了。
幻境之中，江臨淵注入雩澤珠的靈力正在漸漸抽。
但下一秒，長劍破空而來，——乎所有人意料的迅速，一劍刺穿了那挾持宋月桃的魔修腦袋。
腦花和血水瞬間炸開，原本淚眼漣漣的宋月桃猛然回頭。
視線盡處，是一身血衣的少——，她大約是一路跑上來的，因體力消耗過大而大口喘息，——煙如霧籠罩她滿是血污的一張臉，她的動作還停留在擲——長劍時的動作，那劍是她在地上隨手撿的。
有一瞬間，宋月桃露——極震怒的神色。
但除了震怒，那雙眼眸的更深處又藏著些別的情緒，幾種情緒在她眸中交織斗爭，最後化成了如月夜深潭一樣沉靜深邃的目光，——望向沈黛。
幻境中的沈黛全然——有發現宋月桃的異常，她只知道結界不能中斷，山下還有那麼多弟子已是強弩之末，于是她大喊︰
「師兄！結陣！」
話音剛落，再無顧忌的眾人將最後的靈力瞬間注入即將成形的結界，昆吾顛光芒大盛——
「成了！」
結陣的——二人終于痛快的感嘆一聲，有了此陣，可抵擋萬千魔修，除非是魔君親自提劍前來劈開，否則無人能隨意沖開。
幻境中的沈黛也終于松了口氣，露——了一絲笑意。
但很快，那絲笑意便在她臉上凝固，在風雪中徹底消融。
結界結成的那一刻，宋月桃似乎是傷痛難忍，不得不頹然倒下。
「月桃師妹——！」
眾人焦急地接住倒下的那道身影。
「月桃師妹受傷了，快去叫雲夢澤的弟子來！」
在場眾人都親眼見到了宋月桃方才為護著他們而和魔修纏斗的模樣。
她不過是一個築基期修士，以一人抵御如此多的魔修，身上傷痕深處幾可見骨，讓人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憐惜。
宋月桃自責垂淚︰
「對不起……我只是想要幫大家的忙，我太著急了……」
修真界式微之後，每天都有無數修士殞命，生在——樣的時代，大家也不忍對自己人苛責。
畢竟，她也只是好意。
「別——麼說，還要多虧你替我們阻擋魔修啊。」
「是啊，方才多虧有你，你還替道君擋了一劍呢！」
幻境中的江臨淵扶起宋月桃︰
「辛苦你了，如今結界已成，你放心去修養吧。」
他似乎想隨宋月桃而去，但又忽而想到什麼，停下腳步，隔著人群對沈黛道︰
「月桃師妹為我擋了一劍，我先去為她療傷，待會兒等——邊事一了，就去找你。」
沈黛——有說話。
她唇色很淡，雪落在她唇上，許久才無聲消融。
「會有雲夢澤的醫修照顧她的。」
江臨淵卻只當她在吃醋，蹙了蹙眉︰
「黛黛，上次我已同你說過，我並不是喜歡她，只是月桃師妹——傷受得不輕，她靈骨純陽，與雲夢澤的功法不和，有我在旁調和，她會好受一些。」
「黛黛，懂事一些，山下的事還需要你料理，你一貫是最懂事的，不要讓我為難。」
雪花片片落下，壓在少——肩頭，沉甸甸地，她卻兀自站在雪中不動。
二——三歲的沈黛已生得身姿娉婷，她一身血衣，立在——雪茫茫的天地之間，看著宋月桃被眾人簇擁著，為她喚來雲夢澤的醫修醫治。
眾人皆將她當成功臣。
江臨淵覺得——一切太荒唐了。
他以靈體狀態走到沈黛旁邊，似想要施術查看她的傷情，但卻忘了——只是——心鏡中映射——來的幻境。
轟隆——
那道雷鳴聲再度響起——
心鏡一聲聲詰——不疾不徐，卻又擲地有聲。
「江臨淵，你可曾有愧？」——
聲音一聲聲仿佛響在他靈魂深處，一寸寸敲打他的脊梁，江臨淵渾身繃緊，怒火中燒。
……可曾有愧？
他——世入道，所做一切，皆非為己，為何有愧，何曾有愧！
「區區幻象，休要擾我心神！」
江臨淵咬了咬牙，轉頭對沈黛道︰
「——絕不會是真的，——是刑無為了困住我們設下的陷阱，就是為了讓我們——互質疑，黛黛，我絕不會做——如此荒唐之事！」
但沈黛卻只點點頭。
她不願與江臨淵爭辯。
雖然她也不明——為何會在——心鏡里看到前世——一幕，但江臨淵認為——些是真是假對她並不重要。
比起——個，她更想知道此刻其他人狀況如何，——心鏡給了謝無歧和方應許怎樣的幻境，他們要如何破除——個幻境等等。
江臨淵見她神情平靜得過分，——望著她︰
「……你覺得——是真的，是嗎？」
沈黛見他如此不依不饒，嘆了口氣。
「你我都知道，——是——心鏡。」
沈黛的食指點在江臨淵的心髒處，那根手指輕輕的，落在他心尖，卻沉重得令他幾乎窒息。
「孰真孰假，皆在你心念之間，若你不信，皆為虛妄，若你——信——」
一瞬間，仿佛是那——心鏡的聲音再度響在江臨淵的耳畔。
眼前是少——血衣如緋。
漫天大雪之中，宋月桃被人簇擁成為功臣，獨她一人仿佛戲文里連一句唱詞也無的配角，在——風雪中煢煢獨立。
似乎也有幾個弟子——「師姐傷得如何」「山下的魔修都擊退了嗎」。
那少——回過神來，只溫柔對他們道︰
「無妨。」
「已經安全了。」
靈魂深處傳來某種無法言明的震顫。
于是，江臨淵听到了自己的答案。
他————
心。
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