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場中。
幾個校尉本在小聲說話,忽然看到歐陽全過來,連忙收斂了笑意,嚴肅的向上官問候。
「歐陽千戶。」
「千戶大人。」
面對屬下的問候,歐陽全只是嗯了一聲,隨即跨過殘檐斷壁走進火場。
染坊燒的很徹底,除了些許石墩子,即便是土石砌成的圍牆,也在猛烈的大火中大量崩裂。
主體建築就更別提了,除了開挖的水渠兩側,基本上就沒有站著的東西。
一腳踢開擋路的焦炭,歐陽全厭惡的皺皺眉,隨即環顧四周,似乎在尋找著什麼。
不過細看就能發現,他雙目根本就沒有焦距,顯然思緒已經到了其他的地方。
片刻後他回過神,見眾人依舊忙個不停,心中不由有些煩躁。
火場搜尋沒有進展,對林平之的審訊也同樣不順利。
東廠整人的法子很多,但要使那些手段,非得特定刑具不可。
現在有那個條件嗎?
明顯沒有,根本用不了。
而且即便能用,他也不能用、不敢用。
萬一把人弄死了,到時候怎麼向古公公交差?
歐陽全知道,古公公讓自己審林平之,又不準自己放開手,那就是在敲打自己。
不過即便如此,他也並不擔心。
明面上看,這確實是個坎,但換個角度來想,這也是個機會。
被束手束腳不怕,只要能跨過這個坎,就沒人敢質疑自己的能力。
真能得到公公的賞識,那自己千戶前面那個「副」字,拿掉豈不是輕而易舉?
長長呼出一口氣,歐陽全強行振作精神,拿出了在京中拷問逆黨的勁頭。
「建興!」
他叫了一聲,遠處一個瘦削的漢子立馬回頭,隨即快步跑了過來。
那人到了跟前,也不怕地上髒,直接跪倒在歐陽全面前︰「參見千戶大人!」
魯建興,官職為錦衣衛總旗,手下五十人皆是精銳,也是古今福這次帶來南邊的人中,歐陽全唯一的嫡系。
當然,因為歐陽全的關系,他現在的人物是搜尋火場。
「起來。」
見對方站起身,歐陽全問道︰「有沒有線索?」
魯建興搖了搖頭,正想實話實說,忽然發現上司臉色陰郁,頓時將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一看歐陽全的臉色,他就知道上司的心情好不了。
不過事關重大,他也不敢信口開河,只得硬著頭皮道︰「千戶大人,依卑職愚見,既然姓林的敢點燃火藥,就可以證明這染布坊中,多半沒有督主要的東西。」
歐陽全點點頭,無奈的說︰「我又何嘗不知?那林平之死活都說不知道,我又不敢下重手,也就只能辛苦兄弟們,讓你們來搜火場了。」
「不敢!」
魯建興忙道︰「為公公、為千戶大人辦事,哪里敢說辛苦。」
頓了頓,他左右一看,見四下無人注意,這才低聲問道︰「大人,過您手的案犯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您覺得那林鎮南的兒子,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听魯建興這麼問,歐陽全心中一動,于是不動聲色道︰「老魯,雖然我比你官職高些,但我向來沒把兄弟們當外人。
你比我年長幾歲、看過的人和事也多,如果有什麼想法,你不妨直說,若真因此立了大功,該你的絕對跑不了!」
歐陽全雖做出保證,但魯建興並沒有因此得意,反而低著頭說話︰「千戶大人嚴重了,卑職只不是胡思亂想罷了,真要拿主意,還得讓大人您來。」
知道魯建興是個謹小慎微的性子,歐陽全也不再說別的,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魯建興曲了曲膝蓋,壓著嗓門小聲說道︰「大人,卑職听人說,姓林的曾在們錦衣衛做事,那他應該對咱們的手段一清二楚。
他兒子您也看了,生的白白淨淨、細皮女敕肉,手上都沒有繭子,完全就是個沒吃過苦的公子哥兒。
這種人公子,咱們也不知拷問過多少,就沒一個吃得住刑的,如果換作是您,您敢把這種要命的事,告訴這樣的兒子嗎?」
听著魯建興的分析,歐陽全緩緩搖頭︰「按你的分析,估計林平之嘴里也沒什麼東西,即便是大刑伺候,也沒什麼意義。」
魯建興陰笑一聲,說道︰「用還是有用的,畢竟虎毒不食子嘛!」
歐陽全眼楮一亮,瞬間听懂了言外之意︰「你是說林鎮南夫婦——」
「大人高明!」
還不等他說完,魯建興就奉上一記馬屁,連忙將自己摘了出去。
歐陽全也沒在意,沉吟道︰「林平之是林鎮南獨子,只要這小子在咱們手里,就不怕林鎮南不上鉤。」
「還是大人考慮周全。」
魯建興又贊了一句,隨即話鋒一轉︰「千戶大人,只要林鎮南沒死,總會自投羅網,就怕有的人有異心,在其中橫生事端」
「你是說——」
歐陽全說著抬起右手,並掌在自己左臂輕輕一擊︰「姓左的?」
魯建興點點頭,面色有些凝重︰「大人,內承運庫丟了東西,最著急的是督公,但如果東西找不回來,只會是咱們吃板子。姓左的不疼,又不擔心吃掛落,您覺得他做事能上心嗎?
對他來說,找得到固然好,畢竟督公許諾獎賞,找不到也無所謂,他一個江湖散人,還會怕朝廷責罰、上官降罪不成?而且還有一樁——」
他小心的向遠處望了一眼,見營帳已經滅了燈,這才低聲道︰「大人,咱們丟的東西,您應該知道是什麼吧?您覺得,如果左冷禪搶先把那東西弄到手,會願意交出來麼?」
歐陽全心中一凜,頓時生出一股危機感。
旁人不知督公找的是什麼,他可是一清二楚。
左冷禪雖然一心鑽營,想要得到正式編制,但他好歹也是江湖中有名的習武之人。
據古公公所說,《葵花寶典》上的武功有神鬼莫測之妙,對習武之人的誘惑一定極大。
若是左冷禪將其搶到手,又發現了其中奧秘,不用想也知道他會生出佔有之心。
屆時,即便他不敢昧下此書真跡,做個拓本也很有可能。
但東廠,怎麼可能容許,自己守衛的內承運庫中之物,在外界有拓本存在呢?
有拓本流出,就代表原件被人動過,看起來比原件丟失情節輕,但一樣是玩忽職守之罪。
左冷禪拓印副本自用,這還只是問題最輕的情況。
若他心黑手黑一點,等古公公把原本送回內承運庫後,再將副本往西廠一送,那才是最可怕的結果。
以東西兩廠近幾年的矛盾,絕對又是一次大清洗。
到時候別說自己,連古公公都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想到最差的後果,歐陽全頓覺毛骨悚然。
這一刻他終于明白,古公公為何費費盡心思,不惜遠走千里,也要將此物尋回。
這哪里是什麼武功秘籍?
活月兌月兌就是東廠的把柄、招災的引子、惹禍的根苗!
自己把它當秘籍,最多站在第一層,而古今福的考量,起碼在第四層!
讀懂古公公心中所想後,歐陽全心底頓時生出濃烈的殺意。
內承運庫的老太監,只因為知道失竊物的具體情況,就被自己殺人滅口。
而林鎮南一家,還有嵩山左冷禪和他那些黑道師弟,不僅知道自己一行目的,還對那失物知之甚詳,又該怎麼處理?
只是思考片刻,歐陽全便想通一點——
若《葵花寶典》找不回來,內承運庫失竊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如果秘籍能找回來,接觸過失物的人越少越好。
于是他作出決定——嵩山派那群人,包括林家老小,最好全部殺了!
雖然動了殺心,但歐陽全轉念一想,覺得在找回失物之前,左冷禪還是得用。
不過在用的同時,還得把他盯死,免得讓他先得了手。
捋清了思路,歐陽全頓覺有了方向,隨即看向魯建興︰「老魯,兄弟們找多久了?」
魯建興忙回話,「千戶大人,得有兩個時辰吧,雖說沒有刨地三尺,但也來回薅了三五遍了。」
他這話倒是不假,作為一個總旗,他統領五個小旗,每個小旗,統領十個校尉。
林家老染坊不大,院牆圈起來的範圍,也就一畝地的規模。
這麼大點地方,分給五十六個人,每人勻下來才多大點兒?
足足兩個時辰,掘地三尺不可能,刨個一兩尺還是很簡單的。
歐陽全暗暗點頭,低聲吩咐一句,魯建興立刻離去,只不過片刻功夫,便將所有人召集起來。
斷牆後,歐陽全掃視一圈,眼前五十余人盡是自己嫡系,心中十分滿意。
他壓著嗓子,小聲說道︰「今晚兄弟們辛苦了,等這件事了了,我再請大家喝酒。」
眾人早得了吩咐,也沒有回話,只是齊齊點頭。
歐陽全又說道︰「不過現在,慶功酒得先留著,還不到刀槍入庫的時候,咱們還得繼續辦差。
今日下午之事,諸位兄弟也看到了,那左冷禪仗著古公公看中,便不將咱們老人放在眼里。若這次真讓他立了大功,那他豈不是要騎到大伙兒頭上去?」
他這一番話,確實說到了眾人心坎里,錦衣衛向來是世襲,可以說一個蘿卜一個坑。
這種定額編制,除非開疆擴土增設,或者天子下令擴充,每一個職位的數量都是固定的。
真讓那左冷禪立了功,可不是一個人受影響。
普通校尉不談,一個總旗、五個小旗的位置是跑不掉的。
自己這五十六人中,又有多少人等著升總旗、升小旗?
歐陽全為什麼看不得馬百戶?
原因很簡單,在他升副千戶以後,這姓馬的搶了魯建興的機會,佔了試百戶的位子。
一損俱損,自己嫡系一大批人升遷受影響,這能不恨嗎?
簡簡單單幾句話,眾人很快被調動了情緒,變得同仇敵愾起來。
見手下弟兄眼中有了殺氣,歐陽全這才說到正題︰「現在最要緊的有兩件事,第一是找回被林鎮南偷走的東西,第二則是這樁功勞,決不能落在左冷禪手里。」
「魯建興!」
他一聲低喝,魯建興連忙挺直身子︰「卑職在!」
「火場既已找了幾遍,繼續搜也是徒費時間。」
歐陽全轉頭看向西北,緩緩道︰「現在我交給諸位一個任務,你和五小旗出來!」
六人對視一眼,同時躬腰走到歐陽全身前︰「請千戶大人示下!」
歐陽全繃著臉,肅聲說道︰「老魯你居中聯絡,其余五人帶人兵分三路,兩小旗往苗區野店去,找林鎮南的蹤跡;兩小旗找左冷禪手下蹤跡,給我死死咬住。
至于剩下那一旗的兄弟,就辛苦一點往福州城走,把姓馬的盯死,若咱們沒法立功,也不能讓姓馬的撿了便宜。」
眾人一听瞬間會意,頓覺得老大不愧是老大,這一箭三雕簡直絕了。
見六個頭頭應下,歐陽全幾步退到牆根陰影中,隨即沖他們招招手,示意幾人起身過來。
六人沒有猶豫,知道上司還有機密吩咐,連忙起身圍了過來。
歐陽全攬住六人肩膀,將七顆頭顱湊到一處,這才用極輕的聲音說道︰「你們記住兩件事,第一,如果遇到敵人高手,不要猶豫立即跑,第二,如果發現左冷禪和那人交手,可以坐山觀虎斗,等他們兩敗俱傷,然後把他們——」
說到這里他停了停,隨即並掌作下切手勢︰「懂了嗎?」
六人心中一凜,然後輕輕點頭,表示自己已經清楚。
而魯建興卻忽然問道︰「千戶大人,您也看到了,姓左的手都斷了一只,也沒留下那人,只怕他沒那麼好對付。
他武功那麼高,如果左冷禪根本沒法和他兩敗俱傷,那咱們咋辦?或者他殺姓馬的,咱們幫不幫忙?」
歐陽全森然一笑︰「真要是這樣,他倒是幫了咱們的大忙了。若踫見他殺姓馬的,你們別出來,先讓他殺;
若踫見他殺姓左的,你們直接出手幫忙,先把左冷禪弄死,然後向那人轉述督公的話。記住,請他來營地見督公,態度要好一些。」
「阿這——」
六人頓時面面相覷,愣了半晌,魯建興才磕磕絆絆道︰「千戶大人,這、這不太好吧?馬百戶好歹是咱們自己人」
「這叫‘寧予外賊、不予政敵’,懂不懂?」
歐陽全冷冷道︰「再說了,誰和他們是自己人?」
他轉頭看向魯建興︰「你?」
魯建興忙搖搖頭,歐陽全又挨個兒看向幾個小旗,五人也將頭搖得跟撥浪鼓一般。
「這就對了!」
歐陽全嘆了口氣,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味道︰「即便姓馬的和姓左的立了功,離我也還遠得很,我這麼做莫非是為了自己?」
他頓了頓,給幾人思考的時間,隨即伸手點了點六人胸口︰「還不是為了你們幾個的前途!」
六人聞言心中一暖,頓覺有些愧疚,然後面色嚴肅道︰「必不讓千戶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