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鉛山祝氏,不比鉛山費氏遜色多少,只是祖上沒出什麼名臣而已。

祝氏祖宅位于石塘鎮,什麼時候搬來的,已經無法考證了。但是,石塘祝氏的族譜,請來兩位名人作序,一個是朱熹,一個是辛棄疾。

石塘祝氏,分出五個大宗,又分出無數小宗,子孫遍布鉛山縣六個鄉鎮。

他們掌控制造連四紙的頂尖技術,與遷到石塘鎮的費氏宗支聯姻。又與許多商人聯姻,結成一個「祝氏商幫」,已將商業影響力擴散到福建。

但很奇怪,這個經營造紙業數百年的家族,並沒有積極創辦書院,只是陸續建了幾個私塾而已。

而且,還沒有專門的家族藏書樓。

他們似乎更喜歡做生意,子孫能考上秀才就行,若考取舉人就更值得慶祝。有了功名,然後買官……

「端止兄,小弟……小弟……唉!」陳立德滿臉悲痛。

祝守正好笑道︰「在費家受氣了?」

陳立德拿出一本《鵝湖旬刊》︰「端止兄請過目。」

「格位論?」

祝守正仔細閱讀一遍,頓時贊道︰「此論甚好,可稱雄文也!」

祝家出的士子很多,可進士、舉人卻沒幾個。他們更喜歡經商,而商人則需要「人格平等」,趙瀚提出「格位論」,可以說正中祝家的下懷。

陳立德急道︰「端止兄,你可知此文是誰所寫?」

祝守正說道︰「自是出自名家大儒之手。」

「這是一個十四歲家奴寫的!」陳立德痛心疾首道。

「十四歲的家奴,就能有這般見解?」祝守正吃驚不已,問道,「費氏的家奴?」

陳立德拍案說︰「可不正是費氏家奴!」

祝守正頓時冷笑︰「這費氏啊,守著河口鎮那塊寶地,自己也是靠做生意起家,偏偏就不好好做生意。祖上出了幾個名臣,還想著一直出名臣?本家子弟考不上,就資助同鄉士子,現在居然連家奴都弄去讀書。」

「他們想做官想瘋了!」陳立德連連附和。

祝家和費家,雖然多次聯姻,但兩族矛盾越來越大。

一是搶生意,二是爭田產,沒直接打起來,已經算彼此克制。

陳立德又說︰「這個家奴,听聞是北方流民,被那費映環帶回鉛山。家奴就家奴,竟還落了戶籍,以義子身份科舉,豈非滑天下之大稽?」

祝守正譏笑道︰「簡直敗壞費氏門風。」

陳立德繼續說︰「這個家奴,受了費氏如此恩遇,竟不老老實實讀書。寫文章宣揚格位論,他是想做什麼?無非記著家奴出身,想真正做主人呢。」

祝守正點頭道︰「確實如此,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陳立德還在繼續上眼藥︰「含珠書院的山長費元祿,非但不阻止,反而為其舉行辯會。我怎看得下去?就出頭與之辯論。誰知那廝牙尖嘴利,斷章取義,歪曲聖賢。費元祿又偏幫于他,我這堂堂的經館先生,竟被一個童生駁倒了。」

「哈哈哈哈!」

祝守正幸災樂禍,指著陳立德說︰「賢弟啊,你怕是面子丟大了。我就說嘛,好好的含珠書院經師不做,跑來我這石塘鎮做私塾蒙師,原來是沒臉在河口鎮待下去了。」

陳立德苦著臉說︰「端止兄,你我相識數十年,又何必如此奚落?」

祝守正再次閱讀《格位論》,說道︰「不論如何,這篇文章寫得不錯,道理也講得很明白。」

陳立德急道︰「端止兄,此乃亂國亂家之文也!」

「何來此說?」祝守正不解道。

陳立德解釋道︰「石塘鎮數萬造紙工匠,有一半都是祝家雇奴。石塘鎮無數田畝,至少六成是祝家產業。若格位論傳播至此,那些雇奴、佃奴心里怎想?他們會覺得,自己也不低賤。既然不低賤,會不會造反鬧事?」

祝守正愕然。

陳立德繼續說道︰「我可听說,石塘鎮的造紙匠,無理都要鬧幾番。若格位論通行于世,他們再鬧事就更有理了!」

祝家主營造紙業,最怕的就是工人鬧事,平均兩三年就要罷工一次。

特別是幾道核心造紙程序,工匠們一個個都精貴得很,不是一年半載就能培養出來的。

別的家奴若敢胡鬧,直接打死埋了便可。

這些工匠罷工,祝家真舍不得打。別說打死,就是打壞了,那也等于把自家銀子往水里扔。

祝守正再看《格位論》,頓覺不堪入目,低語道︰「果然是亂國亂家之文。」

陳立德說︰「須趁著傳播不廣,趕緊將那家奴踩翻在地!」

「可費家的家奴,我又怎管得了?」祝守正眉頭緊皺。

陳立德笑道︰「鵝湖費氏的戶帖,在那費元的手中。鉛山費氏的族長費元真,又跟含珠書院的山長費元祿矛盾重重。只要說服費元真、費元,就可將那家奴從黃冊除名!到那個時候,童生做不成了,一個家奴寫的文章,又有什麼用處?」

戶籍黃冊,分為兩份。

「戶帖」由百姓自己保管,可以理解為戶口本。

「戶籍」留存于官府,是統計人口、征收賦役的依據。

最初,任何戶口、土地變更,都要層層上報到戶部,戶部蓋章又傳下來方可生效。

人口一多,這就不具備操作性了。

到明中期,權力被迫下放到州縣,知縣、知州蓋章就能搞定。

費元跟兒媳婁氏鬧矛盾,一直藏著個大殺器沒用,那就是手中掌握的戶帖。他想抹掉「費瀚」這名字,可謂輕輕松松,也就跟知縣吃頓飯的事兒。

一旦在戶帖除名,趙瀚的童生也就沒了,這就是主人對家奴的控制力。

祝守正沉吟半晌,不作任何表態,只說︰「祝家私塾,能禮聘賢弟執教,今後科舉定然興旺。」

「吾一定竭盡全力,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陳立德起身作揖。

待陳立德離開房間,祝守正喚來一個家奴︰「去送我的拜帖,請鄉老們下月初五來石塘,就說我備下酒菜要泛舟賞雪。記住,費元真、費元兩位老爺,務必要把他們請來。」

其實,不必陳立德上眼藥,費元真此刻已經動手了。

費元祿擴充學田,整頓含珠書院,處理費松年一家的後事,在家族內部的威望迅速提升。再加上,鉛山費氏的宗譜,也是費元祿負責編撰的,風頭早就把族長給壓下去。

這兩三年來,族內出了什麼糾紛,都跑去找費元祿解決,族長費元真反而被無視。

趙瀚公然提出格位論,又獲得費元祿的支持,立即就卷入族長、山長之爭。

鵝湖,費宅。

費元真拍出一本雜志︰「賢弟啊,令郎收的那個家奴,可真真有好大本事!」

費元閱讀文章,沉默不語,並無表態。

「怎不說話?這是要造反,是要翻身當主子!他自己造反不論,還煽動家奴都造反!」費元真憤怒道。

費元突然露出微笑︰「既然在書院學習,那便是元祿的學生,我不是很方便插手。」

都是老狐狸,族長跟山長的爭斗,費元怎會傻到去摻和?

而且,趙瀚是費映環領回來的,也是費映環建議上戶口的。他雖然跟兒媳有矛盾,卻不願再跟兒子鬧翻。

費元真手里也有秘密武器,開出價碼道︰「若是賢弟能幫忙,我就讓弟妹進宗祠。」

費元愕然,臉色古怪,遲疑良久,終于嘆息說︰「且容我考慮。」

費元真口中的「弟妹」,自然不是鵝湖費家那位老太太,而是被老太太打死的良妾。她是費元心中的白月光,是他一生最美好的愛情,也是老二費映的生母!

四十年前,費映環的生母,杖殺了費映的生母。

二少爺費映,這四十年來,一直稱呼殺母仇人為娘親!

費元真走了,費元卻心緒難平,他喃喃自語道︰「清兒,清兒,我都忘記你長什麼樣子了。」

費元是一個為了名聲,逼著孫女去死的老頑固。

但曾幾何時,他也離經叛道,為了真愛而逃婚,被父親派人捆去拜堂。

誰還沒年輕過?

只是那吃人的禮教,將鮮活可愛的人性,一點一點蠶食殆盡。

此時此刻,費元仿佛被喚醒,生出多年未有的沖動。為了曾經的愛人,他寧願跟長子鬧一場,實現他當初許下的諾言。

他許諾的時候,愛人已奄奄一息,就躺在他懷里慘笑。

把愛人送進宗祠,把趙瀚移出戶籍!

翻出戶帖,費元揮筆一鉤,「費瀚」變成一團墨跡。

「備轎,備船,我要去縣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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