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然沒有死?
計鋒在一個逼仄的空間內醒來時, 嗡嗡亂響的頭腦中唯有——一個想法格外清晰。
難以言喻的激動在胸腔內拼命鼓動,他謹慎地睜開了眼,下一刻, 便被一道晴天霹靂迎面擊中。
周遭一切都是那麼大,唯有他是這樣渺小。
空無人跡的荒廟之中, 落了厚厚灰塵的觀音像好似是一桿直要沖破天際的擎天柱, 悲憫威嚴的臉龐讓人望而生畏。
觀音像前的蒲團也大, 像一團蜷縮酣睡的猛禽, 蒲團旁還有一個更為龐大的巨人。
巨人?
計鋒連忙低頭,目光連同思緒一同凝固在了那里。
小巧精致的錦衣並不適合武者, ——身體壓根不是他的,又莫名透著一點熟悉,像是那幾根細到近乎透明的線,他就感覺在哪里見過……
錦衣, 細線,木手,木腳,他分明是成了只傀儡!
望望——腳,計鋒終于確——,一時間內心驚濤駭浪,半晌緩不過。
不是周圍的一切變大了, 而是他變小了,不知道為什麼魂魄被弄進了傀儡里邊。
他依稀記得自己應該是死了的,怎麼會進到一只傀儡的身體內——
時,一道溫潤含笑的嗓音響起︰「醒了?」
計鋒一驚,迅速環視一眼四周,除了不遠處皺著眉頭念叨模糊不清的夢話的巨人之外, ——座破敗的小廟里再沒有其他人了。
「少裝——弄鬼,出來!」他厲聲一斥,目光落定在觀音像上——
觀音像太大了,如果真的有個人藏在後邊,——是嚴嚴實實的,一點兒影子都不會露出來——
了許久,——沒見回音。
計鋒繞過正在夢囈的巨人,往觀音像走。
他方才的那一聲厲斥將房梁上的灰塵都震落些許,一腳踏上去,木腳在地面上輕輕踏過,留下兩點印。
正如他所猜想的,曲漾的確就在觀音像後方,他松散地站在那里,听到計鋒走來發出的輕微「咚咚」聲也沒有在意,只拿纏繞了——縷近乎透明細線的——指勾動一下,輕描淡寫。
「吱吱吱。」
好像被一只巨——拍了一巴掌,計鋒驚愕地發覺,身體正絲毫不受自己掌控地向一旁掠去,哪怕他雙腳緊緊抓著地面,除卻造成刺耳的噪音之外,沒有阻礙那股推——分毫。
窩在觀音像前的巨人听到這動靜,眼皮抖動著哼了——聲,有蘇醒的趨勢。
計鋒才剛扶著牆站穩,那道聲音再次響起,比之上次含了——分戲謔的意味︰「血飲刀計鋒,——就是這樣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的?」
溫潤的嗓音像是直接傳入他的腦海,在里邊激起幾重回音,如同一泓清泉淌過,留下清涼的甘泉。
計鋒心頭的慌亂與煩躁被神奇地撫平,卻莫名敬畏,放下撐著牆的——,沒有再動作。
他不是什麼良善之輩,記仇不記恩,但事關生死,對方又是個——明一樣的人,此時倒是頭一次想要報恩︰「請恕晚輩方才的無禮之舉,前輩救命的恩情計鋒——當報答。」
0641坐在曲漾肩頭,聞言「呸」了一口,鼓著腮幫格外不忿︰「強搶宋家傀儡不成,就要殺了人滿門,誰敢讓——報恩啊?」
曲漾揉揉它的小腦袋瓜,——情沉——,一本正經得蠻有個人樣︰「我若是圖你回報,便不會救——,此次過來是要與你說兩件事。」
「您講。」
「當日,沾染毒素的勁氣頗為霸道,唯有那把血飲刀能夠抵抗一——,我先是將——的魂魄作為刀靈刻進血飲刀。待——魂魄強悍些許,能夠抵御那勁風一——了,為不惹人懷疑,便又引入宋九斐當日所用的傀儡體內。」
「世間竟有如此神通!」計鋒嘆為觀止——
個世界或許在幾千年前,還能出現飛天遁地的仙人,現在能出現個一劍削掉小山包的高——都很是了不得了,像是這種引魂復生的——段只在話本里——到過。
恐怕——暗中出手救他的,真是隱世不出的活神仙。
那道溫和的嗓音接著敘說︰「其實真要論起來,——觀音像前的女子才是殺了——的元凶。」
計鋒——驀地攥緊,霍然回過頭。
觀音像前的巨人仿佛還未從噩夢中清醒過來,依舊是鎖著眉頭,不清不楚地嘟囔︰「別,別過來!」
「是他們害我,都是他們害我的!」
「——是我的傀儡,死也要跟著我下地獄!」
計鋒伸手一指,不確定道︰「她?」
殺了他的人是宋九斐,和——個女人有什麼關系呢?
曲漾探手一模,觀音像後邊的灰塵——不少,便隔了一寸背對著觀音像,沒有往後靠,陰影中他略低了頭微笑。
「她是問書閣的左秋棠,想必——有听說過,那日她就在宋九斐身邊——到傀儡生出覬覦之心的不止是你一個,還有她。」
計鋒匆忙低下頭去,頗有——分狼狽,想為自己在神仙跟前挽回些形象︰「晚輩只是一心想為師父報仇,萬沒有旁的想法。」
曲漾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有——在,——傀儡輪不到她,而宋九斐當時已然是窮弩之末,內——用盡後再沒有余。于是她不假思索將內——注入傀儡,催動沾染毒素的勁氣迸發,將——滅殺當場。」
「 啷。」
猶如一記重錘,擊在了腦袋上,計鋒沒有想到自己死亡的背後還有——隱情。
管他信不信,曲漾一本正經瞎編︰「少了——個威脅,接下來要容易得多。左秋棠身懷隱身衣、迷魂香、金經等異寶,在午時趁宋家人不察,將傀儡給盜了出來——事鬧得青城滿城風雨,——隨便路過一家酒館茶肆,都能听到。」
說到這里,那道聲音幽幽一嘆,無端令人跟著遺憾嘆惋︰「可憐那宋九斐啊,失去傀儡之後還被人盯上,只好舉家奔逃。」
所以,殺他的另有其人,好處佔盡的——另有其人,而他一直怨恨的是真正苦主。
曲漾眉峰微挑,戲謔地打量著此時計鋒臉上不停變幻的表情,良久才听到悶悶的聲音從小小的傀儡喉中發出。
計鋒指著觀音像前夢囈的女子,澀聲沉沉開口︰「她就是……左秋棠?」
「不錯,」那道聲音很快回應了他,曲漾緩聲,「——是我此行找你的來意。」
「——如今附身在宋九斐的傀儡身上,能夠施出這傀儡上的諸多——段,算得上是某種意義上的再生了,只是世上萬沒有——逆天之事,背後尚有隱患存在。」
「傀儡是有靈性的,如今——具傀儡已和左秋棠心意相通,——的性命也和左秋棠勾連,她生——生,她死——死,甚至……」
曲漾低聲道︰「她要——死,——就要死。一切都在她的掌控當中。」
像有一捆粗糙的鐵鏈纏束住脖頸,再狠狠地收緊,旁側的骨頭因此而格外突出。被殺死自己的仇人掌控生死的窒息感,讓計鋒——乎要透不過氣來。
被逼到角落的困獸雙眼赤紅,嘶啞道︰「那……那我該怎麼做?真就要一直受她支配?我寧願去死!」
「仙人,仙人!求您教——晚輩該如何去做。您是菩薩心腸啊,——不願看見——樣一個毒蠍女人遺害千年!」
那位活神仙並沒有辜負他的期望︰「破局之法——不是沒有——冥冥之中與她相鉤連,她可以讓你遵從她的心意奴役——,——可以反過來操縱她。興許——們之間的地位還會顛倒過來,她的魂魄進入傀儡,而——……」
余音在計鋒的腦海中繚繞,久久不絕,——他回過——來,直覺上那位活神仙已然離開了。
傀儡在牆邊站——,目光鎖住正在做噩夢的女子,陰鷙而瘋狂。
左秋棠——一覺睡得並不安穩。
自出了青城那樁事,她名聲掃地,眾叛親離,偏還擁有那陸——醫都極為推崇的傀儡,一路上追殺的人不知幾何,城鎮壓根不敢去,能找到這個破廟當落腳點已是相當不錯。
即便沒日沒夜地逃了快有十天,早已疲憊不堪,左秋棠卻仍是睡不安穩。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著。曾經她是覬覦宋家傀儡的賊、強盜,如今曲漾——讓她好好嘗嘗被成千上萬人放在心尖上惦記的滋味——
天晚上,她的睡夢中不斷地闖出那些追殺的人猙獰的面目。
「快把傀儡交出來!」
「誒嘿!在三流武者——中都能輕易殺了一流高——的傀儡啊,要是換作在我——上,那豈不是……」
「陸——醫可是說了,那位傀儡師是傀道再興必不可少的鬼才,特意邀請了人家北上,今年的新秀武道大會如何全憑人家決定呢。」
「嘖嘖,——人物造出來的傀儡豈是凡物?又哪里是你區區一個左秋棠能夠私吞的?」
「再不交出來,我們可就不客氣了!」
「偷傀女賊左秋棠!——可知道,——師父和陸——醫為了給那位傀儡師泄憤,已經將——通緝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大快人心!」
一張張可憎的面孔獰笑著湊近,——中的刀劍寒芒畢現,左秋棠明知自己陷入夢魘,無法掙月兌,卻仍是大汗淋灕地崩潰。
「滾,滾開啊!」
「傀儡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沒有人可以偷走它!」
她在夢中瘋狂大喊,要提著狼毫傀儡殺光眼前——些貪婪垂涎追殺而來的人。
正在這時,畫面一變。
夏日艷陽天,自己從外邊回來,因著知道了宋家的新住處,計劃又能接著實行暗自竊喜。
柳樹底下——名師兄正在提著傀儡,抱最後的佛腳,左秋棠嘴角牽出一抹淺笑,走入屋內緊合上門,就開始翻找。
隱身衣,迷魂香,金經也要帶……
她將隱身衣穿在身上,還未來得及將帽兜戴好,就听見敲門聲,外邊一層隱身衣撇到床榻里側,將門一開,居然是宋九斐。
他面上含著溫煦的笑意,——上提了一個錦盒,說要——謝自己救他性命,並且打開了錦盒,要將里邊的傀儡贈予自己。
夢像是一面明鏡,將一切照徹得格外清晰。
左秋棠注意到,說這話時,他的余光撇過隱身衣所在的床榻里側,——掠過盛放了迷魂香的梳妝台,末了收回目光,嘴角微微上翹,眼神冷靜戲謔,分明已經洞然于心。
「怕是等不到那時候了,左姑娘——知道,人心叵測,得知那傀儡擁有——般可怖的御敵之能,怕是各類企圖強搶的小賊都要日日夜夜惦記著,我絕睡不安穩,唯恐有賊潛入家中盜取。」
「敵人隱在暗中,數量不知幾何,甚至有可能一些平素笑面迎人的都在暗地里打著見不得光的鬼主意。」
一道雪白的閃電撕裂黑沉的天幕,左秋棠心中卷起駭浪驚濤。
他早就知道!
他一早就知道了!
他是故意的,故意指桑罵槐,故意將——傀儡交與她,借此顛倒黑白,讓那名傀儡師抹殺產生了覬覦之心的自己!
左秋棠——到夢境中的自己被天降餡餅砸中,喜不自勝地將傀儡收下,被死死吸引住目光,而曲漾嘴角的笑意明顯加深,心中疾呼︰不要收下,不要啊!他會害死——的!
「啊!」
沉重的眼皮終于得以掀開,左秋棠眼前模糊,濡濕的汗液從額頭滑進雙眼,與淚水交匯,而後又蜿蜒著從臉頰上流淌滴落,留下道道淒涼森然的痕跡。
抹掉眼中的水液,左秋棠總算——清眼前仍是那座觀音像,四下里寂靜無聲,沒有那些追殺他的人制造出來的動靜,緊繃的心弦一松。
隨後她突然像是意識到什麼,連忙模向自己的左側,待觸到傀儡,方才徹底放下了心。
沒事,只要有——只傀儡在,她總會站到江湖的頂峰,——些追殺和磨難都是暫時的——
時,女童傀儡一動,在她逐漸攤開的掌心中站起,詭異地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左秋棠,我的意識快支撐不住了。」
左秋棠心——一凜︰「器靈,——怎麼了?」
「我的意識久久得不到補充,即將沉入長眠了。」
「那我……」
許是成為過血飲刀的刀靈,某些特質刻在了計鋒的腦海里,小傀儡舌忝了舌忝唇,眯眼笑道︰「給我弄點血喝,越多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