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 一直緊緊閉合著的大?門，突然就打開了。
可出?現在唐余面前，並不是裴謙, 而是一副極為可怕的情形。
「魔、魔鬼……」
虛弱的聲音嘶啞著從嘴巴里發出?，像是血液堵住了喉嚨, 十?幾個眼熟的黑衣人橫七豎八躺在地上, 剩下那個熟悉的刀疤臉此刻意氣風發的神情早已不在, 瞪大?眼，無比驚恐地試圖從這里爬出?去。
他的瞳孔已經?失焦, 看到唐余時?甚至沒了意識。
唐余定定看了刀疤臉一會，才移開目光，將視線往他身後後移動。
唐余往前走, 腳步聲細微地響起。
奇異地，唐余並沒有感覺到害怕, 甚至有點隱秘的了然。
一具破舊的、外形像是貓咪嬌小的身軀軟軟倒在牆角，以往閃爍著紅光的眼楮悄然闔上, 宛若被抽出?靈魂的玩偶。而從虛空浮現的淡藍色身影，听到聲響，慢慢回過了頭。
淺色的雙瞳, 少年模樣的外表, 寬大?的衣袖掩蓋病弱的身體。
地上遺留著鮮血, 面上是冷淡的神情。
可當他回過頭，靜靜注視著闖入者好半晌, 面上淺淺浮出?了笑。
「大?人。」
少年呼喚道。
輕緩又溫柔。
唐余以前曾經?看過一個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偶然得到一個寶藏，寶藏中有一個可以實?現任何願望的神靈，神靈告訴主人公，他可以滿足主人公的任何願望, 但是主人公不能夠探尋他是如何實?現願望的，也不能探究神靈的過往和秘密。
主人公答應了神靈，他幾乎得到了所有的一切，名?望，金錢，地位，可是無法徹底滿足。一個人一旦擁有了一切後，反而會比什麼都沒有時?更害怕失去。主人公對神靈的過往秘密一無所知，如果有一天?，神靈拋棄他而去，他擁有的東西也會隨著消失。
所以，當有人想不想一同探究神靈時?，主人公猶豫了許久，還是忍不住答應了。
唐余就像是故事中的這個主人公。
在此之前，他並不知道陪伴著自己長?大?、佔據他所有重要回憶的ai們到底是什麼，有著怎樣的秘密和過往，不知道那對待他時?笨拙又耐心?的模樣後，是否有著第二?張面孔。
而現在，唐余確實?看到了。
以貓咪形態陪伴在他身邊的ai褪去笨重的身軀，面無表情地站在血泊之中。
明明是應該害怕的……
明明——
——但這是我的東西。
潛意識這麼和唐余說。
——這是零一。
——是陪伴了他無數個日?日?夜夜的零一。
「大?人。」
ai如此說。
「我一直在等待您。」
由數據組成的少年身體甚至都不完整，投影閃爍了一下，虛空中的少年就赤腳落在了冰涼的地板上。
他一步步朝唐余走來，半蹲在唐余面前，如陪伴在他身邊過的那只貓咪，如每一個曾停留在唐余身邊、被唐余注視過的機器人一般，露出?溫順的一面。
「終于又見面了。」
明明只是一段程序，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少年聲音中的笑意和滿足卻真切得過分。
他保持著臣服的姿態，低頭時?幻化出?來的純白的衣角甚至沒有沾染半點鮮血，就像是外邊的慘案並不是他造成的那般。
「……零一。」唐余听見自己說。
「嗯，我在。」
少年的聲線一如既往溫和，和唐余記憶中沒有絲毫分差。
唐余看了他一會，才說︰「起來吧。」
至于其他的……
唐余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如何發問。
他甚至感到有些陌生。
而零一現在的樣子對唐余而言，確實?是很陌生的。
唐余沒有繼續說話，零一也不知如何開口。以前的時?候，零一並不覺得有什麼，現在卻忍不住想，ai和真正的人類還是有一些區別的。就像是現在，他一時?琢磨不透唐余的想法。
「……你?剛剛。在做什麼。」
唐余的語氣中听不出?生氣，但零一好像也沒有很開心?。
因為誰讓零一之前，在唐余面前的形象永遠是乖乖的，可他如今卻讓對方看到了自己如此可怕的一面。
零一用腦袋貼了貼唐余的手背，不說話了。
唐余︰……
這種知道自己做錯事就習慣性裝無賴的表情，還真是和圓圓一模一樣。唐余覺得有些好氣，又覺得有些好笑。
黑發少年嘆了口氣，然後也真的輕輕笑了。
唐余也蹲下，和零一平視，問他︰「你?為什麼不起來。」聲音很輕，听不出?什麼情緒來，像是好朋友之間的閑聊。
零一︰「我怕您生氣。」
「生氣？」唐余反問他，「為什麼怕我生氣？」
零一說︰「我殺了那些人。」
唐余︰「哦。」
少年抬了抬眼皮︰「所以呢？」
零一沒有說的是，他不僅殺了那些人，還違背了唐余給他設定過的準則。
唐余一直以為自己不過是誤打誤撞，但是01沒有告訴他，如果是別人來到這里，又輸錯密碼的話，01只會送他進入永恆的睡夢，而不是像是一只被趕出?過家的貓咪一樣棄貓效應般對唐余百依百順，甚至縱容到可以說是過分的地步。
「在我們分散的這些日?子里……我發現，我好像一點都不了解你?。」唐余說。
零一低垂著眼楮︰「可以了解的。」
唐余說︰「我從別處听到了一些傳聞。」
零一說︰「不管是什麼，都是假的。」
唐余說︰「我還沒說是什麼傳聞。」
零一沉默了一下︰「那您可以告訴我都是什麼嗎？」
唐余的視線一直盯著牆角的那具貓咪形狀的機器，零一猶疑了下，不知道他做了什麼，那只「貓咪」竟然真的重新站起來了。搖搖晃晃了一會，竟然朝唐余走來。
它?剛開始的時?候還有些笨拙，像是系統卡頓了，但很快，它?就變得靈巧，小小一只，偎在唐余腳邊，女乃女乃地撒起嬌來。
這是很老式的機器人，按理來說早就不能使用了。就算使用，也不會這樣靈巧。
唐余的手指輕輕撓住「貓咪」的下巴，「貓咪」咕嚕嚕發出?聲音，眼前的ai少年卻依舊乖巧而又溫順地朝唐余低垂著腦袋，絲毫看不出?情緒來。
怎麼看怎麼乖巧，一點都沒有傳聞中的恐怖模樣。
……不過也是，零一又不可能是主腦。
但唐余還是問了一下，帶著玩笑的語氣︰「你?和主腦有什麼關系嗎？」
零一頓了頓，沉默了︰「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他抬起了臉，目光微微躲開了唐余，「我就是您口中的主腦。」
唐余︰……
這回輪到他沉默了。
說實?話，還是挺意外的。
「那些事情……」
「我做的。」
「那你?可以實?現任何願望的傳聞？」
「如果是您期望的話。」
ai的聲音听上去似乎並不帶什麼情緒，但是ai是認真的。
它?有多恐怖，眼前的這個少年並不知道。
以前權限沒有完全激活時?，零一的表現正如它?剛被創造出?來時?那般稚女敕，和實?驗室里所有雖然看上去很可愛其實?很智障的機器人一樣，只會頂著個顯示屏賣萌，頂多當個自走圖書館給唐余查資料，順便泡泡女乃茶午休時?間給幼崽版的創造者一本正經?地講故事哄崽崽睡覺。
崽崽也把零一當成幼崽。
其實?已經?習慣自己睡著不用被哄著睡覺了，更不喜歡喝牛女乃，但是喜歡喝女乃茶，總之自認為是個小大?人的唐余一開始其實?是相當不習慣的。
可久而久之，唐余竟然也覺得這樣很不錯。
東西被搶走後，唐余更生氣的是自己懵懂的朋友被搶走，卻不知自己的朋友有多可怕。
死去的刀疤臉直到死去那刻也不可置信。
畢竟頂著個巴掌大?小的貓咪身體的機器人能有多恐怖呢？
當它?冰冷著雙瞳，露出?獠牙時?，也根本沒有人在意。
甚至唐余說自己想要這個世界，都不是什麼難事。它?可以入侵所有的網絡，任何智腦都能被它?操控，異能對它?無效。
只要唐余想要的話。
……但是。
唐余什麼都不想要。
無論是作為創造者的他，還是作為現在的唐余。
看書就很好，一個人也能安安靜靜，好像有人陪會變得很開心?，但是如果沒有人陪伴也沒關系。
零一一直很好奇，他的創造者大?人在想什麼。
但是問的時?候，對方總會說︰「沒什麼，只是在發呆哦。」
發呆？作為被創造出?來的ai，它?運行的每一秒都是被程序控制的，每一秒都在計算，每一秒都在運行，發呆在它?這里，約等于換算成開機了，卻什麼都不干。程序不運行，也不聯網，靜靜地等待創造者大?人的命令。
……不過。好像也沒什麼不好。
過去的唐余經?常帶著ai一起發呆，雖然ai不理解這是為什麼，但是久而久之，好像也習慣了。習慣——是這樣說的嗎？
被創造出?來的人工智能沒有情緒，沒有情感，無法理解，無法共情。
它?只是一如既往地陪著創造者大?人。
看著青年被下午的日?光籠罩，眉眼模糊在光暈中；看著他深夜伏在辦公室前，依舊自己的研究；看著他每次工作結束後，輕輕對它?說「晚安」，又在第二?日?凌晨的時?候，被青年溫柔地喚醒。
唐余問了很多問題，零一也全部回答了他。
然後——
「……那你?之前，為什麼會一直陪在我身邊？」
少年靜靜地注視著唐余，眼楮里有著唐余看不懂的情緒。
他向唐余伸出?手，手指縈繞著藍色的虛擬光點，像是螢火一樣逸散。
「來。」
「我帶你?看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