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 此時現場最害怕的妖怪,是蟒蛇精。
當他對上原初那一雙無悲無喜的眼楮時,第一縷涌上心頭的情緒, 不是恐懼,而是感恩。
頃刻間就能將自己吞噬殆盡的神力,竟然讓他有如沐浴在無上榮光之下, 可當這片刻的歡愉消失殆盡, 漫上心頭的才是無止境的恐懼,他在剎那間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身體的五感七識也不受控制地變得愈發強烈,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眼球被撐爆,腦漿在晃蕩, 甚至還能感覺到肝膽俱顫, 在被黑光吞噬之前,他的身體機能已經因為抵擋不住巨大的恐懼而提前崩潰。
他此刻的大腦比平常清醒上百倍, 可卻分不清自己究竟算是自|殺還是他|殺。
……
死亡和恐懼在一瞬間流經蟒蛇精的四肢百骸,可當他把上一口氣給喘上來時, 他又愕然發現,他沒死。
只有圍觀的妖怪們站在第三視角看清了過程, 蟒蛇精近身偷襲的瞬間就被一股無形霸道的力量吞吃了, 可緊接著, 只見那個容貌驚艷的黑發少年略一思忖,抬手間,剛剛才灰飛煙滅的蟒蛇精竟然又在眾目睽睽之下,重新被塑身重生,眼看著巨蟒的身體從尾部的一麟一甲重新堆砌出原型,在場眾妖無一不是被嚇破膽子。
使死者復生的妖術雖然稀有, 卻也不是沒有,可是據說返生復活之術需要活體祭品及萬事俱備的條件才能達成。
在場不管是 a級災煞大妖怪還是 c級凶災妖怪都聞所未聞,親眼目睹黑發少年讓蟒蛇精死,又讓蟒蛇精活。
蟒蛇精維持死前驚恐萬狀的表情和姿勢——他將以蛇身與原初對抗,而碩大鋒利的蛇尾已經越過原初,直指跪在許砳砳面前的小白玉鼠精白向陽。
蟒蛇精起先與許砳砳正面對抗時,就已經斷定許砳砳的實力必定是 s級別的天災大妖怪, a級災煞的蟒蛇精在許砳砳面前沒有丁點勝算,可他還是偷襲了,令眾妖費解的原因可謂「樸素」得令妖咋舌——無它,在許砳砳二人出現之前,蟒蛇精以折磨兩只小白玉鼠精彰顯自己的權利地位,而今眼看著小白玉鼠精就要抱上 s級天災大妖怪的大腿了,蟒蛇精心中怨恨暴起,殘暴且極端地想著,死前也要當著 s級天災大妖怪的面前殺死小白玉鼠。
可是現在,死而復生的蟒蛇精被泰山壓頂般的恐懼,和由衷臣服的愉悅這兩種扭曲的情感支配著。
蟒蛇精猝然大悲大喜,大哭大笑,一邊朝著原初虔誠地頂禮膜拜,另一邊卻又尿了一地。
不少妖怪都打個寒顫,被賦予新生的蟒蛇精,更像是被重新捏造成最虔誠,忠實的信徒。
在場沒有任何妖怪想和原初為敵。
連帶著和原初一同出現的許砳砳,也被視作「異類」,而被許砳砳保下的小白玉鼠精,自然也沒人敢在動邪念了。
其他蟒蛇精因目睹了同伴的現狀而瑟縮不前,反倒是另一伙的小頭目老鼠精,毫不猶豫地伏跪在地,手腳並用地跪到原初和許砳砳身後。他一改陰險狡詐的市儈嘴臉,懷著敬畏之心,以請求的語氣真誠地說道︰「能被二位冕下相中是這些小寵的榮幸,今日能看到冕下出手更是全場百年難得一遇的福分,懇請二位冕下能收下這一批小寵,希望……」
盡管老鼠精曾接觸過的 s級天災大妖怪屈指可數,但是他深知一個道理——在實力面前,任何心計都只是徒勞。
跪在同伴殘體旁邊的小白玉鼠精,距離許砳砳只有一臂距離,因著許砳砳又主動走上前蹲,他與許砳砳此時不過半臂之距。盡管蟒蛇精的偷襲還有原初驚天駭地的實力都讓他驚懼一時,但當老鼠精巴巴地向原初和許砳砳獻禮時,小白玉鼠精心生歡喜,眼波盈盈地偷看了許砳砳一眼。
老鼠精心甘情願地把自己的姿態放到最低,投其所好地獻上一切︰「希望……希望冕下能夠不嫌棄……」
可是他話音未落,就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所取代——
只見本該當做賀禮獻給原初和許砳砳的小白玉鼠精,猝不及防地當場自爆了。
周遭響起的尖叫聲和抽氣聲連成一片,而許砳砳眼見著跪在他面前的袖珍白玉鼠精整個向內坍縮,猝然長逝,小白玉鼠精消失的速度太快,或者該說是許砳砳肉眼能夠捕捉到的速度太慢,否則他應該會看到小白玉鼠精自我坍縮時,那扭曲在一起的五官和驚恐萬狀的表情,以及,小白玉鼠精在最後一刻竟又中了邪一般,面帶安詳的笑容,虔誠地捧起雙手,主動迎接死亡。
但是其實,在場沒有任何一只妖怪能夠看清小白玉鼠精自我毀滅的過程,所有人只能看到小白玉鼠精的身體向內坍縮成一個血色圓球,漂浮在半空中,接著悄無聲息地緩緩沉入地里,在土地上暈出一圈濕漉漉的水漬。
土地是黑色的,與這攤血水完全融為一體。
老鼠精的恭維話才剛說完,眼見著貢品當場「自爆」,繞是長袖善舞左右逢源的老鼠精也嚇得不輕。
許砳砳懵了好一會,猛地仰頭,怒視原初︰「是你干的?」
原初垂眸與他對視,面上的表情平靜如初。
恰逢此時,只听遠處轟隆聲響,不夜城兩扇金燦燦的浮雕大門徐徐敞開,城內通明的燈火透過城門這個一缺口涌泄而出,蔭庇著城門外這片血氣濃郁的野蠻之地。
大門還未徹底敞開,但是已有數十人的先遣部隊匆匆趕來。
許砳砳只听到轟隆聲不絕于耳,只看到數十道顏色不一的光束瞬移而至。
為首的竟是不夜城城主,青獅子師卿,以及他手下的一眾高等妖怪。
在場的妖怪對于師卿親自出馬既感到意外,又覺得是意料之中。
距離上次相見已經是一月有余,只見師卿坐在輪椅上,他依舊還是一身風度翩翩的扮相,眉目俊秀。
在許砳砳印象中,師卿臉上總是掛著風輕雲淡的微笑,仿佛運籌帷幄,早已將人心看穿,他太穩重,太成熟,太強大,許砳砳不願和這種人打交道,然而,此時出現在許砳砳眼前的師卿,像是撕破游刃有余的沉穩姿態,近乎痴狂地從輪椅上滑到地面,五體投地伏跪在原初的面前,聲音打顫︰「恭迎……吾王。」
吾王。
縱觀整片妖界大陸,能被稱為「吾王」的,僅有長年坐鎮萬耀殿的那位。但哪怕是在蛟龍皇阿爾黛奪權的過去百年之間,雖然整片大陸一提到他就人心惶惶,可是,他也僅是「阿爾黛殿下」。
萬耀殿是萬妖的朝聖之地,但只有原初殿下所在的地方才是他們朝聖的方向。
跟隨師卿而來的一眾大妖全是清一色的 a級災煞妖怪,此時伏跪一地,恭迎聲氣勢磅礡,嚇得周遭圍觀的小妖怪齊唰唰跪倒了一片,老鼠精和蟒蛇精兩伙妖怪更是被嚇破了膽。
現場聚集了數百只妖怪,然而全場都屏息以待,鴉雀無聲。
師卿臉貼著地面,許砳砳看不見他的表情,只看到掌心撫地的十指上,俱是黑色指甲油。許砳砳偶然回想起妖靈的科普,據說黑色的指甲油是萬耀殿殿主引領的千百年潮流,先王沉睡,阿爾黛奪權,在這百年間才由阿爾黛掀起綠色指甲油的跟風浪潮。
然而當著阿爾黛的面喊他「殿下」的妖怪都死了,在阿爾黛面前涂著綠色指甲油的妖怪會是什麼下場,不得而知。
許砳砳抬起頭,他的手和原初的手還被白繃帶纏繞在一起,手腕的肌膚自始至終緊貼在一起,以確保原初不會被萬耀殿的規則遣返王座之上。
只是兩人的手雖然保持緊密接觸,卻是手背貼著手背。
原初的手臂自然垂在身側,五指自然朝內微蜷。許砳砳干脆將五指擠進原初的手指縫里,十指緊扣,勾著他的手指指節往外一翻,確認原初的手指指甲確實是黑色的。他的五指白如玉脂,黑色指甲油平添一抹妖冶。
總之,師卿可能是一個正統的原初殿下死忠黨。
許砳砳跟原初「十指緊扣」的時候,力度不大,但略顯粗魯,原初疑惑地低頭,就被許砳砳攥著手腕借力一拉。原初巋然不動,許砳砳沒能把人拽下去,反而是「被」拉扯著站起身來。許砳砳也來不及尷尬,甩起另一條胳膊就直接往原初的肩膀砸過去。
原初不閃不避,許砳砳的拳頭直直揮在原初的左肩上,悶聲一響,原初的目光輕飄飄地落在許砳砳的拳頭上,這對原初沒有造成丁點皮肉傷害,卻直接震驚了在場的數百名妖怪,其穿透力和後勁之強,怕是足以震驚在場妖怪上百年。然而事實證明是這群沒有開過眼見,許砳砳接著揪住原初的衣領,這更是隔空箍住了眾妖怪的脖頸,全場在一片倒抽氣聲之中深深感覺到窒息。
突然,幾只妖怪從人群中躥起,一道白光橫劈而來形成一座透明的高牆,將許砳砳和原初分隔開來,緊接著,許砳砳被這兩撥來勢洶洶的妖怪圍堵在牆內,不知是誰怒吼一聲「不準對殿下無理」,這兩撥妖怪傾盡所學,許砳砳的左手邊風暴肆虐,右手邊是烈焰築牆,風刀火盾來勢洶洶,兩相劇烈撞擊之下,沖擊力可謂是地動山搖,足以將空間夾層里的萬物撕碎。
許砳砳身處風暴和烈焰的中心點,可他並未感覺疼,全身上下連帶衣服鞋子也沒被沖天烈焰點著。
這是很神奇的體驗。
被「粉絲」維護的原初一動念,風停了,火焰熄滅了,就連跳出來維護他的那幾只妖怪也憑空不見了。
當風暴烈焰消彌之時,原初闔著眼楮,黑色的發絲自發根向發尾的方向褪去了顏色,他身後是一輪血色圓月,銀發在夜色中閃著易碎的微光,當他再次睜開雙眼,金燦燦的雙瞳平靜如水地平視前方。
能夠親眼目睹原初殿下的真容,是在場妖怪們一生渴求的願望之一,但此時妖怪之所以震愕的原因,卻是因為當透明的牆盾試圖將許砳砳和原初殿下分開的時候,他們的王,他們的原初殿下,竟然主動拉住了對方的手。
妖怪們終于意識到了,這位少年對原初殿下的無理冒犯……是被殿下允許的。
這是無上的恩賜。
傳聞中原初殿下蘇醒,並且迷戀上頂級ovary 的「生母」石頭精竟然都是真的。
可這石頭精未免也太「不知好歹」了!
他竟然又開始質問原初殿下︰「是你殺了那只小白鼠,是不是?我說過我可以帶你離開萬耀殿,但這一路上你要听我的話,你為什麼要殺了他?」
在場的妖怪從許砳砳的口中听到「我可以帶你離開萬耀殿」時,紛紛臉色大變,眾妖對許砳砳的身份又多了諸多離奇的猜測。
原初垂著金瞳,打量許砳砳。
原初感覺得到,許砳砳一面對他原本的面貌就變得更拘束,連說話語氣也有細微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