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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鳳皇向前趔趄一步, 身子搖搖欲墜。

阿爾黛手疾地上前一步,接住了他。

鳳皇失血過多, 全身經脈皆受損, 若是他再次運行妖力,經脈必定會全斷。他已經月兌力,靠在阿爾黛的肩膀上喘息。

阿爾黛抱著他,十指將他那紋有暗金梧桐葉紋路的紅衣抓出數道褶皺, 紅衣襯得墨綠色的磨砂指甲油分外好看。

阿爾黛把臉埋進鳳皇肩頸處,阿爾黛消停片刻,這個世界仿佛又回歸到寧靜平和的生活。

直到鳳皇動了動染血的薄唇, 聲音細弱如游絲, 只有一個單字的音節︰

「滾。」

阿爾黛不氣不餒,趴在鳳皇肩膀輕輕地搖著頭,撒著嬌道︰「讓我再抱你一下吧。」

鳳皇面色慘白得可怕,鮮血啪嗒啪嗒地砸在地面上。

斗獸場的場中央是一塊刻字的石碑,上面雕刻著成千上萬個妖怪的名字, 鮮血順著刻字的凹槽流淌, 染紅了發白的石板地。

石板由數個「回」字格套在一起, 中心地區有一個落灰的位置煥發出微光,它如磁石一般吸引鮮血的流向。

阿爾黛瞥了一眼地面,又偏過臉去看著鳳皇的下巴線條,一顆血珠順著他的喉結往下流。

阿爾黛的眼神暗了暗。

……好想吻他呀。

但是阿爾黛沒有,他伸出手,一觸踫到鳳皇的脖子, 指月復下就明顯感覺到鳳皇渾身一僵。

大概是以為他要掐斷鳳皇的脖子吧。

阿爾黛動作輕柔地幫他拭去那顆小血珠。

阿爾黛輕聲哄道︰「我怎麼會想殺了你呢,我不會傷害你的,摯友……」

鳳皇閉上了眼楮,不想再听阿爾黛那滿嘴瞎話。

阿爾黛又道︰「你也殺不了我,別再白費力氣了,如果你殺得了我,你早就成為萬耀殿的殿主了。」

阿爾黛見到鳳皇不願搭理他的模樣,無聲地嘆了口氣,他將下巴抵在鳳皇肩膀上,幽幽地嘆道︰「摯友啊,我等這一天等了一百年,現在卻有點兒舍不得你。」

聞言,鳳皇睜開雙眼︰「你想,做什麼。」

阿爾黛勾起唇角,牛頭不對馬嘴地回了一句話︰「他來了。」

「……」

聞言,鳳皇的眼底已落滿冰霜。

阿爾黛朝鳳皇的耳朵吹氣,輕輕笑道︰「我要殺了他。」

鳳皇一對緋紅色瞳孔猛地驟縮,俄頃,滿地殷紅的鮮血爆發出刺眼紅光。

鳳皇在烈火里張開了半邊翅膀,自他身上濺落的每一滴鮮血都爆破成猩紅的烈焰,比鳳凰神火多了附著性,刺眼的光芒覆蓋全場。

阿爾黛皺了下眉頭,卻沒有躲。

浴血鳳凰,燃燒自己的鳳凰血,是同歸于盡的殺招。

與此同時,阿爾黛的身體化作了晶瑩剔透的流水狀,直接將鳳皇的身體「吞」進自己的身體里。

阿爾黛站在怒火的中心緊緊「擁抱」鳳皇。

許砳砳站在貴賓席上只能看到一片火海,四大妖靈心中悲痛萬分,鳳凰火將斗獸場的地面都燒塌了,唯獨場中央刻字的石碑毫發無損。

石板在爆破之前飲飽血,此時爆發一束沖天的紅光,碑上被鑿出四個字︰

鳳皇丹鳳。

在這個名字後面還有三個灰名,和兩個清晰的名字,分別為「麒麟皇」和「窮奇皇」。

斗獸場原是萬妖登記注冊成為萬耀殿的記名妖怪的會場,登記儀式便是歃血為盟,這也是阿爾黛重傷鳳皇的最終目的。

鳳皇「被」再次刻進萬耀殿的登記名冊中,也將听令于萬耀殿之主的號令。

阿爾黛需要鳳皇乖乖听話配合。

在鳳凰火的火勢進一步蔓延時,阿爾黛勒令鳳皇停手了。

現場一片狼藉。

阿爾黛本可以全身而退,卻為了保住鳳皇一命而受了傷。

傷勢不重,他嘔出一口墨綠色的血,卻得意地看著鳳皇,微笑道︰「摯友,你的情緒太激動了,你冷靜一下,重頭戲還沒有登場呢,你可不能先死了。」

鳳皇被阿爾黛卸了妖力,囚在原地,盡管他遍體鱗傷,卻仍然用最後一絲氣力強撐著屹立不倒。

阿爾黛最後看鳳皇一眼。

許砳砳原本站在貴賓席,遠離戰火,但是眨眼之間,阿爾黛已經出現在他的面前。

許砳砳一顆心髒吊在嗓子眼,背後一僵,緊緊壓著貴妃椅的靠墊。

阿爾黛站著許砳砳面前,半身是血,唇角被鮮血染紅了,嘴角卻揚起一抹笑。

許砳砳小心地咽著口水,四大妖靈也噤若寒蟬。

只見阿爾黛彎下腰,他伸手勾起許砳砳的下巴,說︰「我听說,人族社會推崇正義與善良,人族先知更是他們的表率,是人族的代言人,你……是嗎?」

許砳砳想搖頭。

但他的脖子僵得幾乎不能動。

阿爾黛對許砳砳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他整理自己的裙擺,挨著許砳砳坐下來,擺出一副要和許砳砳談心的架勢。

許砳砳後背挺直,雙腿並攏,雙手放在大腿上,坐姿端正,目視前方,全身僵硬。

阿爾黛輕聲笑道︰「雖然你算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先知,卻不是我見過的第一個人族。」

許砳砳無話可說,腦子里卻很活躍,追著四大妖靈問「要死了怎麼辦」。

四大妖靈平時沒少開小會,吹牛逼,此時卻個個安靜如雞。

阿爾黛自顧自道︰「在你之前,我見過很多任不白城的城主之女。」

許砳砳一听到城主之女就想到四大妖靈之前給他科普過的背景故事。

萬耀殿殿主受法則限制,帥不出宮,將不離城,但每隔十六年的花好月圓夜,萬耀殿殿下可以離開萬耀殿,出現在人族的主城中,而人族主城城主要進貢一名十四至十六歲的城主之女,如若人族城主不交,萬耀殿的殿主就有理由對人族開戰。

而像許砳砳這樣從異世界穿過來的倒霉蛋要想回家,需要完成兩個任務︰

一,是殺死不死之神;

二,是救回城主之女。

但是這一屆城主之女不需要許砳砳去救,她于兩年前就被阿爾黛擄來萬耀殿,在萬耀殿內呆了一年有余,年前被救回人族的主城,只是救她的先知卻死于暴斃。

神武蛇道︰「不白城就是人族的主城。」

許砳砳奇怪地皺眉,隨即鼓起勇氣,賠著笑問阿爾黛︰「那個……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阿爾黛對著他一笑,道︰「可以呀,我不趕時間。」

許砳砳︰「……」

不趕時間是指不著急殺他嗎?

許砳砳抱著視死如歸的心態,眼一閉,心一橫,問︰「那……最近一任城主之女不是被先知救走了嗎?為什麼你說之前沒見過先知?」

阿爾黛說︰「那時我已經進入冬眠期。」

聞言,許砳砳好恨自己來萬耀殿探險前沒有看黃歷。

先知前輩沒有戰勝阿爾黛,是阿爾黛被冬眠戰勝了。

阿爾黛見許砳砳表情復雜,便托著下巴輕笑道︰「被救走的那個城主之女……是個很有趣的人,所以我留著她。」

許砳砳只負責捧哏,盡管興趣缺缺也得說願聞其詳。

阿爾黛遙望著前方,碧綠清澈的眼楮含著笑意,說︰「你知道嗎?雲牆之內的人族主城里,有一個和萬耀殿相似的傳說。」

就如同萬耀殿不可一日無主,不白城一定會有一位城主之女。因此留守主城的王族制定了一條鐵規定,城主候選人在競選城主之位的最大籌碼,是先誕下一個王女。

候選的王族們為了競選,妻妾成群,但求「父憑女貴」——

即便他們都很清楚,女兒一誕生下來就逃不了被萬耀殿之主擄走的命運。

但是,自古以來的城主都對外宣稱︰殺死萬耀殿的殿主,是救回城主之女的唯一途徑。

阿爾黛回過頭對許砳砳笑了笑,問︰「說起來……你們也不過是犧牲品呢。」

許砳砳皺著眉。

他們都是王權爭斗中的犧牲品。

不,他們只不過是附屬品,更是陪葬品。

人族城主本末倒置,用女兒換取玉王冠,以先知穩固金王座。

哪怕他們都知道被召喚過來的人族先知的存活率等于零,他們對權力的追求卻從未止步。

許砳砳的心里很不平靜。

阿爾黛說︰「這任城主夫人善良溫婉,卻因為每次為公主擔心受怕,導致情緒失控,心生戾氣,因侍女清晨沒有及時插鮮花而被逼斷指,她以身「作則」,指認我毀了她那本應幸福美滿的家庭。」

阿爾黛的聲音非常溫柔,對許砳砳說︰「但是呀,一個真正擔驚受怕的人,怎麼會有那閑心情注意到房里的鮮花沒有換呢?」

許砳砳听得心情很復雜,也無話可說。

阿爾黛抬起手拍拍許砳砳的肩膀,說︰「人族主城中,唯一無辜的只是城主之女,我是受害者,你們人族先知也是受害者,比起殺了我,你更應該去屠了人族主城,他們才是禍害你的罪魁禍首呀。」

許砳砳抬起頭就對上阿爾黛真摯的眼楮。

阿爾黛眨了眨眼楮,誠懇地說道︰「為什麼這麼看著我呀,你殺死妖怪的時候還有什麼顧慮嗎?我知道,因為我們妖怪社會和你們不同,你們求‘善’,我們行‘惡’,所以你殺妖怪的時候不會有負擔,覺得他們是死有余辜,可人族主城里的大多數人都不無辜,他們為什麼就有改過自新的機會?」

許砳砳支吾著︰「不是……」

阿爾黛追問道︰「或許是你怕成為惡人?」

許砳砳回答不上來。

阿爾黛嘆著氣,說︰「你已經中了他們的圈套了。」

許砳砳︰「什麼意思?」

阿爾黛便問許砳砳︰「你為什麼要善良?」

許砳砳︰「……」

許砳砳一听到這個問題,腦子的第一反應回答他︰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可話到嘴邊,他又意識到這八字箴言壓根就沒有回答問題。

答案先被推翻了,許砳砳被問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從小就被教導要善良,卻忘了思考為什麼要善良。

見許砳砳沉默了,阿爾黛又道︰「我在妖界中主張惡,可惡也並非全是惡,正相反,它是解放偽善這一枷鎖的最好武器。

「你懲罰主城的人族,只是撕破他們道貌岸然的嘴臉,要他們身敗名裂。」

阿爾黛眼神真誠,言語懇切,連四大妖靈都听得目瞪口呆。

「他們歌頌善良慈悲,吹捧寬容奉獻,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在背後吹捧這些美好品德的人,不正是那一群收取漁翁之利的利己主義者嗎?

他們吹捧善良,所以他們獲得原諒;

他們吹捧寬容,所以他們犯錯不需要花費成本。

自私自利和假仁假義的人是善良寬容的社會里最大的受益者。

每一首記錄在冊歌頌‘善良’的贊歌,都是他們兩面三刀的口供,只是善良的人還沒有意識到,而意識到的人本就不再善良。」

說到這里,阿爾黛停頓了一下,他看著許砳砳,語氣放緩,輕聲道︰

「你看吧,你的善良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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