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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紳士臉上掛著熱情的微笑,「恭候多時了,先生。很高興你能赴約——事實上到目前你是唯一一個真的親自來赴約的觀眾,為此我向你表示誠摯的感謝,感謝你不至于讓我這個糟糕的老頭子太過傷感,至少還是有人願意來見我的。」

江偊對這過于夸張的描述並沒有太大反應。「言重了,大師,沒必要道謝,這是我自己希望來見您。但是您的話很有意思︰听您的說法,您似乎提前就知道我要來?我還以為這是隨機抽取的。」

「說話注意一些!」身材走形的經理一步站出來怒道,「能見到首席已經是難得的幸運了,我希望你認清楚自己的立場——」

還沒等他接下來的威脅和責罵出口,杰基爾拉住了他的肩膀。「不,懷特,沒必要這樣說。能夠見到觀眾們是我們的榮幸才對,在他們面前我們才是學生。」

經理細微變化的臉色似乎暗示著不少掙扎。「但是,埃里克,」他還嘗試著要反駁什麼,「他連禮服都沒有穿!這實在是……」

「這證明我們的目的實現了,戲劇這次不再是束之高閣的東西,更多人對這門偉大的藝術產生了興趣,這是我們應該高興的事情。」杰基爾臉上的微笑如面具一般完美,「現在,就像我們商量好的——能讓我和這位觀眾朋友獨處一會兒嗎?令人喜愛的觀眾應該是擁有這樣的資格的。」

經理臉上的表情紅白變化了一陣,最後勉力扯了扯嘴角,道︰「如你所願,首席。」說罷,懷特背著手快步走出房間,和那位引路的招待員一起消失在沉重的門後。

「實在抱歉。」首席滿懷歉意道,「希望你能理解這個可憐人,他只是單純地有些激動了︰‘寧靜夜幕’從來沒能獲得如此巨大的成功。」

江偊輕輕點頭,「能夠理解。」正要繼續開口,杰基爾的話語就直接跟上了之前的話題︰

「當然,剛才還沒有回答你的疑問。事實上那些和我見面的觀眾確實是隨機抽取的,不過我都記得原本坐那些座位的觀眾的臉。或者說,我幾乎能夠回憶起所有觀眾的模樣。」

江偊挑了挑眉毛,「這可有些難以置信。」

「我知道。」首席十分坦然地聳聳肩,徑直走向房間一角的桌子。這間房間似乎是他專用的休息室或者化妝間,畢竟很難想象後台還會有專門的會客室。那張有序放滿各式化妝品的化妝桌一角放著一樣特殊的東西︰一個盛放著一套杯具的盛酒器,其中的棕色烈酒恐怕度數不低,在這種臨近舞台的地方還能喝酒,恐怕是專屬于他的特權之一。

「我們不妨說一說你周圍的觀眾吧。」杰基爾拔開容酒器的塞子,「你左右手兩邊坐著的都是女性,一位魯珀人和一位庫蘭塔人,兩人都很年輕,而且都沒有穿禮服。更左手邊的位置是一位妝容很重的黎博利女士,紫色的眼影似乎是為了遮擋眼角的一些皺紋。至于她的男伴……」

這些話語源源不斷地從他的嘴里說出,從不間斷,似乎不是在討論位于昏暗劇院中百米開外的後排觀眾,而是在描述一些自己從手邊雜志里看來的照片,每個像素的細節都被描述得栩栩如生。

他將兩只酒杯倒入酒液,「所以你看,我並沒有說謊。」他緩緩踱步,將酒杯遞到江偊面前,「但我也要和你說實話,並不是所有都是隨機抽取的——你不是,是我對懷特說要安排你有這個機會。」

江偊猶豫了一陣,接過酒杯。「既然這樣,我猜您有事找我。」

「是的。我們隔著面具對視過,算不上‘完全陌生’。而對你這樣一個人,一個我能感受到,從內而外擁有高貴血統的人,我實在是興趣斐然。」杰基爾向江偊輕輕舉杯,「就像我知道,你對我也有一些疑問,我們應當見一見。」

「……是啊,確實應該見一見。」江偊也微微舉杯致意,看杰基爾將酒喝下一口後他才對著酒杯的邊緣微微一抿。「事實上我這里有一本書,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您能幫我簽一個名。」

「受寵若驚。」杰基爾接過那本剛剛拆封的自傳,「不過拙作而已,若你感興趣說一聲就是,我從我這里拿一本給你就是。」他從桌上拿起鋼筆,江偊借著他把酒杯放下的空當一並放下了自己的那個杯子。「這是我一位朋友托我向您要的,如果可以,希望您能在扉頁上給她寫‘Dear.J’這個名字。」

「相信她會喜歡這一份用心的禮物的——我把這件事情都忘了,我還沒問過你的名字?」

江偊看著杰基爾將筆蓋用一種十分別扭的方式拔開並遞到右手,「江偊。這是個炎國名字,含義有些復雜,您可以理解成‘江邊的獨行者’這個意思。您不是右手慣用手嗎?」

杰基爾笑道,「是啊,雖然這算不上秘密,但確實很少有人注意到。家父曾十分嚴厲地教導我用右手寫字和做一些其他的事情︰演繹這門學問需要人掌握扮演普通人的能力,更何況大家也更習慣用右手去握手……就是那麼簡單。」

說到這里時,他正把最上方的「致親愛的……」這個部分寫完,被江偊揭穿了自己左撇子的身份之後,干脆把筆桿交給左手,在扉頁上快筆寫下了贈言和署名。

「這種感覺輕松不少。」這句話的真誠不容置疑。杰基爾似乎要說一些藏在心底的秘密一樣,「戴著面具的感覺並不好受,我是說這個世界上各種各樣的面具實在說不完︰假意使用右手是一種面具,服裝也是一種面具,臉上的表情和滿嘴的虛言也是。無時無刻地虛偽裝扮讓人感到恐懼和疲憊,就像舞會之上面具戴久了,也會感覺鼻子疼。」

江偊不置可否,「偽裝是人的天性,或者說人缺乏了面具就無法生存下去。無法猜測的意圖和情感無時無刻不包圍著每一個個人,要說不對此恐懼,不掩飾自己的弱點,這才是難以想象的情景——至少我無法想象一個有人果奔毫無偽裝的社會。」

「你說得對。」這話似乎真的把杰基爾逗笑了,「克制是一件好事,是美德,我並無苛責的意思。但我對這件事有些思考︰你知道自然界之中,生物有‘保護色’等等各種偽裝的措施,讓人感到精妙絕倫。與之相比,人生來所具有的偽裝則顯得過于暴露︰人本身是沒有偽裝的。」

江偊靜靜地等待著下文,「但人卻又是最善于偽裝的動物︰欺騙異類,欺騙同類,甚至是欺騙自己——什麼都要學著去欺騙,因為不這樣做,他們脆弱的生命則難以維系。我于是領悟了一個道理︰

「面具象征著強大,人可以通過穿戴屬于或者不屬于自己的偽裝來彰顯自己作為生物的強大,從而獲得權力。但與此同時,另一個說法也值得注意。」

杰基爾的神情神秘得像是分享內心的孩子。

「強大就是最好的面具。」

兩人對視著沉默,直到外面的敲門聲響起。「首席,是來自觀眾的會面。」

「……看起來不是那麼巧。」江偊無奈微笑到,杰基爾也聳聳肩。「是啊,並不湊巧。但與你交談很愉快,並沒有那種戴著面具的別扭,連我都不自覺地感到輕松。」

江偊從首席手中拿過獨此一本的簽名自傳,手很小心地捏住書脊的位置。

「——我有一個問題。」杰基爾瞧著朝門口走去的這位觀眾問道,「當你這樣的人遇到很困難的問題時,那種無從解決的問題,你會不會選擇置之不理?」

江偊回頭看向這個老紳士,杰基爾繼續說道,「《登神》是我一直以來所執著的目標,現在它結束了,我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樣。」

江偊目光平靜,淡然道︰

「你看,我已經在這里了。」

杰基爾完美的微笑中第一次出現了波動。

「……很好的回答。」

江偊點頭,與這個戴著面具的演員就此別過。他推開門一路走到有風的地方,細雨仍然沒有停歇。江偊打開扉頁,上邊是贈言︰

「致親愛的J,

「美德于我而言就像右手,強壯而有力。

「——你真誠的埃里克•杰基爾。」

江偊看著那華麗的字跡,不作言語。

美德于我而言就像右手,強壯而有力——

但無論它在怎樣便利,我也無法永遠只使用它,而不去用那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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