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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九章 永生儀式(一)

時間到了。念頭剛過,窗外傳來鐘聲。在這無邊的黑夜里,人們得靠敲鐘分辨時刻。也許他們該向我求助,我算的比鐘表準。

握柄傳來冰涼的觸感。雷戈意識到自己忘戴了手套,其實是晚了幾秒。他模索著裹好指頭,不敢放任它們在寒夜中接觸鋼鐵。先前他沒有這種習慣,如今必須加緊練習。銀歌騎士和聖堂騎士的盔甲樣式稍有區別,好在性能上沒有太大差異,他活動了一下關節,每一寸皮膚都傳來束縛感。沒法再多加棉墊,雷戈為事實而惋惜。

阿蘭沃是月精靈的國度,但假如不算這點,他也無法喜歡上這里。天氣又冷又干燥,太陽和溫暖來得一天比一天遲,連徒手握劍十分鐘,都會有月兌下一層皮的風險。奧雷尼亞的霜月也很冷,可下雪並不算難熬。而阿蘭沃……阿蘭沃的雪不像雪,更接近匕首,每次他拉開面甲,就仿佛剃刀在臉上失控。

門外等著老熟人。「換坐騎了。」波加特指指長毛馬,「那是你的。」

雷戈沉默的爬上馬鞍,心里羨慕對方的胡子。還記得剛到莫爾圖斯時,他曾暗地里取笑過波加特。沒想到我會有後悔的一天。

盡管一時適應不來,雷戈也清楚情勢早已不同。當初他身負親王殿下的囑托,調查伯納爾德•斯特林和他的瓶瓶罐罐,結果到頭來,卻成了放走蒼之聖女的罪人。這並非他的本意。眼下,隊長喬伊失蹤,奧庫斯被夜鶯刺殺,波加特成了他的長官——這還是團長減免了他的罪責的緣故。

「做你想做的事,雷戈。」親王殿下告訴他,「我沒有理由再要求你犧牲更多。記住,奧庫斯的死不是你的責任,他為帝國付出了生命,我們永遠不會忘記。將來你也會有這一天。」

我也會有這一天。雷戈心想,期限可能就在不遠。結束匯報後,他被審判機關押送到聖堂,以躲避內閣的追責。雷戈當然不會為此抱怨,他本來應該接受絞刑。然而很快,巫師們又把他趕出大教堂,回到荒涼的邊境城鎮。他在這條路上走了三趟,現在連每一處客棧的位置都記得一清二楚。誰還能有我這般遭遇?

抵達莫爾圖斯時,這座城市似乎沒有任何變化。只要我不問領主之位落到誰頭上的話。他總覺得不會是杰恩•赫瑟那混蛋。說到底,莫爾圖斯只不過是個貧瘠的邊境城鎮,誰做主也無權干涉銀歌騎士的去向。雷戈更想知道,使節團的人再見他會作何反應。

然而,他沒想到自己連得到答案的機會都不存在。

「斯特林大人正在趕回帝都。」波加特說,「據說是皇帝陛下的命令,會有精通矩梯魔法的修士來接他走,再無需銀歌騎士護送。至于你我,不幸我們必須留下來。」也有修士負責接待他們。

「直到找回蒼之聖女?」他推測過巫師的打算。

「不。我們去找喬伊。他是銀歌騎士團的一員,不能就這麼消失。」

也許他死了。雷戈咬緊牙關,沒把這話說出口。我們都會有那一天……但死人不該連累活著的人送死。這不公平。

沒人在乎雷戈的想法,眼下他還是為償贖過錯而來。于是巫師走後不久,他們便偷渡到了卡瑪瑞婭。

波加特察覺他的心不在焉,出聲提醒︰「當心水溝。」

雷戈趕緊扯住韁繩,但為時已晚。好在當地的長毛坐騎熟悉地形,粗糙、柔韌的馬蹄輕松越過障礙,並未在冰上打滑。

「自由騎士掌控不了馬是很不可思議的事,但在阿蘭沃,走路不如坐騎平穩倒沒什麼奇怪。」他調侃道。

「這鬼地方全是冰。」雷戈抱怨,「趴在地上走得更快。」

同伴哼了一聲。「我可不想嘗試。」

「喬伊干嘛不這麼想?」

「他是元素使,而且剛巧是霜月的元素。在這里他將如魚得水。」

莫非他爬得更快?「的確,阿蘭沃是合適他發揮的神秘環境,但就為這理由,我們便傻瓜似的趕來卡瑪瑞婭?」

波加特轉道進巷子。「想知道原因,就得詢問聖堂巫師。進來高塔召集帝國的佔星師回總部去,要得到情報比原來困難。沒辦法,我們只好用巫術代替。」雷戈跟上來後,他操縱坐騎放慢腳步。「你剛從瑪朗代諾回來,有听見什麼內部消息嗎?」

「我一直在房間里抄書。」

「多久遠的休閑活動。看來每個記不住規矩的倒霉鬼都有這麼一遭。說說看,雷戈,你有從中獲得感悟麼?」

「我把那該死的教典從頭到尾背了下來。」想起這樁事,雷戈厭惡地皺起鼻子。

「了不起。」波加特咕噥,「我抄了那麼多遍,也沒做到呢。還是當年銀歌騎士的誓詞更容易,這是我這輩子唯一記牢的條律。你認得蓋亞神文?」

「我的家族單獨信仰蓋亞,每個成員成年前,家庭教師會同時教授神文和精靈語。」

「噢,精英教育,是不?」

雷戈不願和波加特討論這些。對方出身低微,幾乎和平民無異,跟此等一步登天的暴發戶談教育,讓他毫無成就感可言。也只有喬伊那樣來歷不明的家伙才會與他結交。銀歌騎士團少說也有幾十支連隊,不可能人人相識,更別提層次的差異。「瞧,快到城東了。」

他們已見到小巷的出口。「除了雪還是雪,要麼就是凍在地里的垃圾,沒有喬伊的影子。」又是一天毫無意義的搜尋。「我們應該換種方式。」

「我明白你的意思,雷戈。」但他不予采納。「可卡瑪瑞婭不是莫爾圖斯,不能隨意行動。我敢肯定,也有人在找我們。」

「找兩個自由騎士?」他覺得全身的盔甲更緊了。如今不得不作此打扮。寒風滲透進縫隙,凍僵骨頭,外罩的斗篷根本無法耐寒。何況其上沒有銀歌騎士的榮耀徽章、他的家族徽記、哪怕是聖堂騎士的標志。斗篷屬于某個落魄的佣兵,被他們從尸體上剝下來。穿著它,感覺好像掉進了黏糊糊的爛沼澤。雷戈滿心厭煩。「是要雇我們出城撿柴麼。」

「那也是我去,你得給我留下來。別忘記,我們不是通過正規方式來這里的,密探和夜鶯也會走同一條路。如今進度雖緩,但足夠安全。」

「但我還沒說……?」

波加特的坐騎走出巷子,姿態悠閑得仿佛剛覓得一根綠草。街道籠罩在朦朧火光里,腳下的影子比行人更多。雷戈皺眉跟上,還試圖說服對方︰「听听我的建議不花什麼。」

「我猜得到。和初源結社有關。」

「他們不是帝國的敵人,沒錯吧?阿蘭沃正在清理這些不守規矩的神秘組織。」身處異國他鄉,連銀歌騎士也得借助當地人的力量。「關鍵的是,喬伊也是因黃昏之幕的襲擊而失蹤。」

「他打退了敵人。」波加特告訴他。好像雷戈不知道似的。「留下的神秘痕跡可以作證。尤利爾不也這麼認為?他在追蹤逃月兌的蒼之聖女。」

「但願他追上了。結社組織間沒有消息流通嗎?」

「接觸初源組織……」

「……不比我們滿街游蕩更危險。他們好歹是當地人,呸,月精靈。在異族的城市,人類不受歡迎。」

「是嗎?」波加特指指右側,「那些人算例外嘍?」

雷戈轉過頭。一片深藍斗篷組成波浪,涌過對街。在雪白的城市里,這些人的衣著鮮明如污漬,大貴族也不敢效仿。他們卻坦然自若,擠在一起,不在乎精靈們打量的目光。他覺得自己對他們的服飾似曾相識,但沒法確認。「那些是什麼人?阿蘭沃佔星師?」

「潮汐祭司。據說他們的祖先來自西方,是唯一一支能與月精靈通婚的人類族裔。這被理所當然的歸功于兩者共同供奉的神靈。」

雷戈沒忍住說︰「你之前說喬伊在阿蘭沃能混的更好,不會指的是這回事罷?」

波加特責難地瞪他一眼。

「總之,這些半人祭司相當于帝國的修士,要你是阿蘭沃人,那當你的靈魂燃盡時,他們會為你祈禱,讓你抵達真正的神國。」

卡瑪瑞婭有「諸神珍珠」的稱謂。雷戈清楚腳下的磚石統統屬于神秘範疇,但並不打算盲信風聞。「精靈還能有什麼神?」

「不是希瑟。這兒只有破碎之月。天上的碎月就是祂的國度,也是祂本身。」

「和太陽女神類似的神靈?露西亞可不這樣。祂乃是正義的天光,完美無瑕。」月亮即便圓滿,身軀上也布滿了無數裂紋。一瞧就是不祥之兆。「碎月的修士靠什麼傳教?長夜中的光明?圓缺的循環?」雷戈頗有興趣地問,「這些意象能夠說明什麼?」

「當地人相信,碎月的變化象征靈魂輪回。」波加特肯定做了功課。「而神靈對凡人們的虔誠的嘉獎,正是去往神國、獲得永生,免受輪回之苦。」

換我生在一年到頭沒太陽的地方,我也會祈禱往生。「實在是切合民意的解讀。真有人相信?」

「相信和虔誠是兩回事,你只要注意籌款箱就能發現。」

「我注意到其他情況。」雷戈懷疑自己眼花了,「那邊,波加特。快瞧。真是怪事一樁。水銀聖堂會把他們的傳教士派到阿蘭沃來麼?」

一個年輕的身影出現在涌動的藍斗篷後。他腰挎長劍,手握一卷眼熟的羊皮卷,正用深棕色眼楮四處張望。比起潮汐祭司,他的裝束與當地人無異,腳下的影子也和行人一樣多,絲毫沒有值得關注的地方。然而不知怎的,雷戈的目光卻不自覺被他吸引。我認得他,可我怎麼會注意到他?

雷戈不禁開口︰「是聖堂的支援——」

「喬伊!」波加特低呼一聲,猛地調轉馬頭。「快跟上他。雷戈?」話音還未落,他已撇下同伴,在街道上飛馳。

雷戈下意識別過頭,看到他們此行的目標正和一個穿著厚毛皮襖的女人閃進屋舍的圍牆。

如此巧合。真是三神的玩笑。猶豫僅僅存在了剎那,他立刻放棄了探究傳教士和他身上無名的吸引力,轉而去追波加特……和那可疑的女人。她還會是誰呢?很快,我就能回瑪朗代諾了。

……

『後面有動靜』索倫提醒。

尤利爾察覺到了,但他什麼也瞧不見,衣著古怪的神秘生物組成的隊伍阻隔在眼前。這是一千年前,卡瑪瑞婭還是個陌生的國度。擅自闖進他們的排列之中或許不明智。

「幫幫我,索倫。」他請求,「把我藏起來罷。」

指環用魔法籠罩住學徒,他在原地消失不見。路燈側面,凸出的木牌忽然抖動,落下陣陣灰塵。接著瓦片輕響,房間內一只取暖的貓扭頭望向窗外,耳朵不快地折平,喉嚨里發出嘶聲。

對街的異常源頭不見了,一切恢復了秩序。『晚了一步』指環遺憾地寫道。

尤利爾從陽台跳到圍牆上,這條路雖然狹窄,但卻暢通無阻。他很快攀上屋頂,經過閣樓的圓窗前。這下,他終于發現了兩個快速移動的目標。「看巷子里,他們像在追趕什麼。」

『大概是抓小偷』

尤利爾模模羊皮卷。「可聖經有感應。小偷?」哥菲兒曾將千年前的誓約之卷偷出阿蘭沃。

『問我的話,即便不是小偷,你也不該直接追過去。黑騎士掌握著聖經,你是在自尋死路』

「他們是活人,我分得清。」

『死人在送命前也是。夢境不在乎主人的存在狀態,而亡靈大都記得自己的生前往事。他……你在後退嗎?等等,你要跳過去?』

「假使你還沒注意到,我可是不太會飛。」尤利爾加速沖過屋頂,險險躍到對街的橫欄間,弄出很大一陣聲響。指環猛地收緊,差點勒斷他的手指。學徒摔進木頭時沒吭聲,如今卻不禁嘶地抽了口氣。「哎呦!」

『手臂有點擦傷。很不幸,你沒救了』指環氣壞了,『告訴我實話,尤利爾,你現在怎麼變得和羅瑪那小鬼一個樣?』

「這麼說太過分。我認得他們,索倫。這兩人都是銀歌騎士。」

『黑騎士生前還是十字騎士呢。見到你,我相信他在夢中也會立刻清醒。你的陷阱將失去作用』

「你不了解。」尤利爾知道內情,清楚銀歌騎士一定是為喬伊和帕爾蘇爾而來。「他們也認得我。」他邊翻過牆,邊給指環解釋。「雷戈和波加特,還有奧庫斯,我曾與他們一道返回莫爾圖斯。在這世界里,所有人都當我是水銀聖堂的修士,因此就算遇到敵人,夢也會為我作掩護。」

『比起掩護,避免接觸更安全。你干嘛一定要跟著他們』

「我敢打賭,他們是來找白之使……我是說,找還是銀歌騎士時的他。在夢里,我見過他許多次。」

『听起來似乎真有這麼回事……?』

索倫滿月復疑惑,搞不清狀況,只能被動消化著他提供的信息,再也沒空干擾學徒。尤利爾很快趟過牆角的雪堆,接近目標。但在跋涉途中,他忽然意識到,指環先生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如今喬伊是銀歌騎士,黑騎士會是誰?沒人知道亡靈領主生前的時代……說到底,夢的根源乃是聖經持有者的記憶。如果喬伊深陷他人的夢中,那困住他的夢又屬于誰呢?答案不難分辨。

他抓住圍牆邊緣,直接翻過它。

「你找到他沒有,索倫?」學徒保持著距離,以免被銀歌騎士發現。波加特在偵查方面遠比他精通,而要此刻接觸他們,很可能導致雙方同時追丟目標。

『夢境的法則與現實不同,你最好別太指望我』

「可我的魔法一切照常。」

『某些是這樣。我沒有火種,尤利爾,我使用魔力和引動神秘的方式都與你們不一樣』指環簡單解釋,『你不也無法動用你的預言能力?原因類似。記憶世界沒有命運』

它發現了。尤利爾心想,還好只是微不足道的線索。現實世界不會主動遮掩他的行為,但謊言可以。黑騎士揚言揭穿遮掩,才會使學徒感到驚慌。有沒有一種方法,能讓我在現實和在夢里一樣自在?他一下心煩意亂起來。

銀歌騎士們開始移動。波加特稍在前,雷戈落在後面。他們不像尤利爾一樣謹慎,坐騎追得很急,幾乎要在積雪里打滑。好在街道彎彎曲曲,學徒則能直線前進。又過了兩條街,他察覺騎士們其實是正繞著一座城內園林飛馳。圍牆後綠波蕩漾,蒼葉濃霜,仿若聖白王冠瓖嵌的一枚翡翠。

這像是帕爾蘇爾會待的地方,尤利爾確認。但當他靠近時,又不是那麼肯定了。奇異的聯系從塔樓傳來,學徒的火種也為之雀躍。一時間,他竟難以分辨無名者和聖經的吸引了。都說阿蘭沃是初源結社的聚集地,看來傳言並不是毫無根據的。

而在另一邊,銀歌騎士們已經追上了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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