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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七章 數字

空氣有股苦味,讓人精神麻痹。許多人焚燒昂貴的煙草,就為了品味糟糕的味道。真令人費解。照實說,大人們的每項舉動都使她感到迷惑。巫師本可以住在華麗庭院和巨大城堡里,享受僕人的侍奉和凡人的恭維,但他們寧願把自己藏在岩石和泥土中,整天擺弄瓶瓶罐罐,還指使學徒干這干那,好在一般不是重活。

要是某人太笨或太遲鈍,巫師便讓他抄錄一本三寸厚的舊書。此項懲罰堪稱工程。蕾格拉說上面都是魔文,巫師學徒根本看不懂。沒人知道為什麼那麼做。反正就是要抄,一遍又一遍,一本又一本。打理書架時希塔里安見過整整一牆的書,它們像樹上的葉子一樣彼此神似。

她不安地扭動身體。等待召喚是乏味的過程,可若不想寫抄到手指發麻,就必須耐心坐好。石塔頂端能看見下方蜂窩般的石窟,希塔里安把腳踩在窗台邊,想象自己大膽地坐在上面,兩條腿在外懸空。寒風會吹透她的襪子和毛皮束腿,但陽光能照在她的頭發上,將它們像火把一樣點燃。

我燒了它。她听見自己說,我燒了它,它卻在世界另一端重新出現。一陣悸動蕩過心頭。第二個職業,听起來像是再點燃一次火種。它會更亮、更熱、燒得更旺?她還是總把靈魂之焰和壁爐里的火苗聯系在一起。希塔里安有時候希望自己和那本『懺悔錄』一樣,走入火中就能重生。我能選擇出現地點嗎?回到拜恩,回到莉亞娜女士的閣樓?

「林戈特。」她的獨腿貓頭鷹開口,卻傳出了老巫師賈納科斯的聲音。希塔里安趕緊站直,聆听指引。「去杜爾杜派的矩梯。左手邊第一扇門,有人在那里等你。」

「是克蘭基閣下嗎?」

「別提問!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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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屋抓了把肉干給露絲,才匆匆跑過走廊。蕾格拉說神秘儀式往往耗時漫長,最多能耽誤三天時間,希塔里安得給鳥兒儲備食物。先前她沒想起來,完全是因為在拜恩的儀式沒花多久。

「希塔里安。」門後真的是奧茲•克蘭基,寂靜學派的「怪誕專家」。先前他總是來詢問希塔里安有關懺悔錄的種種細節。由于心里有鬼,希塔里安不怎麼喜歡他,直到某天詢問的人變成教皇打扮的「紋身」吉祖克。

克蘭基的帽子上有一只比頭還大的紫色氣球,它飄飄蕩蕩,系在帽子邊緣的絲線繃得筆直。他看起來仿佛會隨時起飛。除此之外,這位「怪誕專家」完全像個正常人。

「我來接受儀式,閣下。」希塔里安說。

「你來給那瘋子當好戲看。」克蘭基的語氣十分憂郁,「我建議你調頭回房間去,拿小棍搭帳篷玩。」她不知所措地呆在原地。「上個接受雙重儀式的家伙膨脹得像我頭上的氣球一樣,這項課題早被確認失敗了。」

「您在給她增加恐慌情緒,閣下。」某人指出,「這會制造影響結果的偏差因素。」

希塔里安這才注意到房間角落站在個巫師。他面色蒼白,五官周圍遍布皺紋,手里拄著一把陰郁的長柄傘。即便如此,他的肩膀仍舊濕了一半。這本不算奇怪。蜂蜜領一年到頭,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在下雨。可希塔里安記得今天是晴天。

「讓一個神秘生物接受第二次轉職儀式,還有什麼比這更能影響結果?行了,林德。把偏差因素作為變量?我恐怕在真理之路上還是個新手。」

巫師林德一言不發。

克蘭基揮揮手,帽子上的氣球一陣搖動。「開始吧。到中間去,林戈特。」

「這兒?」

「往左一點。不,往右。是你的左邊,不是我的。好了,現在往左。」調整位置的過程讓希塔里安提起心,稍微忐忑了些。但奇怪的是,這點忐忑相比她在拜恩王宮接受騎士冊封時的心情,那簡直是天差地別。「好,別動。」奧茲•克蘭基拍了拍那只氣球。「希塔里安,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是嗎?」

「我想我很清楚,閣下。」她也沒咬到舌頭。「我會睡著,在夢里看到十一條路。」

「是十一座山洞。」

「是的,閣下。我要選第六個。」

「誰告訴你的?」

「‘紋身’閣下這麼說。他希望我在第六個和第十一個山洞之間選擇,但十一個太遠。」

「你很明智。幻象和魔文有助于重構記憶,真理卻不容易探求……我記得你還在識字?認得數字嗎?」

希塔里安臉紅了。「我認識大多數數字了,閣下。」

「不用慚愧。大多數凡人一生也只會說,不會寫。你認得露西亞神文已經很了不起了,等吉祖克失去興趣,神學派會歡迎你。」

寂靜學派由許多小型派系組成,其中首腦是「第二真理」所創立的真理派。這類巫師研究魔文、魔咒和藥理,以期破解神秘的規律。他們認為縮短巫術的咒語有助于接近秩序,因此日夜不休地研究靜默施法。這就是「寂靜」學派的來源。希塔里安對此不感興趣,說實話,她覺得大聲念出魔法咒語非常有趣,歌劇里不都是這麼演的嗎?不出聲觀眾听什麼呢?

但蕾格拉說,莫尼安托羅斯人不愛听歌劇。杜爾杜派創造出能夠捕捉動作的神秘物品,可惜在成果普及之前,守誓者聯盟發明了「錄影」,能將聲音和圖像同步保存放映。聯盟的煉金造物短短時間內就搶佔了整個市場,杜爾杜派的巫師只好改變課題,琢磨冷門多年的穩固符文去了。不過在希塔里安眼里,這些巫師研究的課題壓根就沒有當下時興的東西。兩天前她見到一架用豬油發電的怪異機器,希塔里安寧願要豬,也不想要那點微不足道的光亮。

「紋身」吉祖克的派系全是修士。蓋亞教會完全受他統領,連四分之一的苦修士都是見習的巫師學徒。要問希塔里安最不喜歡的是哪一派,那非苦修士派不可。據說苦修士派還是寂靜學派的惡魔獵手,其中的每位巫師都至少燒死過兩個無名者。想到自己和姐姐背井離鄉的逃亡,希塔里安簡直恨透他們了。

奧茲•克蘭基是杜爾杜派的巫師,他對神秘物品的研究冠絕整個神秘領域。希塔里安最開始的擔心很沒道理,因為他除了『懺悔錄』本身,絲毫不關心其他細節。她懷疑就算自己暴露身份即將被燒死,「怪誕專家」也會在行刑前趕來囚牢,和她在稻草上打地鋪。

但就算那樣,希塔里安心想,我也一個字都不會說。她本來是拜恩的移居居民,如今卻是無星之夜的騎士。不死者領主親手將長劍搭在她的肩頭。

「根據宗教福音記載,在諸神還行走在大地上的時代,神秘不屬于凡人。空氣中的魔力堪比毒素,人最多只能活四十年。」克蘭基邊說邊打開他的手提箱,從里面盛出閃亮的藍色粉末。「但這其實是一種比喻。人們在四十年前活得像人,在四十年後活得像石頭——步伐遲緩,思維混亂,口不能言。這是個謎團,到今天我們也不知道祖先為什麼會這樣。先民普遍認為,智慧是偉大的英雄哈洛恩多從諸神手中贏來的,但由于他在四十歲死去,才導致人們失去了恩賜。」

「哈洛恩多是從哪個神手中贏來了智慧呢,閣下?」希塔里安問。

「我想多半是蓋亞,其他神明可不會這麼仁慈。」克蘭基回答,「你的問題很有深度,希塔里安。我的學徒听完了故事,居然只想知道哈洛恩多是怎麼死的。凡人很容易沒命,這還用問?就算是現在,凡人活到四十也算得上長壽。神秘生物就該尋找事物的源頭才對——如果我們弄清楚誰給了他智慧,就會知道怎樣贏取生命和健康,還有知識。渠道勝過結果,林戈特,你只管記住我的話。」

「我記住了,閣下。」

「但別說給吉祖克听。否則他肯定會去告訴羅珊。」一抹微笑在他臉上浮現。「我們的神學家閣下會認為我篡改傳說,來和我理論。」

我看你倒很期待。「我媽媽說,任何故事流傳時都經過改動,只有神的言語永恆不變。」這其實是莉亞娜女士告訴她的,但希塔里安當然不會蠢到說實話。「所以聖經是神的恩賜,而福音是人們給彼此的祝福。」

「多麼溫柔的睡前故事啊。可惜凡人不再供奉老舊的經卷了,蓋亞沒有聖經,露西亞也沒有。佔星師宣稱他們的神把未來記錄在星空中,結果得到的恩賜都是災禍。」他搖搖頭,「到了今天,還保有聖經的恐怕只有聖瓦羅蘭的石碑了。」

「可是,聖經是什麼?」希塔里安小心地問。

「通俗來說就是神遺物。沒錯,林戈特,『懺悔錄』就是一本聖經。吉祖克認定那是蓋亞留下的神秘物品,可惜幾乎沒人能使用它。或許因為它屬于其他的神祇罷。不管怎麼說,諸神早已不再注視這片大地了,希塔里安,你很安全……只要遠離這個該死的轉職儀式。」

我要怎麼反抗「紋身」閣下?希塔里安心想。只有在拜恩我才是安全的,你根本不懂。

克蘭基沒再多說。他拿著箱子接近希塔里安,將粉末灑在她手心。女孩低下頭,看到它們形成一個通用語數字。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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