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腦屏幕閃爍著淡淡的光, 存稿箱里的文字令她渾身冷了又熱,埋藏已久的記憶在塵封多年後被悄然掀起了一角。
中學時代的自己渾身上下都寫滿了平凡,相貌平平, 成績一般, 個性也很內向, 她也不明白為什麼被欺負的人偏偏是她。
難道只是因為她是孤兒, 沒有父母會為她出頭?
天地之大,可沒有一個人會無條件地保護她, 她除了每日每夜的煎熬忍耐,就只有在幻想中排解現實的痛苦。
她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寫小說。
她設定的小說里, 美麗、善良、單純的女主角出身貧寒, 父母雙亡,可是她有一個默默為她付出的哥哥, 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會有哥哥來保護他, 她的生活無憂無慮, 在學校里也是眾星捧月的寵兒, 她擁有她所幻想的一切。
她躲在廁所里只是寫了個開頭就被他們蜂擁地抓住了。
「哈哈哈, 看她寫的,太搞笑了,當自己是公主呢,想上貴族學校啊?就你?漂亮?你漂亮嗎?」簡陋的本子被人提在手心,她站在牆根, 屈辱地低下頭, 血液一陣陣地往腦門上涌,譏諷的語氣令她抬不起頭,「岳慧珊……岳慧娟, 你也覺得你這名很土啊哈哈哈?」
嘲笑聲中,雪白的紙片紛紛揚揚地從頭頂灑落,岳慧娟低著頭,她咬著牙,盡量地瞪大眼楮,好讓眼淚不掉下來,她不哭,她越是哭泣,那些人就越是欺負她,她必須忍耐,堅強地忍耐。
人群散去,她撿起地上的紙片,在無人的角落悄悄收好。
不是不讓她寫嗎?她非要寫,偷偷地寫,在雜亂的草稿紙後面寫,藏在自己書包的夾層里。
這次,她不再幻想有個過著快樂生活的自己,她幻想出了另一個人物,那個人物是正義的化身,在殘破荒蕪的世界里永遠赤忱,永遠向往光明,即使連她這個作者也不知道光明的未來在哪里,他也會依舊不停跋涉。
只是這個人實在太好,也太理想化了,理想化到之後她再也寫不下去了,這個世界上怎麼會存在這樣的人呢?
年少時所創作的兩本「書」早已隨著遠去的回憶被遺忘。
現在,她是大人了,她不再悲傷,不再弱小,可以嘻嘻哈哈地戲稱自己是「糊糊」作者,當初拿起筆想創作理想國,如今拿起鍵盤卯著勁收集各種熱元素只為了火一把,覺得數據不好就爛尾棄坑,霸道總裁愛上我的言情不流行了,就寫火的校園愛情,校園熱度降了,就寫打臉渣攻爽文,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完全丟了自己。
「岳慧珊」
她曾想叫的名字。
她以為那個名字已經隨著漫天飄落的碎紙片永遠地消失了。
原來,「她」還在。
「她」仍停留在那個理想國里,無憂無慮,永遠天真永遠陽光,因為「她」有一個哥哥。
只是她忘了,她忘記了,她曾傾盡所有的希望創造出了兩個她最喜歡的人。
——他們真的存在。
景深已經全想起來了。
「哥哥會回來保護我的。」
那是屬于他的咒語。
他其實一直都沒有名字,只是「哥哥」,他一誕生就被困在了只剛開始開展的情節中,被困的時間太久,久到連他自己都發現了不對勁。
上課寫作業,下課上廁所。
短短一個小時的時間,他重復了千百遍。
有一天下課,他忽然不想再去廁所了,腳步在走廊盡頭拐過,他站到了陽台前,看到樓下有很多人在打球,被圍在中心的人很高,動作很敏捷,他認不出是誰。
一個小時過去了,又上課了。
他坐在教室里,沒有低下頭寫作業,環顧四周之後在最後一排發現了那個打球的身影。
自習課的教室很安靜,沒有老師管理。
他想︰反正很快這一個小時就會被抹去重來,為什麼不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好。」
埋頭寫字的人抬頭,眉目俊朗端正,「嗯?」
他在他身邊坐下,「你叫什麼名字?」
「徐進。」
又一個小時過去了。
他回到了原來的座位,他站起身執拗地走了過去,「你好。」
抱著籃球的人挑了挑眉,「有事?」
他笑了笑,「你願意跟我做朋友嗎?」
他在這個班里沒有朋友,人人都很厭惡他,雖然只是一個小時,上課加課間的時間,他也能感覺到周圍人無孔不入的惡意,班級里的人會輪流來找他麻煩,每一個小時的人都不同,唯獨面前這個人,一次都沒有對他凶過。
「可以啊。」對方爽快道,「我叫……」
「徐進。」
他搶先道。
徐進略微驚訝,「你知道啊。」
他笑了一下,他們剛做過一節課的同桌。
「我下去打球,一起來嗎?」
「好啊。」
他坐在籃球場的椅子上,晃蕩著腳,眯眼微笑。
課間時間結束了,眾人急忙沖向教室,他跟在徐進身後,對徐進道︰「不要忘記我。」
徐進滿頭大汗地甩了下手,失笑道︰「我記性沒這麼差。」
騙人。
他花了數百個小時想讓徐進記住他,可是時間一旦重啟,徐進永遠都是那副不知所以的表情。
又下課了,他剛起身卻被人重重撞倒在地。
「嘶——」
他低著頭看了一眼受傷的胳膊,微微皺了皺眉,雖然等會傷口會消失,可是疼痛感卻是實打實的,真討厭啊,他的鳳眼中流露出一絲不耐。
「你沒事吧?」
他抬起頭,這次徐進第一次主動靠近他。
徐進伸出手扶他,「流血了。」
他笑了一下,「沒關系。」因為你主動來了,所以受點傷也沒關系。
「我送你去醫務室。」
徐進扶著他出了教室,他們兩人並肩走著,走廊外的樹蔭投照在身上,他听徐進說︰「我記得咱倆是同桌是不是?」
他和徐進改變了那一小時。
他成為了徐進的同桌。
他以為他會永遠過這一小時,和徐進上課,下課陪徐進去打籃球,給徐進撿那一個滾到腳下的籃球,徐進抬起手揉揉他的頭頂。
這樣也挺好。
籃球滾落到腳邊,他撿起籃球,目光投向人群,而人群中唯一發光的那個人卻不見了。
怎麼會這樣呢?
他迷茫地拿著那顆沒有主人的籃球,周圍的畫面在他眼中變成了全然的黑白,他想︰他要找到他。
那個時候他並不知道徐進去了另一個世界,那個永遠正義永遠光明的男孩被召喚去做了那個世界的救世主。
他只是在作者多年後開闢新文時,一股腦地沖了過去,成為了新的角色。
顧靜松在看著他一次又一次地奔赴死亡,而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地進入作者的書里,奔向他所向往的那個方向。
最後,他成為了「景深」。
這是他自己選擇的。
當景深超月兌于整個書內的世界時,他才發現《極度寵愛》里根本沒有岳慧珊這個人物,原本的那個「景深」也完全屬于作者另一本沒有完結的書,「蘇照月」來自作者曾經跟風創作的校園愛情故事,「楚歌」是從作者的一本棄坑的逆襲打臉小說中而來,甚至各路配角,無一不是作者曾創作出來,又沒有給他們結局的人物。
他們帶著新的名字,和景深一樣忘記了自己從哪里來,可刻在他們生命中的執念一直未曾消失。
【作者在嗎?】
存稿箱里出現了一行字,跳動的字符在她面前宛若擁有生命一般。
她捂著嘴強忍驚呼,深深呼吸了好幾下,她顫抖著放下手,手指在冰涼的鍵盤上滑過,敲擊下去的力道都是軟的。
「我在。」
【很抱歉這段時間給你造成了困擾。】
「沒、沒關系。」
她一直都誤以為是哪個惡趣味的黑客在改的文,完全沒有想過會是她書中的人物「活了」過來,這個時候她或許該感到害怕,但是屏幕上的文字冰冷卻溫暖。
她所創造出的那個人真的保護了「岳慧珊」,他履行了承諾,即使她已經將一切都遺忘。
心中的隱痛在這一刻才終于得到了徹底的治愈。
小小的出租屋里,她手指微蜷,胸膛里克制不住的熱意翻滾,她的「哥哥」,她真的有一個「哥哥」,她環抱自己,藏了多年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
「對不起……」
對不起她忘了他們,對不起她創作出了他卻把他孤零零地留在那個充滿惡意的世界,對不起她忘了最初是為什麼要拿起筆,她想創作的是能讓人感到愛與包容的世界,能給受到傷害的人帶來力量的文字。
電腦上閃爍的光點慢慢閃現。
【感謝你創造出了我們。】
眼淚在臉上滾燙地滑過,難以置信她真的創造出了那麼溫柔的一個人嗎?不,她沒有資格以造物主自居。
作者在創造角色的同時,何嘗也不是角色選擇了作者?
腦海里所浮現出的那個故事,到底作者是造物主,還是故事中的人物選擇了用作者的筆來講述,這一點誰說得清呢?
「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
她擦了擦眼淚,迫不及待地打下了一串文字。
【讓我睜開眼楮看看他吧。】
「原來,你真是蛋生的啊。」景深望著那張悲傷到了極點而顯得猙獰的大龍臉,抬手輕輕模了模,「已經沒事了。」
徐進,不,是徐咨羽,他噴了個響鼻,天空下起淅淅瀝瀝的雨,用長長的絨毛罩住景深,他的記性其實真的沒那麼差,深刻的執念由他自己一力背負,在下一次相遇的時候,他一定要先向他走過去,他的黎明,沒有盡頭的天,他低下頭輕聲道︰「我記得我們是同桌的。」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投出地雷的老板︰淡酒、不要虐我啊、一只釀酒的梨、二維碼掃描、相思醉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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