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慧珊是個活力四射的姑娘, 如果說景深像黯淡的星,那她就是閃亮的太陽,她蹦蹦跳跳地圍著景深說話, 天真浪漫, 笑容毫無雜質。
她問景深臉上的傷怎麼回事, 景深說他打籃球不小心摔了一跤, 岳慧珊也毫不懷疑地相信了,頭腦簡單地和精明能干的岳慧珊判若兩人。
一路看下來,景深發現這學校的地理位置並不好,處在教區中, 學校周邊全是工廠,也許是因為依托學校,應運而生了幾棟居民區,剩下一大半都是農田還有未拆遷的民房。
景深和岳慧珊就住在民房里,平樓小院,門口一條彎曲的小路, 兩邊都種了菜,看樣子,這兄妹倆的生活過得很拮據。
徐進把人送到家就要走,景深今天是來去如風,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只是事情在那總要去面對。
徐進作為目擊者,對于全部事情他最清楚,景深這件事他說了沒完,就是真的沒完,他也不是什麼大富大貴出生,家里父母走得早, 和景深一樣算是孤兒,景深還比他強點,有個妹妹。
岳慧珊打開舊冰箱,冰箱里剩飯剩菜不多,她開心道︰「哥,咱們三個人不夠吃,你炒個青菜吧!」
徐進連忙說︰「不用了,我走了,我回學校食堂吃。」
「來都來了,」岳慧珊熱情開朗,貧苦的生活似乎沒有在她的靈魂中留下任何烙印,她像個小公主一樣,只管留徐進,自然地對著景深撒嬌,「哥,三個人吃飯熱鬧。」
景深對徐進道︰「留下吧,謝謝你,你今天幫我很多。」
徐進說不出拒絕的話了。
景深能感覺到在這個世界停留的時間越長,他和這具單薄瘦弱的軀體就越能達成一種某種程度上的了解。
比如現在,他動作很麻利地從菜田里挑了幾顆青菜,就像他曾經做過無數次一樣。
景深暗暗警惕。
岳慧珊扶著臉,坐在門口的門檻上,滿臉笑意地看著景深挑了菜在院子里的水龍頭下洗菜,她夢囈似地說了句,「有這樣的哥哥,我好幸福啊。」
徐進看了她一眼,心想景深一定很寵這個妹妹,要不然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下,岳慧珊不可能長成現在這樣無憂無慮的樣子。
身為只比妹妹大兩歲的哥哥一肩挑起了養家的擔子,為妹妹遮擋外界的一切風雨,陰雨全留給自己,只把溫暖留給家人。
徐進靠在門口,看著景深單薄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他上前在景深身邊蹲下,「我幫你。」
景深摘下一片葉子,又遞了顆青菜給他。
兩人無言地洗菜,景深炒菜,徐進也站在旁邊看他。
三人吃了一頓簡陋的晚飯,岳慧珊心情好得不得了,神采飛揚地說著她在班級里和同學之間發生的趣事,她在班里似乎很受歡迎,成績好人緣也好,連班上最凶的數學老師也偏愛她,特意給她帶了個橘子,那橘子很甜,同學們都很羨慕。
因為景深一直很安靜,徐進也不方便搭話,只是越听越覺得兄妹兩人無論個性還是境遇都是截然不同,像是正反兩面一樣。
吃了晚飯,岳慧珊去上晚自習,景深受傷留下,徐進猶豫了一會兒也留下了。
「班里那些同學說的話你別往心里去。」徐進擦干淨窄小的餐桌。
景深「嗯」了一聲。
徐進絮絮叨叨地跟他說話,景深有一句沒一句地回著,徐進收拾完後走進臥室,發現景深正坐在床上,手上拿著個厚厚的本子正在翻看。
「看什麼呢?」
「日記。」
徐進腳步頓住,面露尷尬,「我出去燒點水。」
「不用,」景深垂著眼,「想看可以一起看。」
每個人都有好奇心和窺探欲,徐進當然也有,不過徐進毫不猶豫地就拒絕了景深的提議。
腳步聲遠去,景深抬眼,微微一笑,無論哪個世界里,這個人好像都是一派正人君子的樣子。
景深手上的這本日記又舊又厚,從「景深」上初三起就開始記了。
日記上事無巨細。
「景深」的身世唯一的共同點就是父母意外去世,這里也不例外。
淪為孤兒的「景深」日子過得很痛苦,最讓他感到痛苦的不止是失去父母的錐心之痛,還有身邊人的「關心。」
他成了全校重點的幫扶對象,一次次地與領導開會、見面、握手拍照,接受捐款,在眾人面前痛哭流涕地對別人的恩情感激涕零。
他這個人忽然就矮化了,他的名字、他的情緒,他這個人都不重要了,他只是孤兒,只是一個可憐得需要幫助的孤兒。
孤兒還有個妹妹,不忍心讓妹妹出來拋頭露面地受罪,什麼事情就都由孤兒出面了。
逐漸的,「景深」在日記里的口吻變得麻木了,他開始習慣于周圍人異樣的目光和時不時地被拉出來作為歌功頌德的工具,這能給他帶來不少好處,就這樣吧。
景深一頁頁地翻著,一個心靈憂郁的可憐男孩仿佛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只是他讀著讀著,一直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具體違和在哪里,他還說不清楚。
日記里長篇大論的自怨自艾後出現了轉折。
「景深」終于知道那段被當作展覽品的日子原來根本不算最壞。
一開始,只是有同學讓他跑腿,給他「小費」,景深不要,對方鄙夷,問景深捐錢不要,掙錢也不會掙嗎?
景深被強迫接受了五塊錢的「小費」。
有些事情一旦開了口子就無法停止了。
無窮無盡的欺負開始了。
景深看到了日記的主人是如何從反抗到妥協的,一個人的力量實在太弱小,置身于集體的洪流中,他根本就無法反抗。
逐漸,「景深」變得越來越麻木,唯一在他心中刻下的信念就只有保護好妹妹,而這個希望也逐漸在風雨飄搖之中。
出眾的岳慧珊也開始受到莫名流言地詆毀。
「景深」什麼都可以出賣,那麼他妹妹當然也一樣,空穴來風地就可以編排無數謠言。
日記中的「景深」已經幾近崩潰的邊緣。
景深一口氣草草翻完,合上日記後深吸了一口氣。
如果他沒有出現在這里,或許這個世界已經坍塌了。
他一直以為是顧靜松強行把他帶到了這里,可都這麼久了,顧靜松一直沒出現,這不符合顧靜松的風格,而且在這個世界里,他有一種強烈的被掌控感,仿佛這個世界是更高一級更強悍的世界。
景深的大腦又開始拼圖了。
自從他意識到他「穿書」的那一天起,他就沒有再停止過思考。
「水燒好了。」
徐進半個人站在門口,「洗一洗吧。」
家里窮得過分,連衛生間都沒有,景深從床底下找到一個大水盆,看上去和菜市場賣魚的盆沒什麼兩樣,那大概就是他平常用來洗澡的工具。
景深這一天身上受了傷,沾了泥,很不好受,他不算有潔癖,也的確從來沒這麼狼狽過。
徐進把熱水倒進盆里,試了試溫度,「你一個人行嗎?」
景深彎著腰,尾椎傳來陣陣刺痛,「行。」
徐進出去了。
夏天的夜晚姍姍來遲,徐進坐在屋口,呼吸著清醒的空氣,雙手交叉,低頭將臉埋在胳膊中間,他听到身後傳來斷斷續續的水聲,雙腳在地面不住地微點,搖搖晃晃。
「徐進。」
「嗯?」徐進朗聲道。
「我站不起來了。」
徐進連忙走進房內。
俗氣的紅色水盆里,單薄的少年赤-果地坐在水里,蒼白的肌膚上東一塊西一塊的淤青和傷疤,蝴蝶骨鮮明地凸出,振翅欲飛。
徐進呆住了。
景深回過臉,「扶我一把。」
徐進如夢初醒般地走到水盆前,伸手去扶景深,景深的胳膊很細,皮肉軟綿綿地搭在縴細的骨架上,仿佛一踫就會折斷,徐進一言不發地用力架起景深,景深完全借了他的力,大半個人都壓在了徐進身上。
徐進摟著他就像摟了個紙人。
徐進沉默了一會兒,忽地用力抱住景深,他低聲道︰「對不起。」對不起和你做了一年的同桌,卻什麼都不知道。
景深拍了拍他的胳膊,「不關你的事。」
家里沒有吹風機,頭發濕漉漉的滴水,幸好是夏天,景深和徐進坐在屋前的門檻上吹風。
徐進︰「明天我們去找校長。」
景深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徐進被他的眼神看得不知怎麼有點臉紅,「事情總能說清楚。」
景深︰「沒用的,為了一個學生鬧得校長的政績不好看,不可能。」
徐進︰「你別這麼悲觀。」
景深︰「這不是悲觀,這是現實。」
徐進有點生氣,「校長不行,就去教育局。」
景深微微笑了一下,「這種事情捅出去就是丑聞,你鬧到校長那,頂多是在學校里混不下去,鬧到局長那,那大概是要在全市的學校都混不下去了。」
徐進不解,「你又沒錯,該混不下去的是那些欺負你的人。」
「不會的,」景深平淡道,「這是一道很老的題目,火車月兌軌,撞向一群人還是撞向一個人,是個人都會做選擇。」
徐進沒有從景深的臉上看到一絲一毫的難過,他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一個令徐進心都揪起來的事實,景深就是這樣,在日復一日的絕望中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嗎?
徐進咬牙道︰「你不是一個人,至少還有我。」
景深面上的表情沒有變,「為什麼?你和我的關系好像也很一般。」
蟬鳴蛙叫,清風徐徐,景深听到徐進說︰「因為你是對的,我想站在對的那一方。」
真是……
在商海沉浮太久,景深內心的最深處一直對人性存疑,唯有面前的這個人,太閃耀了,無論處于何種境地都是如此地明亮,景深伸出手,在徐進驚訝的目光中將自己的手掌貼在了他的臉上,景深目光溫柔,「這好像不是你本來的人設。」
臉頰邊的手掌粗糙而冰涼,這個動作對于兩人而言過分親昵了,徐進有些不自然,但也沒有躲開,「人設?我是發自內心的。」
景深收回手,抬頭看了一眼天空,「這里的星星很漂亮。」
徐進也抬頭看天,「是啊。」
兩人靜默地坐著,一直等到岳慧珊放學回來。
岳慧珊還是永不疲倦活力十足的模樣,就是作業還沒寫完,痛苦地趴在桌上,絞盡腦汁地在對著試卷的作文使勁。
景深坐到她身邊,「我看看。」
岳慧珊寫了一大半,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我不行了哥,我要去吃點東西。」
景深抽起試卷,瀏覽了岳慧珊的作文,看過幾行後目光忽然凝住,他終于想通為什麼「景深」的日記本讀起來有違和感了。
日記的行文很像個小女生在寫日記。
而岳慧珊作文里的遣詞造句和「景深」日記本上的習慣幾乎如出一轍。
景深抬眸望向正趴在冰箱旁翻找東西吃的岳慧珊。
岳慧珊靈秀、美麗、熱情、活潑,美好得……不像個真人。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投出地雷的老板︰不要虐我啊、一個朋友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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