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氣了?」
「不曾。」
那人開口,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冽淡漠,不染半分世俗塵埃。
于是寧嬌嬌更加篤定。
「你生氣了。」
倘若不是生氣,他絕不會用這種對待旁人的態度來對待她。
是的,寧嬌嬌一直認為,自己在離淵心中,就是不同的。
如若不是特殊,離淵又怎麼會給她準備那麼多珍寶丹藥,又怎麼會對她說出那麼多的溫柔話語,又怎麼會為了她一次又一次的破例?
長久來,寧嬌嬌在離淵這里得到的特殊待遇,讓她愈發沉淪,也愈發完全的、赤誠的交付自己的真心。
眉眼如凝霜雪,說話時垂著眼,小指勾起藏于掌心。
他一定是生氣了。
「嗯。」
果然,這一次離淵沒有否認,他站在寧嬌嬌身前幾步的地方,眸光下垂,落在她的腰肌。
「你又去找他了。」
伴隨著這句話落下的,是一陣幾乎快要控制不住的威壓。
殿門口的仙侍們頓時跪了一片,唯獨寧嬌嬌沒受到半點影響。
並非是她不怕,而是離淵的威壓獨獨繞過了她。
她是特殊的。
心中淺淺的竊喜飄蕩四散,繚繞在心髒,轉而又進了五髒六腑,歡喜得暖了心扉,連血液都變得滾燙。
少女的愛意就是這麼簡單熾熱,或許顯得天真莽撞,卻不摻雜半分虛假。
此時只要離淵一句話,哪怕讓寧嬌嬌粉身碎骨,她也不會多做猶豫。
她是干淨的。
離淵撞進那雙澄澈的眼眸,頭一次退卻。
「你若真的介意我去找他。」寧嬌嬌說,「那你便與我說清,從此以後,我就不去荒地了。」
禹黎是她在天宮難得相投的朋友。
可離淵卻是比朋友還要重要的人。
他是寧嬌嬌來到這陌生九重天上的唯一緣由。
說這話時,寧嬌嬌一點一點地掰開了離淵藏在衣袖下握緊的手。
他總是這樣,哪怕生氣也不開口,整個人好似沒心肝的草木。
長久的偽裝,連離淵自己都曾錯認心緒,自以為早已無情,波瀾不驚。
只有寧嬌嬌知道,每每有了情緒,離淵總會下意識勾起小指,藏在衣袖中。
離淵垂眸看她的動作,也不阻止,仍由她動作。唯獨在縴細的手指即將離開手掌的剎那,一股不容抗拒的靈力忽然出現,強勢又溫柔地繞在了寧嬌嬌身後,迫使她跌落進了離淵的懷抱。
「我確實不想讓你去找他。」
離淵將寧嬌嬌摁在懷中,這樣她就看不到他晦暗難明的眸光。
無人知曉,在听見禹黎問出那個問題的瞬間,離淵的心髒猛地一沉,整個人都僵直在原地,恨不得想要逃離,卻又沒有什麼時候比那一刻更心甘情願地留下。
禹黎想知道答案,他亦然。
只是寧嬌嬌沒有正面回復,越是如此,離淵越是心緒難平。
宛如一潭死水的心境終是被投進了一粒石子,分明是塵埃般微不足道的大小,卻蕩起一層又一層漣漪,久久不能平息。
尤其是看見寧嬌嬌收下了禹黎的禮物,還對他笑。
她怎麼可以對旁人笑。
……
離淵身負上古蒼龍血脈,在血液里便流淌著的佔有欲。
分明理智清晰地告訴他,這個畫面就是禹黎故意讓他看見的,可離淵還是無法克制自己升起的滔天怒火。
一個小花仙而已。
即便他當場將她帶走,用鮫人淚織成的白紗蒙上她的眼楮,讓她看不見別人;即便他把她鎖在只有自己才能去的攬月台,讓那些不相干的人再也看不見她的笑;即便……
險些失控。
只不過最後,僅存的理智讓離淵離開了那片荒蠻之地。
「……但這是你的自由。」離淵再次開口,嗓音帶著些許暗啞,「我說過,這是你的選擇,我不會干涉。」
有那麼一瞬間,對著小花仙閃亮亮的雙眸,就連離淵自己都覺得整件事無比荒謬。
但他不會改變。
生如棋盤,落子無悔。
離淵正是靠著這股近乎偏執的頑強和狠勁,從不被天帝看中的兒子,變成現在九重天上無人看忤逆的帝君。
事實證明,他所做下的決定,哪怕有所犧牲,結局卻都是好的。
不過頃刻間,離淵便調整好了情緒,他又變成了那副溫柔縱容的模樣,對著寧嬌嬌淺笑︰「把眼楮閉上。」見她緩慢地眨了下眼,似是沒反應過來,離淵笑著抬手遮住了她的雙眸。
睫毛輕顫,離淵掌心時不時刮過癢意,如同姻緣仙君那里亂作一團的紅線,擾人的同時又帶著紅塵的繾綣。
寧嬌嬌被離淵擋住了雙眼,連帶著周遭的聲音都為之一寂——八成是他又用了什麼高級的法術,寧嬌嬌想到。
她並不怕,和離淵在一起有什麼值得怕的呢?寧嬌嬌只是有些擔心,離淵對她太好,若是又將一些珍寶贈予,恐怕接下來一段時間,自己的日子又不會太平。
說是擔心,也不過是被強行裹上了憂愁的蜜糖。
「我們要去哪兒?」
「去看看我給你準備的禮物。」
隱約感受到有涼風吹過她的身側,不過須臾,寧嬌嬌邊听見耳畔傳來離淵含笑的聲音。
「到了。」
寧嬌嬌懵懵懂懂,尚未反應過來。
離淵見小花仙還是緊閉著眼,小手緊緊地攥著他的衣袖,又是好笑又是無奈,心中之前隱藏著的怒意,不知不覺中,早已消散無蹤影。
他垂眸,貼近了寧嬌嬌,壓低了嗓音,含著笑問她︰「還不睜開眼?」
酥酥麻麻的癢,從耳垂傳入心間。
不用照鏡子,寧嬌嬌也知道自己此刻定是紅了臉,她睜開眼,先是悄悄往身側那邊瞥去,不經意間恰巧撞入了對方滿含著笑意的眼瞳。
如若常在此,定時被驚得說不出話來。
冰雪消融,眼角眉梢寫盡溫柔,好似九天之上的仙君終于親自走下高台,願意為一人沾染上滿身塵埃。
誰見過這樣的帝君離淵?
或許離淵自己沒見過。
正因為沒見過,他永遠也不知道,在面對寧嬌嬌時,自己的神情有多麼縱容與溫柔。
「你看我做什麼?」離淵牽起她的手,「你往前看。」
寧嬌嬌依言望去,瞬間被眼前的畫面驚得說不出話來。
月落清河下,大片大片的常花盛開,偶爾一陣微風拂過,將女敕粉色的花瓣吹得搖曳,來去輕搖,如水般流淌,頭頂月華光輝散落,更為這普普通通的常花花海增添上了幾分獨屬于九重天上的縹緲,如煙似霧。
九重天上,誰不知道,帝君離淵最是厭惡那些花花草草?
就連常也曾詫異,離淵會將一個小花仙帶上天宮,還曾疑心莫不是離淵被人蠱了去?
在知道了寧嬌嬌身上的玄妙後,常才放下心來。
饒是如此,作為帝君離淵最信任的人,也是公認在離淵面前最為放肆的人,常也從不在他面前提起花草之事。
連常都不敢,更別說別的神仙了,雖然離淵未曾明令,他們卻連提都不敢提,
偌大的九重天之上,唯獨離淵做得出,在月落清河下的荒蠻之地,開滿鮮花。
不知不覺中,寧嬌嬌已經松開了離淵的手,獨處于一片花海之中。
寧嬌嬌輕輕開口︰「這是常花?」
離淵淺笑︰「喜歡嗎?」
喜歡嗎?
怎麼可能不喜歡。
在九重天最尊貴神秘的月落清河下,種下了一片花卉,不是什麼珍奇異寶,而是普普通通的凡間之花。
一場盛放,獨贈一人。
何等奢靡,又何等浪漫。
「真漂亮。」寧嬌嬌仰起頭,「這麼珍貴的月華落在一片普通的常花之上,不知會引起多少人嫉妒。」
話是這麼說,只是她語氣活潑頑皮,其中的炫耀得意根本不加以遮掩。
離淵笑著搖頭,篤定道︰「你喜歡。」他走到了寧嬌嬌身邊,「只要你喜歡。」離淵說,「在我心里,常花就是最珍貴的花。」
寧嬌嬌看向他,本來想玩笑幾句,卻在觸及離淵臉龐時,恍了下神。
猝不及防間,她好似跨過時空,隔著山川湖海,遠遠的看見了另外的場景。
盛放的鮮花,神秘的天河,寂寥的少年。
……
好像……
寧嬌嬌遲疑地低下頭,攤開手掌,勾起小指。
好像,在很早很早之前,她也曾與人勾指起誓,將盛大花海贈予一人。
「我以前並不喜歡花。」
一片寂靜中,離淵突兀開口。
寧嬌嬌轉頭看他,隔著花海他第一次沒有回望,而是仰頭看著月落清河。
月落清河,是帝君離淵的本命河。
星光倒映在離淵的眼眸,如一泓化不開的寒潭,如不見底的深淵。
天色蒼茫,仿佛將一切寥落。
「上一任天帝是我的父親。」離淵語氣平靜,「他並不愛我的母親,娶她不過是為了得到龍族的支持。」
「不過幸好,我的母親也不愛我的父親。」
「她也不愛我。」
說到這里,離淵像是談起了什麼極為高興的事,唇邊漾開了一抹笑意,他看向了寧嬌嬌,彎了彎眼眸。
分明是在笑,卻被哭還令人心酸。
寧嬌嬌說不出什麼讓他不要逞強的話語,她知道這是離淵努力維持著的驕傲和體面。
遠遠看去,白衣仙君站在一片粉色常花花海中,好似皎潔明月終于跌落紅塵。
于是她穿越過重重迷霧般的花海,走到了離淵面前,主動抱住了他。
「離淵。」寧嬌嬌仰起頭,主動在他唇邊印下一吻。「他們不愛你,是他們的錯。」小花仙抿唇,執拗開口,「但我愛你。」
這是寧嬌嬌第一次如此直白的袒露自己的心意。
懵懂天真,一字一心動。
她不想抬頭,不忍心看離淵唇邊的笑意,因此錯過了那一瞬間離淵眼中猛烈地掙扎。
簡單的話語卻撕裂了一切虛偽,將所有看似高明的算計都襯托的無比低劣丑惡。
「……我的母親,她喜歡上了一個魔族。」離淵擁著她,復又抬起頭看著月落清河,「而我的父親,喜歡上了九重天上的百花仙子。」
他忽然想告訴她,想告訴她所有的事。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我才知道,那百花仙子與魔族有所糾葛。」
「再後來,我成了天帝。」離淵又重復了一遍,「我殺了我的父親,囚禁了所有反對我的人,成了天帝。」
「寧嬌嬌,不必心疼我,我已經是天帝了。」
「是我贏了一切。」
寧嬌嬌雙手撐在他的身前,抬起頭,認真道︰「我知道,離淵是最厲害的。」
「但是你受傷了。」寧嬌嬌掰著手指算,「我看過你背上被鬼火灼傷的痕跡,有三道,當時一定很疼。」
離淵看著小花仙認真計數的樣子,又想笑了。
是真正的笑,笑意直達眼底。
何止三道?當年為了爭一口氣,他上過魔族戰場,去過凌宇深淵,進過無妄之海……
太多了,數不勝數。
別人譏嘲他,輕蔑他,沒有人信他,沒有人愛他。
沒關系,他會為自己掙一條路出來。
「只是疤痕而已。」離淵說,「早就不痛了。」
寧嬌嬌搖頭︰「但當時疼。」她想起浮烏山林中的往事,語氣都變得低落。
「這樣的痛,是在記憶中的。哪怕身上的傷疤好了,可記憶還在,回憶時便永遠覺得痛。」
不過很快,寧嬌嬌又打起精神來。
「不管沒關系!現在我知道這件事了,那我想起時也會痛,這樣便能幫你分擔一些啦!」
哪有這麼算的,離淵失笑。
他垂眸看向懷中人,正對上她亮晶晶的雙眸。
毫無保留的、干淨溫柔的眼。
總是空蕩蕩的胸腔中,好似有什麼東西不受控制,一下又一下。
離淵怔忪。
總是習慣將一切掌握的他,第一次發現了無法控制的東西。
是心跳。
這一次,率先心動的人不是寧嬌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