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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岳沒有直接答應玉折淵。

他給了他一個機會。

「在我們那個世界, 戀愛不等于結婚,結婚不等于一生一世。」

「我願與仙君嘗試。但倘若真的不合適,我依舊可能離開, 仙君也可以。」聞岳心髒奇異地緊縮,像是一顆女敕芽從枯萎的枝干上長出, 飛快地抽條生長,「仙君可以接受麼?」

一股又酸又甜的水從胸口溢出,玉折淵握住他的手︰「在我們努力之後。」

聞岳︰「盡最大努力之後。」

玉折淵抱緊他︰「我會用一生證明。」

做出重新嘗試在一起的決定, 聞岳心里甜蜜有之,忐忑有之,緊張有之, 期盼有之。

不論如何,這是一個新的起點, 前塵種種,是時候徹底放下了。

他想找個機會把這件事告知謝殊,畢竟謝殊是他最親的人,謝殊卻先一步找了玉折淵, 兩人之間進行了一場無人知曉的秘密談話。

「天罰一事, 多謝仙君。」彼時謝殊邀玉折淵來到望月樓飛閣, 開門見山地道謝, 也開門見山地道出玉折淵的另一目的,「但仙君不必以此為籌碼,讓我虧欠退出。」

「阿岳只是我的師兄, 三個月前你們重逢時,我便明白了。」

玉折淵不置可否。

他花費整整三個月,幾乎沒日沒夜地研究天罰之事,當然不僅僅是為了向謝殊道歉。

他想以此做籌碼, 讓謝殊徹底斷絕對聞岳的心思,不論是否有必要。

謝殊能看出,其實也在玉折淵意料之中。

兩人截然相反,卻能明白對方的意圖。

謝殊站在一株古木下,目光掠過星羅棋布的萬家燈火,落在更遠的水面,海潮與天際相接的地方。心中無數思緒翻滾,仿佛破胸而出的蝴蝶,遇到月光便消散了。

「我並非因為你而放棄,我只想讓師兄幸福。」

「所以我明白他的心意,尊重他的選擇,知道哪怕他被你傷害,一直都沒有真正放下你。」

「我會以他家人的身份保護他,陪伴他,這一點你大可放心。」謝殊直視玉折淵,「但如同仙君不信我,要以恩情施以枷鎖,我也不信任仙君。」

「我在動用秘法召喚回師兄的身體時,發現了另一種更逆天的法術。」

「他既然能穿越時空而來,便說明時空相連,如果有一天你傷了他的心,他再也不想見到你,他可以隨時回去。」謝殊道,「這是我還你的枷鎖。」

「即使付出你的命麼?」玉折淵面沉如水。

謝殊笑道︰「仙君太小看我了。」

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氛圍只持續了一剎那,便如春雪一般悄無聲息地消融了。

「我能理解你做的,雖然這是多此一舉。」玉折淵沉默片刻,面色恢復正常,「說到底,不論以什麼方式,我們都希望阿岳幸福。」

「你永遠也不會用到那個法術。」

「我也會永遠陪他。」

謝殊的目光從一線水天收回,重新落在玉折淵面上。

他彎起桃花眼,微微笑了一下︰「希望仙君說到做到。」

月白色長衫從樹影中踱出,徹底沐浴在月光下。

兩周後,魔界惜抱山。

簡易的廚房中傳來乒乒乓乓的響聲,柴火 啪作響,四處濃煙彌漫。

一片手忙腳亂中,傳來司徒熠大驚小怪的喊聲︰

「羽哥,殺雞要先割脖子,你怎麼血都沒放,就開始剁?」

「輕一點輕一點!砧板要碎了!」

「不能放沾了水的柴火!會冒煙!!」

「等等,你別吹了!你是要炭烤野兔還是炭烤我?過去一點,說好了離我三尺遠,幫我打下手也要保持距離!」

司徒熠指揮得火急火燎,恨不得拉開洛羽自己上——他哪里是幫忙,分明是添亂!

洛羽也沒好到哪兒去。

堂堂前朝太子,今朝實際上的異姓攝政王,從小到大幾乎從未踏入東廚的矜貴少爺,居然屈尊降貴地窩在只能容納最多四人的簡陋廚房中打下手,被指揮得團團轉不說,還要被司徒熠嫌棄,一口一個「羽哥」地扎心,被不斷提醒「不準離他太近」,這麼狹窄的空間內,司徒熠硬生生要他繞道走……

洛羽的臉比地上的炭還要黑,幾乎癱成一張鍋底。

可他再不爽,額頭青筋幾乎跳起舞來,還是咬咬牙忍了。

「……是。」

「知道了。」

「……我的錯。」

「怎麼切?」

「阿熠,給我遞塊毛巾總可以吧。」

「接著!」司徒熠站在另一頭,正在給白蘿卜雕花,聞言頭也不抬,手上毛巾一轉,旋轉著朝洛羽飛去。

洛羽伸手一抓,抹了抹臉和脖子,抹下一層黑灰。

「……」他忍了忍,沒忍住,「什麼時候能煮好啊?」

「至少在這里呆一個時辰吧。」司徒熠終于給了洛羽一個眼神,一向單純無害的眼楮略微眯起,像是警告,「怎麼,你後悔了?要半途而廢?」

「是誰說要下廚幫忙的?」

「是誰剛才賴著不走的?」

洛羽臉頰發燙︰「我沒說要走!!!」

「那就繼續添柴加水,水開了叫我。」司徒熠命令道「想要學習也行,站起來看。」

洛羽︰「……哦。」

這一聲「哦」實在太低落,伴隨洛羽低頭弄柴的動作,顯得有些可憐。

司徒熠不免反思自己是不是有點過分。

算了……打個棍棒還要給個甜棗呢,頤指氣使需要有度。司徒熠想了想,決定懷柔︰「對了,除了燒雞烤野兔和野菜羹,你還想吃什麼?」

洛羽唰地抬頭,盯著司徒熠看了半天,才幾不可察地翹起唇角,給了一個樸實無華的答案︰「阿熠真好,可以教我烙幾個餅嗎?」

司徒熠︰「這個簡單!你看好——」

兩人能湊在一起折騰晚餐,也是洛羽完成承諾的結果。

聞岳等人離開臨安城後,謝殊單獨回青承山閉關,為小桃夭一事做準備,聞岳與玉折淵則特意回了一趟祁連山看望舊友。洛羽得知消息,從皇城趕回碧竹峰,先踐行了自己的一個承諾——把海來的秘籍都還回去,並和魚塘里面的幾位無辜人士道歉。

「玉折淵死而復生」之事鬧得沸沸揚揚,三界皆知,「洛羽乃前朝太子,蟄伏多年復仇,血洗皇宮把持朝政」一事也不多承讓,都是仙界最新鮮勁爆的八卦,因此封判、代天思與李升升早就听聞知道洛羽並非女子,也無心與他們戀愛。

從八卦傳出到此刻已有數月,幾人雖然心梗,但也慢慢接受了事實。

——誰年輕時沒愛過幾個人渣呢?

但他們萬萬沒想到洛羽還會回碧竹峰,並且把他們叫到面前,挨個道歉。

封判、代天思與李升升︰「……」

洛羽︰「對不起,秘籍還給你們,我沒有學。」

封判、代天思與李升升︰「…………」

祁連山無數少男的夢徹底破碎了。

為了以示誠意,全程洛羽都沒有避諱司徒熠,算是主動在司徒熠眼皮子地下完成了這一承諾,令司徒熠十分滿意。

正因為洛羽表現良好,在洛羽表示他想要和司徒熠學習下廚時,司徒熠猶豫片刻,還是答應了。

雖然過程艱難,洛羽中間幾度不耐煩,但在他的鞭策下,他們還是順利完成了今夜的晚餐。

味道居然還行,聞岳與玉折淵均夸贊有加。

司徒熠揚眉吐氣。

晚膳後,洛羽更是破天荒地承包了洗碗和收拾殘局的工作。司徒熠也心大,不怕他做不好反添亂,指點幾句後,提著刀去後山修煉去了。

傍晚,洛羽一個人留在廚房,在明火符的光芒下,回憶下午臨時抱佛腳學習到的廚藝,把砧板台面打掃干淨,鏟除灶中灰燼後,又重新生上火。

昏暗的光芒中,他把剩余的食材取出來,按照下午的記憶生澀地處理,一板一眼地復刻出幾道菜。

一道烤魚,一道烤兔子,一道燒雞,還有一摞熱騰騰的燒餅。

完成這一切著實廢了不少功夫,手指上還留下幾道傷口,洛羽卻渾不在意。

他用油紙包好菜肴,趁熱裝入乾坤袋,確定周圍無人後,御劍去了後山。

此時已是子夜,天上紫月高懸,星光黯淡。

整片山谷都被籠罩在一層輕紗似的薄霧中,靜謐又孤獨,仿佛一塊被世人遺忘的角落。

司徒熠終于練好刀,手腕一翻,赤焰刀光芒熄滅,流火沒入袖中。

他打算漫步回去,在途中整理思緒,將今夜所悟消化吸收。

繞過一處山壁後,腳步卻倏地一頓。

有人?

那是……洛羽?

已是深夜,洛羽一個人出現在後山,著實詭異。

更詭異的是,他出現的地點十分隱蔽,乃是一無風無影的山壁背面,剛好有塊方寸大的平地,比那東廚的面積還小。

月光清澈如水,直射而下,司徒熠輕易看見洛羽面前擺著幾個白瓷盤,盤上置有幾個油紙包。

油紙半打開,露出里面的食物——似乎是烤魚、烤雞與燒餅,還是熱的,香氣隔著老遠都能聞到。

接著,洛羽又從袖中取出一些水果,擺滿另一盤。

司徒熠︰?

他是晚上沒吃飽,偷偷來後山宵夜?

這些該不會是洛羽自己做的吧……

司徒熠腦海中冒出的各種疑問在洛羽做出下一個動作時戛然而止。

他取出了一沓厚厚的紙錢。

擺好貢品,點燃黃紙,閃動的火光與紛飛的灰燼中,洛羽站起身,雙膝跪了下去。

他對著東方,鄭重地磕了幾個響頭。

司徒熠仿佛撥開迷霧,有什麼遺忘的記憶剎那間重歸腦海。

他想起來了——子時已到,今日乃是洛羽父母的祭日。

羽國國破時,皇族一日之內被屠盡,血流成河,尸骨無存。

整座金鑾殿被付之一炬,洛羽在倉皇中匆匆逃離,連一件信物都不曾留下。

更別說父皇母後的尸骨了。

整整十年,洛羽隱姓埋名,只在每年的這一日給死去的皇親燒一燒紙錢,連衣冠冢都無法立。

每到此時,他都一人來,一人去,連玉折淵都不知會。

若不是當初在碧竹峰,司徒熠黏他黏得厲害,撞見過幾次,恐怕也不知道這回事。

司徒熠頓時不知道該怎麼辦。

如果他還是從前的他,一定會像那幾次一樣,忍不住走出去,默默陪伴安慰洛羽,也給他的家人燒紙錢,深深地鞠躬。

可現在他們的關系可能連朋友都算不上,沒有完全冰釋前嫌,卻比點頭之交多了太多羈絆,微妙到連他都說不清……

該怎麼辦?

要悄悄離開麼?

司徒熠腳步一動,正要退縮,洛羽背後卻像長了眼楮,倏地扭過頭,望過來。

「……阿熠。」

他的嗓音沙啞,雙眸在漆黑的夜里竟然含著水光,似乎有什麼在閃爍。

司徒熠一下子就心軟了,腳步不受控制地朝洛羽走去。

「你在祭拜伯父伯母?」他的聲音輕的像風,生怕驚擾了什麼似的。

「嗯。」洛羽凝視他,目光仿佛嵌在了司徒熠身上。

「……罪魁禍首已經血債血償,你也恢復了身份地位,他們在天之靈一定會欣慰的。」司徒熠道,「一切都會好起來。」

「一切?」

「嗯。」

洛羽定定地看著他︰「那就承你吉言了。」

既然來到這里,撞見洛羽祭拜親人,司徒熠當然不能干站著。

他也燒了幾沓黃紙,對著東方行禮——那時羽國故址所在的方向。

洛羽站起身時,司徒熠甚至沒有發覺,他們的距離很近,遠遠地小于三尺,已然破戒了。

從鬼蜮分別開始,洛羽便沒有機會離司徒熠這麼近。

近到似乎一伸手就能觸踫到他,連空氣都染上他的氣息。

黑衣少年貪婪地深呼吸,像是擱淺的魚面對近在咫尺的海水,忍受瘋狂的求生欲,渾身血液都在叫囂。

他忽然產生了一種極其大膽的想法。

可以再近一點麼?

趁著此時,只近一點點。

哪怕會被推開,他也認了。

如同溺水之人看見浮木,饑渴之人望見綠洲,他的身體幾乎不受控制,在意識權衡清楚之前,已經做出了行動。

他側過身,伸出手臂,輕輕抱了司徒熠一下。

一觸即放。

然後在司徒熠反應過來前,逼迫自己松開。

司徒熠也沒想到洛羽會突然打破承諾,站在離他這麼近的地方,還伸手抱了他。

可他連拒絕都沒說出口,那人便識趣地放下手,後退幾步,恢復三尺的距離。

司徒熠︰「……」

司徒熠的心髒一擰,居然有點不是滋味。

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想要板起臉,卻發現自己做不到︰「……你在做什麼?」

「對不起。」洛羽立即認錯,「……我沒忍住。」

雖然很短暫,卻是必需品。如同在高原上吸了一口氧氣,足夠他活很久了。

洛羽盯著司徒熠,像一只認錯的大狗。

司徒熠吃軟不吃硬,更說不出什麼重話。

「好吧,就一下。」他沉默良久,鼓了鼓嘴,小聲道,「……下不為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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