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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下到樓梯中段時, 曲錦萱察覺到有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便也側頭望了過去。

二人的目光,于空中交匯。

姜洵無比慶幸自己穩住了心態, 沒有猝然避開惹她懷疑, 而是極其有禮地朝她微微頷首, 接著, 又自然地對桑晴說了聲︰「那便瞧瞧貴鋪中的面靨,有勞。」

在被桑晴引著去鋪中另一處時,姜洵負在身後的手掌微蜷, 指尖也因著有些緊張而微微發麻。

到得那櫃台前,桑晴熱情介紹一番後, 又恭維道︰「親自來挑選這些,客人有心了, 與尊夫人定是一對恩愛眷侶……」說著話,她存了打探的心, 便順勢問道︰「不知客人可有孩子了?」

自然。

有一個酷愛抓他撓他,極會折騰他的小子, 這會兒獨自在待奉京城里, 也不知少了他這個可供撒野玩鬧的爹, 那小子會否哭鬧。

為了掩藏掩身份,姜洵想了想︰「有一雙兒女了。」

「那豈不是湊足了一個好字?恭喜客人。」桑晴再度放下了些戒備。

成了親且兒女俱全,且看他提到妻兒時, 眉目明顯柔和了許多,應當,也不是她先前猜想的,不務正業之人。

「不知尊夫人與府上哥兒姐兒現下何在?」如嘮家常一般,桑晴再度問道。

姜洵答得煞有介事︰「在河岳祖地, 眼下這邊的宅子置辦好了,待過段時日,她與孩子們便也來了。」

桑晴作恍然大悟狀。

原是舉家遷來,那更可放心了。這般顧家的人,應當生不出什麼夭蛾子來。

而對姜洵來說,若是往日,他定然早便嫌這桑晴聒噪了,可此刻,他卻希望桑晴能多問一些,這樣,他便能在這鋪中多待一陣。

姜洵立于櫃台前,狀似認真地,听著桑晴口若懸河地介紹著那面靨的每一種花色,余光卻一直在偷偷隨著曲錦萱。見她往櫃台去了,在櫃台站了沒一會兒,鋪中又來了一拔客人。

新來的當是熟客,腳才邁進來,便熱絡地喚了聲「曲掌櫃的」。

見曲錦萱在帶著那拔客人選買,姜洵開始悔自己來早一步。若現下才入店的是他,那此時,應當是她親自在接待自己了。

僅作設想,卻已令他興奮到微微顫栗。

霎那間,姜洵陷入深深的糾結,在多買一些,便能于這鋪中多停留片刻,與少買幾樣,下回來了還有借口之間搖擺不定。

小半晌後,姜洵做出了決定。

還是選後項,這回他漲了經驗,下回便派人盯著,何時這鋪內女侍不夠使,需得她親自出面了,他再進來充當顧客。

結賬時,姜洵正想掏銀票,卻陡然記起孫程曾與他說過的,賞銀不能給,否則與他這身份不符。

是以最終,姜洵還是以銀錠子結的賬,且找回的銅子一個不少地兜走了。

待晚些時候,繁清閣內忙完一輪,得了些清閑時,桑晴便主動去與曲錦萱分享了自己模來的,那位新鄰的情況。

「他是鏢師?」听到新鄰所做的營生時,曲錦萱微微有些訝異。

桑晴點點頭,又補充道︰「說是之前入過兵營,後來走了幾年的鏢,攢了些銀子,想與家人安定下來,便選了這吳白城。」她感嘆起來︰「怪不得生得有些粗獷,原來是個行武出身的。不過啊,倒是個體貼懂得疼人的,居然還會給家中娘子買胭脂呢,果然人不可貌相。」

曲錦萱並未放在心上,只笑著隨口應了句︰「人不可貌相,單看外表,自是看不出什麼來的。」

「那也是。」——

姜洵的機會,來得很快。

繁清閣已是吳白城中小有名氣的胭脂鋪子,縱是加上女侍,閣里將近有十個人在,每日里也總是忙多閑少的,而曲錦萱出來在底樓親自接待客人的次數,自然也不難踫。

為了做得像樣些,姜洵足足忍到第三日下午,才瞄準時機,再度踏足繁清閣。

見得是自己那位新鄰,曲錦萱怔了一瞬後,才擺出待客的笑容迎了上去︰「歡迎客人,您想選些什麼?」

她在與他說話了。

不過就是句招呼罷了,姜洵一顆心卻開始突突亂跳,手心似已攢了層滑溜的細汗。縱是舊年領兵出征,敵將的兵器離脖子只一寸有余之際,他也沒有這麼緊張過。

勉力定了定心神,姜洵回道︰「上回在貴鋪中,在下選了眉黛與面靨,可聞人說女子香奩之中,僅有這些還不夠,便想著再選幾樣,勞煩掌櫃的帶在下挑選一番。」

盡管在進來前,因為擔心自己假音掩得不夠好,會令曲錦萱听出破綻來,姜洵已經沉著嗓子反復練了幾回,可當真用這幅嗓音與她說話時,他還是有些緊繃,致使語調都遲滯了些。

不僅如此,他兩手松開又握緊,此刻,更是萬分慶幸自己今日穿的是大袖衫,而非如前日那般穿著束袖,否則單他兩手間的這些小動作,便會被她察覺出異常來。

曲錦萱會意︰「客人可是想為尊夫人置辦整套香奩?」

姜洵面上一僵。

尊夫人這三個字,從她的口中吐出來,于他來說,很是刺耳。

就算她臉上明明掛著如綿綿春水能撫人心的笑容,可他這胸腔,卻悶得仿佛透不過氣似的。

「勞煩掌櫃。」姜洵喉結聳動,聲音越發澀了。

「您客氣了。」

曲錦萱帶著這位‘新鄰’往妝櫃走著,還耐心與他解釋道︰「女子香奩之中,眉黛、鉛粉與口脂是基本之物,尊夫人平素若只描淡妝,置辦這幾樣便夠了。」

鉛粉姜洵除了不懂,也做不出什麼像樣的選擇來,故他直接挑了最為貴價的那種。而在面對各色口脂時,他腦中更是空了下。

旁側,曲錦萱還在為他貼心講解著︰「尊夫人唇形若偏圓潤,那便選顏色稍沉些的,若尊夫人唇形偏薄,對應的,您可選顏色鮮亮些的。」

听她說話,姜洵有些口干。

心心念念的人便在眼前,他很難不心轅意馬。

眼前這雙桃綻般的軟唇,他嘗過無數回,就連那份觸感,他都清清楚楚,且一直記懷于心。就算不看,他也知曉她的唇形是何等模樣。

姜洵控制著自己,不要盯著曲錦萱的唇看。為免出丑,他隨便指了幾盒便移了眼,且還作勢去看其它陳設架,于這當口,還問了句自己听來的詞︰「是否……還需置辦幾種面脂?」

曲錦萱答得很實誠︰「面脂是潤膚所用,尊夫人若是皮膚紅潤無有瑕疵,倒不用置辦這物。」

姜洵敷衍地點了點頭,而他胡亂瞟著的目光,確在掃到一排熟悉的瓷罐時,停駐了下來。

青秞倭口的瓷盒,瓷盒外壁,描著幾簇粉色的金沙羅。

「——那是?」

循著他的目光,曲錦萱望了過去,坦然對他解答道︰「這是用來淡化疤痕的,除了普通外傷,有些婦人生產過後,小月復處會留有些傷疤,若那疤痕不深,得這物堅持涂抹上半個月,便能見到起效了。」

說著話,曲錦萱走去那架旁取了一罐過來︰「客人可需為尊夫人置辦上一罐?」

姜洵眼神發緊。

小女人舒眉軟眼,這般笑盈盈地,口吻稀松平常地與他說著這些,更令他心神悲沮又愧痛。

姜洵喉間躥上一口酸苦,他牙槽暗咬,語意艱難地答道︰「在下、在下並不知她……是否也留有那疤痕。」

他還沒有機會得知這些。

而听了這‘新鄰’所答,曲錦萱難免有些詫異。

已經生過兩胎,夫婦日夜相對,怎會不知這些?

可她也委實不好問起人家夫婦間的私密事,只好說道︰「無妨,此事因人而異,也並非所有婦人生產,都會留那疤痕的。客人若不確定,還是先莫要置辦了。」

姜洵搖搖頭︰「煩請掌櫃幫我取上兩罐罷……」只這一句,他喉嚨似被無形之物堵住,再說不出其它話來。

想起那夢中所見,姜洵胸窩絞痛,整顆心巍巍發顫,眼角再度噙了抹紅跡,甚至,有些不敢看她。

能賴片刻便是賺到的勇氣驟失,姜洵再無顏繼續待下去。他渾渾噩噩地隨著曲錦萱結了帳,再自她手中接過那些瓶瓶罐罐後,出了繁清閣,人如行尸走肉一般,回了胡頂巷。

巷道中間,幾名還不及他腿高的小女圭女圭正聚在一起作耍,而那幾名女圭女圭中,正正有那對,被他兒子親娘抱過牽過的兄妹倆。

這兄妹二人,是搶了他那小兒子應得的寵愛。

這般想著,姜洵心念陡轉,實實在在地,替自己遠在奉京城的兒子不忿起來。

……

傍晚,自繁清閣回轉胡頂巷,曲錦萱正在院中收著晾曬的料材,便听有人敲門。

開門一看,是雙手都舉著大串糖葫蘆的兩個小女圭女圭。

小泉兒嘻嘻笑著,朝曲錦萱遞去其中一根︰「萱萱姐姐要吃麼?不酸的。」

「哥哥的酸,我的不酸。」小溪兒也遞了自己的過去,希望曲錦萱接她手中的那根。

曲錦萱笑著推拒,又將兄妹二人領了進來,再給他們搬來兩只小馬扎,才蹲問道︰「這是誰給的?莫要吃太多了,小心長糖牙。」

對于曲錦萱的叮囑,兄妹倆明顯沒怎麼放在心上,小舌頭一直舌忝著山楂上的糖衣,還是小溪兒抽空回了句︰「是隔壁院子,那個大胡子叔叔給的。」

小泉兒咬了半顆山楂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問曲錦萱︰「對了萱萱姐姐,你是不是和那個大胡子吵過架呀?他好像很討厭你?」

曲錦萱怔了怔︰「為何這樣說?」

小泉兒認真回想了下︰「他給我們買這個,讓我們不要纏著你,別和你玩。」

忙完手頭活的桑晴出來,正好听著這幾句,不禁有些愕然。

與曲錦萱面面相覷後,桑晴也蹲,看著小泉兒不停踢蹬著馬扎的小短腿︰「那你得了他的東西,怎麼又偷偷來找你萱萱姐姐玩?」

小泉兒笑得兩顆小虎牙都露出來了︰「我是替小溪兒答應的呀,沒說自己不來找萱萱姐姐玩。」

桑晴忍俊不禁︰「那小溪兒怎麼也來了?」

小泉兒極認真地答道︰「男子漢一言九鼎,妹妹是姑娘家,不用守這些諾的。」

對于小泉兒這一番自圓其說,主僕二人俱是哭笑不得。

待小兄妹二人離開後,桑晴直納悶不已︰「小姐,隔壁大胡子怎麼那樣說話啊?我瞧他今兒又去鋪里幫襯咱們生意,還當是個不錯的人呢。」

而曲錦萱則根據小兄妹說的話,聯想起今日那位‘新鄰’結賬時怪異的走姿,還有那突變木僵的眼神,不禁暗自思忖著,難不成是自己今日有何處接待不周,或是哪句話說錯了,惹那位鄰居記恨上了?

想了想,曲錦萱便據此回道︰「許是我今日話有不當,惹人不喜了。」——

八月底的秋老虎除了悶熱之外,最常見的,便是不穩定的天氣了。

這日,上午本還晴光大放,高掛著的紅日頭曬得人頭皮都燙,可一入未時,天便開始陰了下來。

烏雲四伏,天幕低垂,眼見就是要下雨的前兆,桑晴著急忙慌地從繁清閣趕回胡頂巷,準備將晾曬的料材都收回屋內。

她腳程慢,才打開門,還沒來得及去收東西,天際的雷聲便轟隆隆地滾叫起來。

桑晴手忙腳亂,邊收著蔑盤,邊向天爺祈禱,讓這雨千萬晚些再下。

正在庭院中忙活時,半掩著的門忽被人敲了兩下。

桑晴抬頭去看,她們隔壁那位大胡子鄰居站在門口,好心地問了聲︰「可需幫忙?」

隨著他這句問,一道閃電劈空而下,天越發暗得像要入夜似的。

桑晴嚇得膽顫心驚,生怕料材被打濕,便也來不及想那許多,沖大胡子點了點頭︰「那有勞您了。」

有人幫忙就是快,且那人手腳穩健,力氣也大,桑晴費老大勁才能搬抬起來的圓盤,他兩臂一抱便能穩步帶入屋內,沒幾下功夫,庭院中的蔑盤,連同頂著那蔑盤的高腳長凳都給收進來了。

將將好收完所有東西,雨便傾盆落了下來。

外間狂風大作,雨聲嘩嘩,雨簾子綿密有力,幾息間,便將各處屋檐給洗了一遍。

得人相助,又遇這驟雨突襲,怎麼也能留人下來避避雨,吃碗茶。

于姜洵來說,這還是他頭一回正大光明進入這宅子,雖說曲錦萱不是個愛布置廳堂的人,可他卻覺得,這宅中的每一處,都依稀可見她的身影。

便在姜洵悄悄打量四圍之際,桑晴用漆盤端了盞茶過來。

姜洵起身接過,道了謝。

白瓷蓋碗,盞中湯色清澈,上頭飄著些葉沫。

姜洵垂眸啜飲,茶湯濃醇且有回甘,入喉後無需細細品呷,都能感受到齒頰間余存的鮮靈香氣。

這茶……

陡然間福至心靈,姜洵特意問了聲︰「不知這茶料采買自何處?」

桑晴笑道︰「這啊,是我家小姐自己配的茶料,味道許是淡了些,也不知您喝不喝得慣。」

果然。

姜洵心念微動,故作沉吟︰「這茶料,貴鋪中可有得賣?」

桑晴搖了搖頭︰「配來自家喝的,不曾入鋪擺賣。」

姜洵便順勢問道︰「可否賣些予在下?」他面容誠摯︰「不怕姑娘見笑,在下是個粗人,平時吃茶都是粗瓷大碗如牛飲水,方才吃了這茶,倒覺頗對胃口,便想自姑娘這處采買些,待內子到了,閑時也好沖泡來,與她共品一番。」

听他這樣說,桑晴很快便反應過來,笑著答道︰「不過自家粗茶罷了,既您喜歡這茶料,也是難得。況鄰里鄰居的,方才又得您仗義相助,才解了我的難,又哪能讓您破費采買。這樣,我去拾些出來,您稍坐片刻。」

「有勞。」

小會兒後,桑晴拎了兩個系好的紙包出來,遞了過去。想著這人方才說自己不懂吃茶,還好心囑咐了幾句︰「您且收好。這茶味道本就偏淡,不如濃茶經泡,若使那茶具慢品啊,您得記著,這頭一道茶湯有些發澀,您得潷掉,後頭加水沖上個四五道啊,就該換了,否則與喝白水沒什麼兩樣的。」

姜洵收過紙包,道了謝,又盡量以自然的語氣與稀松平常的口吻,狀似隨意地問了句︰「姑娘與曲掌櫃的,是這吳白城中本地人?」

桑晴搖頭︰「我們也是打外地來的。」

姜洵做恍然大悟狀,復又問道︰「那二位定然在這吳白城中,時日也不短了罷?」

「是有一段時日了……」听他問起家常,桑晴驀地想到對門小兄妹早先說過的話,心中不由生起些警惕,回應開始含糊起來。

姜洵自然也察覺到桑晴的警惕,便特意解釋了下︰「不瞞姑娘,吳白城在下還是多年前來過一回,那時覺得這處民風淳樸,氣候宜人,才打算搬來這城中安家。再過一段時日,內子便帶著家中孩子過來了。在下想于他們到這吳白城之前,先熟悉幾處游玩之地,若平時孩子們調皮了,也能帶出去放放力氣,省得吵了二位。」

他尚不知自己早被那對小兄妹‘出賣’,自覺上面一通解釋合理,還又接著問道︰「外頭那鋪子,是曲掌櫃一人開的麼?」

既做了幾日鄰居,平日里听其它鄰里招呼來去的,他能知曉自家小姐的姓,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但突然問起這事,縱是方才得了這人相助,這回,桑晴卻將一顆心全然提了起來。她萬分後悔方才急中生亂,讓這奇奇怪怪的大胡子登堂入室了。

「哪能呢,也是與人合開的。」說著話,桑晴悄悄往後移了移,離那人遠了些,還故意含糊地提了一嘴︰「我們小姐的夫家,就在吳白附近的。」

姜洵面上笑意瞬間凝固。

好個醒目又忠心的丫鬟,都提防他到這個份上了,竟還給自己主子生造出個夫家來?

除了他,她那主子還哪來的什麼夫家?

這會兒,外間雨聲漸悄,天也重新亮堂了起來。

趁姜洵沉默間,桑晴逃也似地跑到庭院中,敞開院門,故意大聲說了句︰「雨停了!」

言下之意,他該走了。

姜洵心中怒已積到喉嚨口,簡直肺管子都差點炸了。無法發作的氣簡直將他胸口憋悶到喘不過氣來,他咬緊後槽牙,只能帶著滿臉慍容告了辭。

桑晴松了口氣。

待回了繁清閣,桑晴立馬往樓上趕去,滿心後怕地,將這事告訴了曲錦萱,且揣測道︰「小姐,您說那大胡子是不是故作好心,實則腦子里頭存了什麼古怪的預謀啊?」

曲錦萱听罷,凝神思忖了下︰「倒不定是有什麼壞心思,許是常年走南闖北之人,性子與常人不大一樣。」末了,她又輕聲道︰「只防人之心不可無,往後若無事,咱們還是莫要與他多有往來就是了。」

桑晴一徑點頭︰「小姐您說得對,多份小心總是沒錯的。」

說完,桑晴起身準備下樓去忙,可眼角余光卻驀地,自曲錦萱的袖子下頭瞥見一張邊角熟悉的信箋,當下也沒想那許多,只驚喜地問道︰「是縣主新近寄來信了麼?這回,里頭可也有說哥兒的情況?」

曲錦萱移開袖子,取出那張信箋來,輕輕搖了搖頭︰「沒這麼快,許過幾日才會到的。」

那便是在重溫之前的信箋了。

桑晴糾結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問了聲︰「哥兒也半歲了,該會走路了罷?」

曲錦萱嗔笑道︰「哪能呢,最快也要滿周歲的。」

唇角彎著,可那笑意,卻並不及眼底。

提起姜明霄,曲錦萱面色黯了黯,指節撫著那信箋幾遍,接著,一下下地,重新折疊好。

見狀,桑晴縱是有心想多說幾句關于哥兒的話,卻又怕惹了自家小姐傷懷,便只能就此作罷了——

是日,曲錦萱沒去繁清閣。

有一款山榴花與洛神花液兌成的唇脂頗受歡迎,昨兒有位老客一氣下了小幾十罐的單,說是要帶去娘家送姊妹。因那唇脂過漿液後,需在庭院中即曬即收,久了顏色便會發沉,是以,曲錦萱便留在胡頂巷的宅子中獨自忙活。

庭院中,曲錦萱有條不紊地兌著漿液,用木漿紙一遍遍試著色,而貓于暗處,注視已久的姜洵,卻陡然捕捉到有人在巷間敘著話時,飄到他耳際的只言片語。

倒不是姜洵想分神去听,只因她們敘話談論的對象,是曲錦萱。

而那正閑聊敘話的人,其中一個是廉婆子媳婦,人喚何大媳婦的,另一個,則是隔壁巷前來串門的藍衣婦人。

這二人本是聊著集市菜肉的,不知怎地,話題便扯將到曲錦萱身上去了。

藍衣婦人大抵是對曲錦萱好奇已久,低聲問了句︰「听說你們巷里那位曲掌櫃的,是與夫家和離了的?」

何大媳婦點了點頭︰「是和離了的,這事人家也不藏著掖著,我還知曉她有個兒子呢,不過沒能帶出來。」

藍衣婦人便猜測道︰「想來是拗不過夫家罷,我瞧她平時對你那倆孩子很是不錯的,應當也不是自願舍棄。」

何大媳婦笑呵呵地答道︰「曲掌櫃的人好,我們家那兩個小的也歡喜她,愛與她玩的。」

藍衣婦人便也順勢說了兩句泉溪兩兄妹乖巧惹人疼的話,哄得何大媳婦樂得合不攏嘴,連連說自家是一雙皮猴。

話了幾句孩子的事,那藍衣婦人復又感嘆道︰「我瞧曲掌櫃性子柔柔的,說話也順人心,不像那些被夫家棄了的,要麼是悍婦樣逮誰咬誰,要麼啊,就整天哭哭啼啼跟死了娘老子似的。就是不曉得,是怎麼個原因與夫婿和離的呢?」

何大媳婦搖頭道不知,但聞得對方問起這個,便留了個心眼,揶揄道︰「你問這話作甚?」

那藍衣婦人也不拿話遮掩,如實答道︰「害,我也不瞞你。翁員外家的三郎啊,心儀上了曲掌櫃的,便著我來打探打探,看能不能……」

何大媳婦連連擺手︰「得,我勸你還是早些回絕罷,莫要提了。一則,前兒那麼些個媒婆連門都沒得入,便知人家是沒這個心思,二則……」

「二則什麼?」

何大媳婦壓低了些聲音︰「這麼跟你說罷,曲掌櫃的那位前夫啊,我曾見過的。那人面相清俊,瞧起來也是大戶人家的郎君,我猜應當是貴宦子弟。人家那周身氣度打扮啊,可遠不是翁三郎能比的。而且人家追到咱們這城里來,定是想與曲掌櫃的重修舊好呢。」

聞言,那藍衣婦人張了張嘴︰「那確實難辦了。」

「所以啊,這事兒你還是回絕了罷。」何大媳婦直接勸道。

那藍衣婦人笑了笑︰「我這不也是受人所托嘛,來前我也打听過的,與那翁三郎說過,成算極小。」

何大媳婦撢了撢袖子上的木灰,答她道︰「可不是?曲掌櫃的不僅生得好、脾性佳,還是個心靈手巧會掙錢的,擱誰能舍得?她那前夫啊,肯定是後悔了才找來的。」

「那成罷,我也不說什麼了,這就回絕托付去。」

說著,那藍衣婦人也不欲久待,可她正打算與何大媳婦話別,卻又被何大媳婦給扯住了。

像說悄悄話似的,何大媳婦聲音極小︰「喏,說曹操曹操到,你快瞧,那位就是曲掌櫃的前夫。」

當這句帶了指向的話飄到耳際時,隱于暗處的姜洵心跳驟停,還當是自己被發現了,可兩息後,待驚疑不定的他反應過來,也隨著何大媳婦所指望過去時,頓時緊咬起牙根來。

無他,只因巷口處,桑晴領了個青年郎君走了過來。

身著交領直身,頭束發冠。

姿表明朗,眉眼俊逸。

正是戚蒙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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