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春夜, 玉盤高掛,星子被幾縷渺雲給遮著,像籠著霧紗那樣朦朧。
玉昇居內, 姜洵幾番入睡未果,終是睜開了雙眼。
是魔怔了麼?為何把眼一閉, 腦中都是那人的身影?
心浮氣躁間,姜洵干脆推被下榻, 披好衣袍, 出了玉昇居。
不知怎地,本算要去徐嬤嬤那處看看兒子的人,那腳尖卻是一轉,直直往另個方向去了。
待霜院中近乎一片漆黑,只有個守門的婆子昏昏欲睡, 雞啄米般地上下瞻頭。
姜洵信步走了進去。
廊蕪之下,所有的窗牖都是緊閉著的。而就在白日里, 他還通過某扇窗,見到她在與霄哥兒逗樂。
一片闃寂與幽黑中,姜洵入了內室。
月光之下, 可見得隨處擺設如舊,而室內空空蕩蕩,榻上、桌旁空無一人。沒有人迎上來, 親昵地喚他‘夫君’。白日里給他更衣的小女人,更像是化了影, 憑空消失了似的。
姜洵心里像在被什麼東西給咬噬著, 被鈍痛絲絲縷縷地侵襲著。他邁開步子,試圖在這間空室中,找尋舊日主人曾留下的痕跡。
起先, 他去掀開了妝奩。
妝奩中,一套嵌綠松石喜鵲登梅的頭面,幾只描著梅花香梔的脂粉瓶罐,都是他在寧源時給她置辦的,除此之外,當中別無他物。
姜洵抿了抿唇,目光四掃,于壁桌之上,見到一方長錦盒。
他走了過去,取下那錦盒。
推開錦盒的蓋子,盒中,臥著一只水字紋、開臉喜慶的玉質摩喝樂。
見了這摩喝樂,姜洵牙骨微磨,又去隔間中開那黑漆的倭箱。
而那箱底,果然也只整齊地擺著一套裙裳。
水色的訶子裙,妃色的大袖衫,一匹青蓮色的披帛靜靜地疊置在一旁。
霎那間,舊年的花燈、煙火、拱橋,在他懷中哭到抽噎的小女人,一切都鮮活得像是密密匝匝的、不停輪換的幻景,可那幻景,同時又似鏡花水月,一觸即消,禁不起數度追憶。
姜洵的唇角扯出一絲冷笑。
分得這樣清楚,他送的,便一件也不取,而是她的東西,她卻一件也沒有留。哪怕是平日里,她曾用過的那些瓶瓶罐罐與石磨杵攆,全都不見了蹤影。
清理得這樣干淨,看來今日之事,她早便開始盤算了。
說起來,二人好似…也沒有發過什麼海誓山盟,他與她的這一段,更像是一場香艷的風月之事。
不同的是,這場風月之事,還留下了一個孩子。
姜洵滿臉諷意。
初時,他就是拿她當消遣罷了,何時開始,竟與她生出這麼多的羈絆。
說起來,他原本的算,是要主動休黜她的,不料到頭來,確被她給變相迫離了。
也罷,既她如此有魄力,他又何必大半夜來這處尋不快?
想到這里,姜洵暗自哂笑一記,身子一移,便想出去,可臨到門口時,卻又止住了腳步。
既來了,又為何要走?尋個地方歇息罷了,這偌大的章王府,哪一處不是他的?
這般想著,姜洵便擰轉了身,袍衫也不除便上了榻,就那般擁被而眠。
枕被如冰,唯馨香尚存。
這回,姜洵很快便睡了過去——
數日後,城郊的一處別苑中。
翹角飛檐的畫舫中,樂陽與曲錦萱正對著鋪了一桌的瓶瓶罐罐涂嗅研拭。
「你這手也太巧了罷?才幾日功夫,又做出這麼些好東西來。」
樂陽用平匙在某個瓷罐中挑了一勺,抹在手背處著轉,果然沒幾下便暈開,整個手背都潤潤的。
她驚喜道︰「這夜容膏我得拿回去好生試試。一到春天,我這臉就緊繃繃的,又耐不住去敷那些厚如泥的面脂團,讓我兩三刻都不能動彈,我渾身都難受。」
曲錦萱則捧起個青瓷罐︰「這罐手霜,縣主也一並帶回去罷。」
樂陽接過來︰「你不說我也準備帶走的。這香味兒淡淡的,正好是我喜歡的程度,怎麼著啊,我也得親自試試。」
曲錦萱卻搖了搖頭,笑吟吟地與她說︰「縣主平素不做活計,手部本就女敕滑,這手霜啊,可給府中做慣粗使活計的下人試試。她們那手常年做活,不是總浸在水中,就是□□風吹到皸裂,尤其現在還在春時,有些冬月時手指凍裂的患處還不曾愈合的,正好讓她們帶回住處去,遇下值時,或是歇假的當口,都可抹到手上頭,試試功用。」
听她這麼說,樂陽蹙了下眼,很是疑惑不解︰「我不做活計,容馥齋的其它客人就會做活計不成?就是那些商女,家里頭有些小買賣的,哪一個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嬌貴得不行?」
曲錦萱點點頭,正色道︰「所以啊,我正有一堂事要與縣主商量呢。」她接著問道︰「縣主可曾在容馥齋中,見到過商女平婦?」
樂陽怔了怔,使勁回想了好一會兒,才答著︰「好似不曾,多數都識得我的,應當不是商女平婦之流。」
曲錦萱便接著說道︰「去咱們容馥齋的,多是有身份之人,不是王公貴女,便是官眷命婦。可愛美之心人皆有心,除去王公貴女、官眷命婦外,普通女子與婦人也有這等需求。」
「如縣主所知,商女們並不缺錢,咱們容馥齋中的脂粉膏子,她們也是使得起銀倆的。就連平民婦人攢了些銀兩,時年時節的,也會舍得花錢置辦些涂抹之物。但如容馥齋那般裝潢華美之地,她們縱是揣夠了銀倆,有心想進去挑選一二,卻又生怕沖撞到貴人,而舉足不前。尤其是奉京城這樣貴冑雲集之地,平民百姓去個酒樓子,都有可能踫到顯貴。」
「同理,有身份的貴女命婦們,若在同間店鋪中見到商女平婦,亦覺得掉價。既如此,咱們可經容馥齋專售貴價脂霜,再另外置辦一間別的鋪子,去賣那些個平價些的粉膏霜抹。」
「貴價的自然有人買,也能掙銀錢。但若論走量,還是得做平民大眾的生意。畢竟貴女命婦們是少數人,咱們大昌國啊,多的還是沒有身份的普通女子。」
樂陽早便停下了涂抹的動作。她認真回味了下曲錦萱這番話,茅塞頓開似的驚訝道︰「喲,怪不得澤陽那間的生意不如奉京城的好,我還當是那地界競爭太大,或是咱們定價兒太高,讓她們不敢踏足,卻不曾想過是這等原因,還是你想得周到。」
曲錦萱彎了下眉眼,仍舊去擺弄手中之物,不時,又在紙箋子上記著什麼。
樂陽半半撲到桌台之上,復又揶揄起來︰「人道是一孕傻三年,怎你這腦瓜子,還越發靈泛起來了?」
「不過是些粗愚之見罷了,哪擔得起縣主這般夸獎。」曲錦萱笑意淺淺,有些羞赧。
樂陽一本正經地答她︰「夸獎?我可不是個愛夸人的。人皆說我這嘴皮子利如刀鋒,就算是臉厚如豬彘的,在我跟前都要被說成張紅面皮。真要夸……那也是夸我自己,尋了你這麼個靠譜的搭檔,以後啊,我可就等著躺在府里數銀子了。」
听她說得夸張,曲錦萱莞爾。
二人正聊著些關于平價鋪子的細節之事時,蘇氏便也到了。
「娘。」曲錦萱起身迎她︰「筠哥兒睡著了麼?」
蘇氏點點頭︰「他睡著了的。」
樂陽也起了身,開口便笑言︰「這才幾日不見,蘇伯母容光煥發,真真是越看越年輕了。這季大人現在也就兩天來一回,日後府宅落成,蘇伯母與季大人日日相對,豈不是要變回小姑娘般的面貌。」
蘇氏耳根子都熱了︰「縣主說笑了。我已是上了年紀的,還怎會……」
樂陽眼底滿是笑意︰「蘇伯母且年輕著呢,又生得這樣美,不用保養都悅目極了。」
「縣主又拿我趣了。」蘇氏搖搖頭,帶著臉上那抹紅,坐到了曲錦萱身旁,關切地問道︰「萱姐兒,你當真明日便要走了?」
曲錦萱點點頭︰「娘,我與桑晴趕的是明日辰時正的船。」
蘇氏撫著曲錦萱的手,一時有些凝噎︰「萱姐兒,娘……娘對不住你,娘本該與你一道去澤陽的。」
曲錦萱笑意莞然︰「娘與季大人重續前緣,這可是天大的好事。況女兒也不是小孩子了,可以照顧好自己的,娘莫要擔心。」
「對呀,澤陽還有雅寧在呢,蘇伯母莫要擔心。」樂陽也附和著寬慰道。
蘇氏眼眶乍濕,眉間亦有些傷懷︰「季岫……他從前便是個讀書的好料子,現在更是為民的好官。自來入朝堂致君澤民,是所有讀書人的心之所向,他懷才不遇這麼些年,眼下好不容易有了得以重用的機會,當真由他就此放棄,我良心不安。」
「娘,我省得的,你莫要擔心我。」曲錦萱柔聲撫慰,心間,何嘗又不是萬分感慨。
季大人與娘,心間都對雙方存有愧欠。一個愧于當年錯過,沒能護得住對方,而另一個,則疚于自己曾為人妾,且已與對方生兒育女。
雖季大人曾主動說過,要請調回澤陽,自此與她們一道去澤陽生活。可對娘來說,季大人不嫌棄娘,娘又怎好拖累季大人,非要季大人陪著她們母女回澤陽?
只是,留在奉京,卻有風險……
雖說季大人定然會護著娘與筠哥兒,縣主也說了定會傾力相助,可娘與筠哥兒的身份遲早會暴露。且娘與筠哥兒想要堂堂正正生活,自然不能再躲再藏,萬事,總歸要面對的。只希望到那一天,曲府中那些人,莫要胡攪蠻纏罷——
翌日,陽光明晃,是個大晴天。
江波之上,離了岸的客船穩穩地駛著。
除了去寧源那一回外,這還是主僕二人頭回坐船離京,傷別之情固然有,但驚奇之心,也絲毫不減。
主僕二人都不是暈船的,站去甲板之上被春日里的江風拂面,反覺神清氣爽。
而這時,于甲板的另一端,有兩名商人模樣的中年人正侃侃而談。
先是戴著緞帽的男子開腔問了聲︰「哎?近來宮里頭的事兒听說了麼?」
頭頂縐紗巾帽的男子則粗聲粗氣地答︰「廢話,老子不是大昌國人?那事兒誰能不知?沒想到先前那死老魅竟然是個通敵叛國的,還戕害先帝假擬遺詔……不過啊,也算是因果輪回了,他假擬先帝聖詔,他那妃子為了讓自已兒子當皇帝,也擬了道假詔。就是被毒死這事兒算是太便宜他了。這種就該鎖起來游街,給咱們唾罵一通,再拉去午門給斬了。」
緞帽男子嘆氣道︰「斬首也便宜他了,合該讓他也死在戰場上,為先帝,為當年死在戰場上的將士們償命。」
提起這事兒,巾帽男子更是不忿氣了︰「可不是?那竊國的賊子是個懦弱的,一想到他還在龍座之上當了咱們大昌這麼些年的皇帝,老子這胃里頭就不舒服。你說說,這些年來,多少回被那些番邦蠻族給欺負到頭上來了,他也不敢吭氣兒,咱們大昌在他手里險些沒被毀了!就說去年呂圖和長疇的事兒時,老子幾度都想棄了生意,投身行伍,跟那些個蠻子拼個你死我活的!」
「唉,先前不曉得他那皇位是篡逆來的,听說他人沒了,我心頭還怪高興的,想著終于能換個皇帝了,卻沒成想,來了個少年天子。那少年威儀不足、屁事不懂,朝政又被外戚把持,也是弄得一團糟。」緞帽男子把頭是搖了又搖。
巾帽男子嘖嘖有聲︰「可不是?咱們啊,早便期待一位強君了。現在這位,便是咱們心目中最好的人選了。上回長疇將士凱旋的時候,老子可是去迎過的,親眼見得咱們新聖英姿凜凜、光華灼灼,那叫一個氣蓋蒼梧!果然龍生龍鳳生鳳,真龍天子就是和那等篡國賊子不同。」
「也是那賊子活該,死在自己妃子手里。還有那勞什子聖使,原來就是個招搖撞騙的牛鼻子老道,真真笑煞個人。」
「對了,听說那老道沒抓著?」
「老道消息靈通,臭老鼠一樣,聞著點味兒,也不知逮著哪個狗洞就鑽出去了,現下全國揖拿他呢。這要尋到了,那就是個死罪逃不月兌的。」
二人順嘴罵了幾句道士之流,又各自說了此自己以前被道士方士坑害的過往後,繼而,再度聊起了另一樁事兒。
那巾帽男子壓低了些聲︰「我還有個消息,要听麼?」
緞帽男子朗笑道︰「誰不曉得你和宮里頭采辦有點兒關系,說罷,又听了什麼新鮮話兒?」
巾帽男子神神秘秘地︰「听說過兩日,新聖會在宮里設宴,選後宮妃嬪。」
「害,我當什麼事兒呢。這不是正常的麼?」那緞帽男子了然道︰「新聖神采英拔,皮相也是絕頂上佳的,哪個貴女不想入宮伴君?」說著,他搔著下巴想了想︰「說起來,我記得新聖仍住在章王府時,是娶過妻的?」
巾帽男子點點頭︰「我記得娶的是駕部司郎中的女兒,听說還是個庶女。這回沒跟著一起入宮,應當是被休黜了罷?畢竟她身份擺在那,當皇後指定是當不成的。」
「那為何會被休黜?我听說她可是給新聖生了個兒子的……莫不是不知天高地厚,想當皇後被拒,胡攪蠻纏鬧太難看便被休黜的?」
「極有可能。這幾日啊,但凡府中有適齡女子的,哪家不動心思?奉京城里頭那些個賣胭脂水粉成衣布料的,天天接客接到腿軟。貴女們都恨不得立馬變成天仙兒,好入宮迷天家的眼呢。」
提起這個,那巾帽男子倒想起個事︰「說起來,那容馥齋真他娘的賺錢,日進斗金不是玩笑話,那營收,讓不少同行都紅了眼的,可那是樂陽縣主的鋪子,他們萬不敢動,連秘方都不敢听。」
「怎麼著?你動了開脂粉鋪子的心思了?」緞帽男子听過,順嘴調侃著︰「就是有那錢你也賺不著,听說人家後頭不僅有文國公府撐腰,還有會調那膏粉子的妙手高人。除非你能把那高人給找出來,挖到你鋪子里頭去,否則啊,也是白搭。」
巾帽男子怒罵道︰「說什麼胡腦話,那是娘兒們開的鋪子,你見哪個大老爺們站脂粉櫃台的?」
……
那兩名商人扯著扯著,又扯到旁的生意上去了,而他們談話間的言語,便也隨著那江風,傳入了甲板這邊的曲錦萱主僕耳中。
感受到桑晴的視線一直落在自己面上,曲錦萱嗔笑道︰「看我作甚?我臉上長花子了?」
桑晴搖搖頭,收回視線,卻還是忍不住用余光留意。
曲錦萱便也不管她,仍舊看向金波跳蕩的江面,以及遠處霧般的山景。
許是曲錦萱賞景過于認真,桑晴便仍舊帶著心底的訝異微微偏了偏頭,再度瞧了兩眼。卻果真見自家小姐仍舊在遠眺,且面色平靜,全然不似有被影響到。
而在听到方才那二人所說的話之前,她還覺得自家小姐決定下得有些倉促,也有些太決絕了,可現在,她不僅不這樣想,還萬分慶幸自家小姐及時月兌身。
畢竟先前府里頭那兩個妾,已經夠讓小姐難受的了,這回要當真跟著入了後宮,再日日應付一堆妃嬪,她是想都不敢想的,也不願意讓自家小姐再去受那份委屈。
說起來,登基才幾日,這樣快便挑妃選嬪,那位可委實、委實有些薄情了。
或許,當真如話本子里頭所說的那樣,自家小姐與那位,只是一時錯點的鴛鴦,原本,就不是一路人罷。
既如此,走了一段,便確實該分開了——
時間眨眼一瞬,又是數日過去。
皇宮大內,飛檐斗拱,碧瓦朱甍。
東華殿外,苗鈞水被個女官纏住了腳。
那女官急得愁眉鎖眼的︰「……現下整個尚食局都惴惴不安,還請苗常侍點拔一二。」
苗鈞水無奈地解釋道︰「俞尚食,陛下當真是忙于國事,並非對御膳有何不滿。」
「可、可陛下就算是忙于國事,也斷不至于才用那麼點兒膳罷?奴婢說句大不敬的話,就是小皇子,怕都比陛下吃得多些。」
苗鈞水頗為頭痛,委實不知該如何解釋,又兼急于回去當值,便道︰「俞尚食,咱家還有要事在身,真真不能跟你久聊。你要心下不安,晚些時候,咱家呈給陛下,看陛下可需補些進食?」
說完這些,苗鈞水再不敢有片刻耽誤,急急月兌身了。
到了東華殿前,苗鈞水先是來了一套完整的深呼吸,這才提著腳跟,小心翼翼推開了殿門。
垂頭立于御案前,苗鈞水輕聲稟著話︰「啟稟陛下,駕部司郎中曲敦曲大人,求謁聖顏。」
許久,御案前的人都沒有回應,殿中只聞奏本被翻得嘩嘩作響,間中,還可听到狼毫觸于紙面發出的沙沙聲響。
雖幾日下來,已習慣這種靜謐中透著的低氣壓,可苗鈞水心中,還是叫苦不迭。
無他,蓋因御案之後坐著的這位,于人前是威嚴且不失和煦的君王,可一旦離了宣政殿,哪怕是在東華殿中獨自批著奏本,卻也是沉著一幅面容,令人望之儼然。
論起來,也就是在皇子殿下跟前,龍顏能有片刻柔和了。
最令宮侍們焦灼的,還是這位自小長于宮掖之外,宮人們就是想听他的脾性喜好,卻也尋不著可以問的人。
嘶——倒也不能這麼說,前尚宮徐嬤嬤倒是個通曉聖上脾性喜好的。只徐嬤嬤鎮日忙于照顧小皇子,壓根沒有空閑提點他們。是以,別說他們這些近侍了,就是整個六尚,這幾日來都是戰戰兢兢的,唯恐哪處伺候不周,犯了天顏。
而就說他自己罷,也委實是鬧不清楚,明明在這之前,自己也是與這位接觸過,回過這位不少話的。雖說那時,這位也是個清疏寡漠的模樣,可性子絕對要比現下平允好些的,怎一朝稱了心,這位反倒變得有些陰郁了呢?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間,苗鈞水忽听得上首,傳出一聲醇厚的「宣」字。
苗鈞水渾身一激靈,忙不迭應了,出去傳話。
片刻後,曲敦進來了。
上前行禮時,曲敦頭也不敢抬地恭聲道︰「臣曲敦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察覺到龍座之上的人抬首,向下掃了一眼,苗鈞水揚聲唱道︰「曲大人免禮平身——」
「謝陛下。」
曲敦起了身,這才敢借著起身的動作,偷偷向上溜了一眼。卻也在這時,不偏不倚地,觸到威肅又淡漠的一雙眼。
兩腿一軟,于驚持畏縮間,曲敦嚇得立馬收回了視線。
苗鈞水見他這般無狀,眉頭暗皺︰「曲大人,何事覲見陛下?」
曲敦勉力撐住心神,揖手道︰「陛、陛下容稟,臣今日來,是斗膽像陛下探詢一聲,臣那位、那位小女兒如今何在?」
「大膽,曲大人這是在質詢陛下不成?」苗鈞水听著不對,當即便喝斥了一句。
曲敦嚇得皮緊毛豎,險些又跪了下去。他抖著嗓子,連聲解釋道︰「臣斷不敢有此意,只是臣那小女兒一直不見蹤影,臣四下里尋不見,實在沒有法子,這才壯了膽入宮來向陛下、向陛下听一聲。」
「她沒回曲府?」御案之後,一道清冷的嗓音響起。
曲敦忙答道︰「啟稟陛下,小女未曾回過府中。」
「一次也不曾回?」
「不敢欺瞞陛下,小女一次也不曾回。」
殿中再度靜了一會兒後。
「知了,退下罷。」
曲敦心尖猛然一悸︰「陛下?」
這時,听著曲敦自入殿時便聲怯氣短,總連話都說得磕磕巴巴的苗鈞水,心間直鄙夷不已,便也想當然地,認為他那位庶女當真是因為胡攪蠻纏,而被陛下給休黜了。
是以,苗均水便也沒給什麼好臉,便再度喝斥道︰「曲大人莫不是沒听到陛下的話?陛下讓你退下,還不快叩拜謝恩?」
好不容易求來的機會,曲敦哪里肯就這麼放棄?他把心一橫,低聲請求道︰「臣斗膽向陛下求個恩典,可容臣見一見臣那外孫?」
苗均水頓時黑起臉來︰「曲大人不得無理。那可是皇子殿下,你當是普通百姓家的孩童不成?豈是你一個臣下說見便能見的?」
在苗均水看來,曲敦這話里語間都是討賞的意思,像是要提醒聖上,小殿下是他那女兒所生似的。這話里語間兜來轉去的,不就是在絞盡腦汁地,搏幾分聖顏討賞麼?
因此,苗均水愈加不耐︰「曲大人退下吧,日後莫要再如此肆言無忌了,冒犯皇子殿下,罪責可不是你能擔得起的。」
而對曲敦來說,臣下二字,直將他得面無人色。
他死死咬牙,心想要不是那個不孝女,自己怎會連到手的富貴都飛了?說起來,他本該是風光無二的國丈爺,何至于今日還拖著個這麼個低階的官餃?若讓他見到那不孝女,他定要生剮去她一層皮!
真真氣煞他也!上輩子究竟造的是什麼孽,竟生了那麼個糊涂到家任性至極的!
可氣歸氣,幾度被這宦侍所訓,他怎麼也不敢再開口,只得唯唯諾諾地應了。
曲敦正待要退出殿門時,卻又听上首之人喚了聲︰「慢著。」
曲敦應聲停住,身形都不敢晃動。
「朕倒想問一問曲大人,你是行了何等惡事,親生女兒和離出了夫家,竟不願回你曲府?」
曲敦愣住,而听到和離兩個字的苗水鈞,立時倒吸一口冷氣,不啻于被新瓦砸了天靈蓋。
曲敦冷汗滿脊︰「這……」他心下亂轉,尋話辯解︰「想來不過是話趕話,曾有過幾句爭論罷了。臣素來疼愛萱姐兒,連重話都不舍得與她說,又怎會行惡事?怕是在陛下親征當日,臣因記掛她與小殿下,便多嘮叨了幾句,她那時便有些不快……想來是因那事,還在與臣置氣罷了。」
「可、可就算是她與臣有過幾句爭論,父女哪來的隔夜仇?臣早便說過,不與她計較的。小殿下出生前,臣還邀她回府與家人相聚,而前些時日,臣又讓犬子去章王府中給她送將補之物的,豈料、豈料、」
說到這處時,曲敦福至心靈,急急補充道︰「對對對,萱姐兒就是愛耍小性子罷了,與陛下和、呃,應當也是她一時想岔。若臣將她尋回,還望陛下莫要與她計較,畢竟、畢竟她是皇子殿下的生母……」
正當曲敦得意于自己急中生智,既為自己開月兌,又給那不孝女爭取了後路之際,卻听得上首之人一聲冷笑︰「曲大人口才倒也了得,怪不得會將她生成那般牙尖嘴利。」
接著,紋著團龍的大袖一揮︰「退下。」
至此,曲敦知自己多少是犯了天顏的,再不敢有片刻停留,摒著聲氣出了殿門。
而殿內,苗水鈞將將自震驚中抽出聲來,亦听了新令︰「去,將尚書省的季大人宣來。」
苗水鈞斂好心神,領命而去。
……
酉時,落霞從宮闕之外暗暗襲來,將歇山棚上鋪著的琉璃瓦片照得淡成了琥珀色。
瓖著銅質寶頂的敞亭中,身著袞龍袍,腰系明黃帶的青年郎君,與身著緋色官袍的官員對坐著。
先時,二人俱是一臉正經地談著些政事。接著,姜洵才狀似不經意地提道︰「方才曲敦來過,向朕詢問……」話說一半,似是不知如何稱呼,他略略停滯了下,才繼續道︰「……詢問其女之下落,朕觀那曲敦頗為心焦,便替他向愛卿听一句,愛卿……可知她現下人在何處?」
季岫愣怔過後,答話道︰「這……不瞞陛下,臣也不知。」
姜洵冰玉般的雙眼一眯,隨即,口吻略重地說道︰「愛卿若不願說,便將此事轉告于她便是。曲府回與不回,權看她如何作想了。」
听了這問,季岫忙自那賜坐之上起了身,揖手回道︰「不敢欺瞞于陛下,臣確實不知。唯一能稟于陛下的,便是三姑娘已不在奉京城。」
乍聞此言,姜洵腦中空白了一瞬︰「你說什麼?她不在奉京了?」
「三姑娘已于數日前離開奉京,臣此話絕不作假。」季岫如實答道。
這樣突如其來的消息,直令姜洵呆坐在原地,像一截木頭似的,連眼都不會眨了。
胸膛中似有濁浪滔天,萬念襲涌心頭,激得他昏昏然。
半晌後,姜洵才啟唇回道︰「好,朕已知曉了。時辰不早,愛卿回罷。」
說完,姜洵率先起身,離了那亭。
女子罷了,一個皮相出挑的女子罷了,于他來說俯拾皆是。他若想,明日過後,便能把後宮填滿。他就不信了,還能趕不走她的影子。
疾足間,莽蒼蒼的暮靄灑在郎君身上,像頭氣急敗壞、橫沖直撞的困獸,亦似是一個負隅頑抗的敗兵。
……
福陽殿中,徐嬤嬤正拿著小玩偶在與搖床中的小家伙逗樂,小家伙笑得正歡時,唱聲忽至。
徐嬤嬤連忙起了身,疾步出去拜迎︰「老奴拜見陛下。」
「嬤嬤免禮。」
姜洵親自將人摻了起身,問了聲︰「霄哥兒可好?」說著話,他復又囑道︰「嬤嬤年歲也大了,若是霄哥兒過于哭鬧難帶,交由宮人便是,嬤嬤實不需事事都親歷親為。
說起小家伙,徐嬤嬤眼笑眼舒的︰「陛下放心,小殿下可不是個愛鬧人的,每日里除了吃睡啊,旁的時辰都在與老奴們玩,笑得可歡了。」
「是麼?那朕便放心了。」
姜洵方才還冷厲如鋒的眉眼,這會兒浸上了一抹柔色。
他走去搖床邊,去看自己那小兒子。
搖床之中,白女敕圓滾的小家伙似是認得他這個爹一樣,撲搧著長長的睫毛,對他咿咿呀呀地笑著。
姜洵彎下腰。
托背、護頸,靠于臂彎。
這些話姜洵都記得清楚,且他已經不像頭一回那樣,滿是初為人父的手足無措了。這回,他穩穩當當地,將小家伙從搖床中抱了起來,定好姿勢。
父子二人對視著,一個傻樂,一個凝眸。
姜洵盯著兒子那對烏靈靈水泱泱的,無比清澄的眸子,以及鴉翎般長翹的羽睫,心間不知是何滋味。
這雙眼,當真是像極了那人。
殿中,姜洵才抱起兒子沒多久,甚至都沒來得及與小家伙逗樂,得了信的苗水鈞便入內稟道︰「啟稟陛下,程老侯爺入宮求謁。」
徐嬤嬤上前︰「陛下,還是給老奴抱罷,您先去忙。小殿下白日里睡足了覺,陛下晚些時候再來,小殿下許還醒著的。」
確不好讓長輩久等,姜洵便要將兒子轉手給徐嬤嬤,可小家伙似是不舍,這回,兩只小手竟緊攥著他的衣領不放,口中哇哇哇地發著些不知名的音腔。
看著自己頸下那一雙小拳頭,姜洵壓了壓眉梢。
該攥的人不攥,攥他作甚?
思緒到這處,姜洵便沉吟著問了句︰「那日她走時……霄哥兒就不曾哭鬧過?」
這個‘她’是誰,此時不用明說,也知曉。
想到那日,徐嬤嬤心間便淺淺作痛。她暗嘆一聲,還是低聲答道︰「小殿下那時在睡覺的,並無反應的。」
聞言,姜洵眉心微緊,極是不滿地,看了眼正躺在自己臂彎中,還朝著自己咧嘴笑的兒子一眼。
這也是個頂頂沒心肝的,當時,究竟是怎麼睡得著的?現下,又是怎麼笑得出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姜狗(恨鐵不成鋼)︰你娘不要你了,你為何不哭?你應當哭大點聲,讓她舍不得離開你才對。
小霄霄(冷漠.jpg)︰你老婆不要你了,我為什麼要哭?
姜狗︰嘴有奪硬,心有奪梗
【預告一聲︰屬于姜狗的紅眼文學,應該應該就剩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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