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整個世界都是安靜的。
風聲,飄揚的旗幟聲,呆呆地從手中掉落東西的聲音……世界變成了慢鏡頭的默劇,只余下那一聲悠久的長嘯,從遙遠的記憶中傳響而來,跨越比一千年更漫長的等待,從歷史的長河中蘇醒。
人們站在這里,靈魂卻仿佛從身體里拔出,居高臨下地對呆立原地的肉/體,發出過分震驚後反而空茫的詰問︰「我如今所見的……真的是真實的嗎?」
他們忘記了如今所處的世界,忘記了不知所蹤的敵人,忘記了傷痕累累的身體。
直到北原試著扇動巨大的雙翼,緩緩騰空而起時,死寂才像被霍然打碎的玻璃,將他們的靈魂拖拽回人間。
金色的巨龍比太陽更耀眼,每一片麟都閃耀著比如黃金的光澤。龍形姿態的身軀蘊含著年輕而蓬勃的力量,從修長的脖頸到勁實強韌的長尾,肌肉線條流暢完美。有別于現今的任何一種生物,是絕對只現身于傳說時代的存在。
巨龍身體兩側的雙翼完全打開,完全不同于普通麟蟲種的那種蝠翼,它上面像灑落著星屑,起落間有目眩神迷的光澤流轉。可正是這樣藝術品般的兩翼,卻是全身僅次于鱗片的堅硬。
這雙龍翼使它能夠輕易馴服颶風,在宇宙中最殘酷的環境里游刃有余,全盛時的速度甚至超越了現今所有已知的智慧和生命體。
——毋庸置疑,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頭真正的龍族。是已經銷聲匿跡的千年卻仍舊留有殘響,一個在神話時代都威名赫赫的傳說。
「……我錯了。」
遠在另一個世界的、無數觀眾中平平無奇的一個,在一片沉默而死寂的空白彈幕中,一字一句道,「收回之前的話,我現在才是什麼都說不出來……我覺得我的語言組織能力出了點問題,但是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有沒有人現在能給我一巴掌,好讓我知道這一切不是個夢?」
誰會相信,在一分鐘前這還是個幼崽。
放在平時,早就有人因此大叫起來,可現在,連表示驚嘆的「臥槽!!」都如同冒犯。
所有人突然很簡單地理解了,為何古往今來有那麼多的人,將龍奉為神明。因為他們正在經歷同樣的過程,這種震撼直接而輕易擊潰了眾人的心神,史無前例。
比之還隔著一層屏幕的他們,在現場直面這一幕的眾人已經情緒失控,但並不是歇斯底里的瘋狂,而是不知緣由地涕淚橫流——這是身體在發泄無法承受的情緒,也是他們固執地不願意轉移視線,而被過分強烈的光芒灼痛雙眼的代價。
情緒是一團高漲的火,可如今,那團火被扔進了一片輝煌燦爛到極致的光里。火焰的光芒在真正的光面前不值一提,眨眼就被焚成了灰燼,化作奔襲後筋疲力盡的無言。
但這並不是結束,因為新的熱血已經變成了熔漿,在灰燼的掩埋下汨汨流淌,滾燙,且瘋狂。
有些人已經雙膝一軟跪了下去。
「感到榮幸吧,諸位。」終于,在現實世界有人找回了一點理智,他滿含激動和虔誠,顫抖而慎重地,緩緩敲下了一行字,「我們親眼見證了遠比雛鳥破殼、群鳥遷徙飛躍大海都震撼,這世間最動人心魄的瞬間。」
「——一個神話的復蘇,和崛起……」
仿佛在通透明亮的聖堂中高聲唱誦般,得億萬人跟隨附和。
這些話當然是北原所不知道的。廣袤無垠的宇宙里藏著數不清的秘密,誰也無法知道有多少人崇拜美與力量,有多少人向往古老的神話,因此也無法知曉,有多少人在此刻,著了魔。
並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著這里的北原,嘗試了人生中第一次使用龍的形態飛行。
這里就不得不提到,萬族內所有角色的操控都取決于玩家的精神力。上輩子北原能夠輕車熟路地輕松駕馭住自己的角色,便是由于他的精神力上限較高。
但是具體多高他並沒有測試過,畢竟上輩子他都沒錢走出過那個閉塞的小星球,而那顆星球上落後得連最低級的精神力評測儀都沒有。
他在變成龍形之前有擔心過,萬一無法駕馭住這份力量就尷尬了,不過因為幼生狀態下並沒有任何覺得不適的地方,所有當然還是不要慫直接上了。
結果很顯然,即使「長大」了,他對這幅更加強大的身體的掌握依舊游刃有余。
——看來他精神力上限還可以。
他飛了起來。
黃金的巨龍雙翼起落,卷起的氣流凌厲狂亂到任何人都難以接近。于是人們只能看見對方筆直地朝著天上的國度飛去,像一顆緩緩升空的太陽。
「他這是要做什麼?」人們如今對對方的一舉一動都無限關注,一時間忍不住心里一緊。
听風若有所覺,「……白、白哥?」
白不聞深深吐出一口氣,點了點頭,目光卻不曾從天上的黃金色上移開,「啊,我也是這麼想的……我猜他應該是……想要阻止雲上國墜落。」
听風瞳孔緊縮,倒吸了一口氣,雖然說才認識的小男孩在面前變成龍就已經夠瘋狂了,但沒想到還有更刺激的,「這可能嗎!?」
白不聞沉默了一下,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是、現在所有人都應該很清楚,雲上國的原型就是六翼族的聖城。歷史上那座聖城最終是墜毀了的,而雲上國最初的設計既然參考了它,那結局應該也是一模一樣的。」
不然就可能有「魔改歷史」的嫌疑,萬族作為全宇宙最重量級的全息游戲,不會不懂得取舍。畢竟就算做得再真實,可本質上那還是一堆數據,這座雲上國毀了,他們很快就能做出一座新的雲下國。
但別人可不會這麼想——
「腦癱劇本,tm老子就只要這個雲上國,我天晶族認可的家就只有這一個!!」
「球球了,給個好結局吧!我是六翼族那一次事件的幸存者,真的……不想再重現當年的慘劇了,捅刀捅一次還不夠嗎!!?游戲里都不給條活路!?」
「……」
星網上冒出了許多聞訊而來的路人。他們有的是現實中六翼族星域的移民,十年來忙著重建家園反而沒怎麼接觸「萬族」,而這次,卻因為听說了消息,立刻火急火燎地來了。
憤怒,痛苦,難過……仿佛重新回憶起了那噩夢般的一夜。好多各種原因下本來退游的玩家甚至為此重新下回了游戲,就等著排隊上線開罵。
「啊這,大可不必?」也有人試圖為官方說話,「上次不是還因為一個人物的設計跟歷史原型有一點出入被‘熱心人’舉報了嗎?這回官方學聰明了,嚴格按照歷史來,你們又不滿意了,人家也難做啊。」
網絡上關于雲上國、天晶族、六翼族的討論頓時沸反盈天,吵得不可開交。
相比之下,關于黃金巨龍的消息反而滯後了,大部分原因是處于第一現場的人根本沒有一個願意在這時候退出游戲、觀看直播的人也沒有一個願意把畫面切開擠出時間去散布消息。
北原確實是沖著雲上國去的。
他如今的身體完全可以試著去托一把,哪怕只是起到一個緩沖的作用,都能夠讓主城池毀得不那麼徹底。
嗯……就是手上沒有進入雲上國的通行證,放在平時非法入境是要直接上天晶族的黑名單,被抓進局子的,不過現在是非常時期,應該不會有人計較這點……吧?
不得不說,龍族的速度確實非常快,不過幾個振翼,他就飛到了雲上國水平高度。一路上凡是他氣流劃過的地方,原本懸空的各個種族全都沒反應過來,就只能看著他遠去,徒在原位定格一樣陷入呆滯。
天晶族的雲上國整個就像一艘巨大的飛船,用特殊的來自一種晶石的力量供能,從而懸浮在天上。
如今相當于飛船動力艙的部位已經嚴重損壞,難以修復,所以除非有另一艘飛船協助它降落,否則難逃墜毀。
北原倒是可以做這艘協助降落的「飛船」,他直覺自己應該能夠支住那座中央主城。只是旁邊那些小型的浮島或者建築,就難辦了啊……
而這時候外面的觀眾已經快進到科普了,無數知名或不知名的古代種族研究大家或學者,在這時候突然一個又一個地冒出,紛紛就龍族各項能力的研究熱情發聲——
「其實龍族內部也分很多類的,比如有的肉/體強度無可匹敵,幾乎免疫所有物理攻擊。有的速度很快……有的精神力等級高到超越了現今規定的閾值,當然你知道,生活在那個遙遠時代的都是這種怪物,他們通過叫聲或者別的方式入侵你的大腦,沒人能夠逃月兌那種支配……」
「這頭……黃金的龍,我懷疑他糅合了各種龍族的優勢。真的,我想說這句話很久了——到底是哪個瘋子把他設計出來的!?」
「龍族的領地意識是很強的,看見那些停留在天空中的呆瓜了沒有,幸好這頭龍明顯對雲上國更感興趣,不然正常情況下正面撞見龍族卻不退讓是要被直接碾碎的。你們一定不要跟著學。」
「……」
他們一個個說的分外激動,瘋狂吹捧龍類的各種強大與美麗之處,與有榮焉地仿佛自己也跟著牛逼起來了。
而事實上,在麟蟲種都瀕危的現今,龍類研究一向頗為冷門,平時開講壇免費科普,別人都意興闌珊。
多少年了,他們今朝終于可以揚眉吐氣,怒刷一波存在感,被別人迫切地追問各種龍族的問題簡直爽爆了!這樣想著,他們注視北原便如同痴狂的畫家注視他的繆斯,連眼楮都是發光的。
另一邊,終于想出了對策的北原不再猶豫,直接對著蒼穹又長嘯了一聲——北原心聲︰「打團了打團了,有人要一起打團嗎?」
隨即,人們感覺到整個世界寂靜了一秒,下一瞬,大地各處突然應和一般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咆哮。
「這、這是……!?」
他們看見無數麟蟲種從山林、荒漠、岩層中飛出,前所未有的身姿和形態在天地間展露,鋪天蓋地,宛如百鳥朝凰沖這方飛來。
北原歡快地扇動了一下雙翼,心想一個小時快到了——遠處的傳送陣里沖出一道赤紅色的身影,那身影循著悸動而來,沒忘記捎上岩炎山的一眾小弟。
眾所周知,麟蟲種都是領地意識超強、連老婆孩子都不想要的絕對獨身主義者。它們絕不容許別人踏足自己的領地,同樣如果不是蓄意侵略,也會在遠遠嗅見另一頭麟蟲氣息的時候就提前繞開,以避免撞見引來一場不必要的廝殺。
所以,這是所有人第一次看見麟蟲種群聚。不說絕無僅有,但絕對世所罕見。
尤其是它們聚集在這里,是因為一個存在的呼喚。它們願意為了他克服種族根深蒂固的天性,忍耐其他氣息的存在,只為了他低下高昂的頭顱。然後,去拯救另一個與它們完全無關的種族。
它們也許根本無法、也不屑于理解這一番舉動的意義。它們服從的只有那一個人罷了。這是只有他才能締造的奇跡。
可親眼見到無數麟蟲種在金色之龍的率領下,將雲上國一一托起的時候,卻有人落下淚來,「如果當初,六翼族也能夠遇見這樣一頭龍……」
「奇跡之所以為奇跡,就是最後關頭才出現。」有六翼族的當事人卻哭著笑了,「現在也不晚,這是我一生得到過、最好的慰藉了。」
無數同樣生著六片羽翼的人在現實世界的各地,伸出手,用指尖輕輕觸踫上冰冷的屏幕,停留在那道金光閃閃的身影上。
——如同觸見了光。
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他們希望那個世界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