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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兒抱著安安站起身, 立在床前微微屈膝,喊「趙爺」。

趙晉點點頭,他喝了點酒, 氅衣已在外間解去, 身上穿的是件牙色織金螭紋窄身袍子。腰上束著麒麟扣金帶, 垂下兩條束佩玉的穗子, 瞧上去矜貴穩重, 又不失俊逸風流。

柔兒這幾年與針線打交道多,一瞧就知道是吉祥樓大師傅的手藝。

趙晉一步步走向她, 立在她面前。柔兒詫異地抬起頭, 見他朝自己伸出手。

她心跳驀地滯澀住。他對她笑笑,那只手落在她臂彎間, 他模了模她懷中孩子的小臉。

一瞬呼吸屏住, 一瞬又松了口氣。她有點煎熬和不自在。趙晉靠近了, 嗅見她身上淡淡的香氣, 他背脊躥上一陣酥麻的熱意, 心中微漾, 可能是酒意上了頭,被屋里的熱浪一蒸,就變得不大清醒。

他壓低嗓音,溫聲說︰「今兒晚上你陪安安守歲麼?」

怕她多想, 忙又道︰「你若是留下,我就不出去了, 跟你一道陪著孩子,吃個飯說說話。若是準備走,那,我送送你。」

前面幾句, 溫柔里透著讓人緊張的沉。這樣撩撥又試探,最後話落,又輕飄飄抽身,好像尤為磊落,尤為輕易。讓人來不及誤會什麼。

柔兒也不願庸人自擾,她瞥了瞥孩子,「待會兒將她哄睡了,就走。趙爺不用客氣,不必送……」

「也不是特意為了送你,」他打斷她,「順路麼,家里就我一個,安安又不會說話,我跟誰守歲?郭子勝他們可憐我這孤家寡人,攢了局,喝酒打牌,你知道的,那些人,沒什麼正經東西。」

他含笑說著,語氣輕松又親昵。柔兒也被他說得笑了,他跟那些人彼此彼此,他也很清楚自己不是正經人呢。

兩人話題輕松溫和,又加上年節本就帶了喜氣,開始著面時那點尷尬刻意都不見了。

柔兒陪著安安又玩了會兒,趙晉穿過庭院去書房換了衣裳。福喜給趙晉系著銀藍緞子袍服領口時,一抬眼就望見趙晉唇角的弧度。福喜忍不住也含了笑。他們這些做下人的,最盼著主子臉色好。前些日子趙陳不照面,彼此陌生人一般,僵持了好幾個月,他就沒怎麼瞧見過爺的笑模樣,說話辦事都得加倍小心著,怕惹得爺不樂意了。如今這樣可不賴,陳姑娘似乎肯緩和了,見面客客氣氣的,倆人還能圍繞著孩子的話題說上好一陣。

福喜甚至覺得,倆人目前這種狀態很不賴。原來在月牙胡同小院伺候,太親昵了,反而容易生出齟齬。如今爺知道客氣些,姑娘自己做了掌櫃的,也不似從前那麼唯唯諾諾叫人瞧著心疼。

趙晉瞧福喜嘴角都快裂到耳朵根了,笑斥︰「什麼事兒把你樂成這樣?」

福喜縮著手笑嘻嘻道︰「過年麼,大過節的,誰不高興?」

趙晉點點頭,深以為然。年節來到,不論是誰,都在紅彤彤的氛圍中忍不住欣喜。小孩子盼年節的糖果和打賞,大人盼著熱鬧團圓,這樣的日子,一家人原該聚在一塊兒,說說笑笑。

他接過玄色暗金紋氅衣自己系好,想了想,從手上擼下那只玉扳指,朝福喜拋過去。

福喜抬手接住,心里緊張的要命,這麼貴的東西,要是沒接住可就碎了。

趙晉邊朝外走邊道︰「收著吧,忙了一年,算個賞。」

福喜連忙跪下,「謝謝爺的賞,哎喲,這可太貴重了。」

趙晉的聲音從院中傳進來,「留兩個人,照顧好大小姐。爺不在家,隨你們怎麼玩鬧去。」

福喜差點高興的蹦起來。往常趙晉去哪兒都得他貼身相隨,年節下也要跟著去應酬,爺這意思,可以放他的大假了?

門前柔兒已侯在車前,趙晉從小道穿過來,遠遠就瞧見一個清淺的背影。

她披著件月色斗篷,夾棉恁厚,遮住了腰身曲線。

他略覺得有點可惜,她年紀輕,該穿些茜紅女敕粉,鵝黃柳綠。這種泛白顏色,讓他覺得膩歪,還不喜慶。

小臉已經夠潔淨寡淡的了,得襯著鮮亮的顏色,才靈動鮮活。他不喜歡姑娘著素,花團錦簇才顯得活|色|生香。

車馬房的管事湊上前,跟他回報︰「對不住,爺,今兒車馬房派出去幾輛車送族里的爺跟女乃女乃們了,就剩這個,先送了您,再送陳掌櫃出城?」

這輛是他平時慣坐的那輛,今兒特在車前掛了紅燈籠,車簾也換了紅氈布。趙晉側過臉,詢問柔兒的意思,「陳掌櫃,只得委屈您跟我同乘一段兒。」

柔兒瞧瞧天色,猶豫道︰「我自己……」

趙晉沒讓她說完,吩咐管事︰「就這麼辦吧。」

管事躬身應下,忙叫人趕車調頭,趙晉掀開車簾,朝柔兒揚揚下巴,「上車。」

兩人分別落座,各守在矮幾一畔。車里被燈籠照得半亮,他從泥爐上握住茶壺提梁,替她斟了杯茶。

柔兒道聲「多謝」,水氣氤氳,模糊了她的眉眼。

趙晉瞧了一眼,不好多瞧。

馬車駛出金燕角,駛上大街。

外頭爆竹聲聲,還能听見女人的招呼和孩子的笑。

趙晉回身掀開簾幕,瞧著熱鬧的街。孩子們追逐打鬧著,今兒街上幾乎沒什麼車馬,有個孩子奔到趙晉的車前,望住車上掛著的紅氈,朝同伴嚷道︰「看,新娘子!」

小孩子瞧見大紅的車,就以為是新婚的轎子。幾個梳總角的孩子就拍手跟著嚷起來,一路跟著車跑。

趙晉揚眉笑了,從側旁袋子里掏出一把銀錁子撒出去。——他是個族長,瞧見晚輩就得打賞,今兒特備了不少金銀錁子,裝在一只錦緞袋子里,沉甸甸的一堆。

行過長街,漸次靜下來。鱗次櫛比的店鋪,都失了往日的熱鬧。柔兒正要撂下簾子,忽听一聲極尖厲的嘯聲破空滑過來。跟著有什麼在天邊炸開,迸出絢爛的火星。

趙晉不知何時湊了過來,他指著西北方向的天空道︰「你看,是焰火。」

柔兒抬眼,驚詫地望著紛紛如雨般散落的火點。跟著又一聲尖哨,一條火線躥上半空, 地一聲,爆裂出美輪美奐的火焰花朵。

她眼底映著那奪目光色,驚喜地說不出話來。

戲文里頭說,宮廷年年十五放焰火,妃子娘娘們,都會聚在一塊兒看。民間焰火放得少,她在水南鄉遠遠瞧見過一回,那焰火沒這個大,也沒這個亮,只是零星幾個火點子,躥不到高空就落了。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回瞧見花一樣的火焰。

那是怎樣的動人心魄的美好。

焰火易逝,佳人難得,趙晉自後撐著她身側的車壁,他多想收緊那只臂膀,將她縴細的身子擁入懷。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明明一開始,並沒這樣舍不得。分開之後,反倒惦記起來。會想她曾經的好,哪怕是假的。

也許最讓他放不下,就因為她是假的。

以為勝券在握,然後發現,自己根本不曾得到,不曾擁有。

他總是格外貪心,也格外喜歡挑戰難度。若是……能讓她死心塌地呢。若是……

她仰著頭,瞧著外頭璀璨的天幕,火點像閃爍的流星,那麼用力的綻放,又那麼快的逝去。

不知不覺,馬車到了襟江邊兒,絲竹管弦不停絕,船頭歌女舞起袖子,唱一曲《曉妝初過》。

湖水結成冰,是一面廣闊巨大的鏡子,倒映著花火,倒映著船舶。

趙晉的臉,只余一寸,就要挨在她臉側了。她若是此時轉過頭,他就能吻住她。——她若是回頭,他一定要吻她。要吻得漫長細致,將她冷硬的鎧甲一點點卸掉。要溫柔堅持,不準她逃。

他發覺自己,連呼吸都變得困難。心跳,砰砰砰,砰砰砰……像是期待,又帶了些微的恐懼。

這個感覺,從來不曾有。

期待一個親密的吻,渴望一片柔女敕的唇。

「向人微露丁香顆,……引櫻桃破……」連歌女這曲兒,都在引著他,朝他想著的方向去。

可是,眼前時機並不成熟,貿然亂來,只會將人推的更遠。他抑著沉重的呼吸,按捺住狂熱的渴望,不等她轉頭,就立即抽身而去。

柔兒回過頭來,見趙晉正襟危坐在對面座上。

適才有一瞬她緊張起來,察覺到自己仿佛落入了一寸非常狹小的空隙當中,身子僵了一瞬,待轉過頭,卻發覺是自己錯了。

他眉眼明淨一片,揚眉笑問︰「好看麼?」

這話十分怪異,充滿了歧義。她固然知道,他問的應該是外頭的焰火,而不是他。可在他問出問題的同時,她又是的的確確望的是他。

柔兒臉一熱,點點頭,說︰「嗯。」

趙晉笑道︰「宮里老太後的千秋節,放的焰火比這個盛大十倍,皇上自個兒不好意思鋪張,盡起孝來不含糊,將來若是有機會,去京城前門樓下頭瞧瞧。」

不等她說話,趙晉又道︰「等安安大些了,帶上她。說不定那時候你生意做大了,京城也有你的店呢。」

柔兒笑道︰「哪會,小打小鬧支應一下還勉強,混個糊口的飯錢,不像趙爺您,是真正富商巨賈。」

兩人相互抬舉對方,頗有幾分生意場的味道。趙晉忍不住笑出來,「過獎,混得年頭多,又托賴靠山庇護,也不是我自個兒本事。」

他倒難得謙虛。

柔兒再回頭瞧外頭,才發覺馬車已駛出了浙州北門。

她驚道︰「趙爺要去的地方,走過了吧?怪我,耽擱您了。」

趙晉擺擺手,好脾氣地道︰「喝酒打牌,整晚時間呢,怕膩,不著急。先送你吧,不然我也難放心。」

說得略有點曖昧,可不等柔兒說什麼,他就又笑道︰「也當我散散悶了,連著一個來月,天天送禮應酬,躲一會兒,少被那些壞蛋灌幾杯酒。」

「郭子勝,你記得他吧?年前家里頭給他生了個兒子,高興得很,見著人就絮叨他兒子多漂亮可愛,可煩死人了。」

「再有徐良,你可能沒印象,挺黑那個,又矮,背地里大伙兒喊他土行孫。」

柔兒忍不住笑了。

趙晉揚眉道︰「你還別說,這些人里,我真算好的,每回請客是我,平事兒是我,他們叫人欺負了出頭還是我。」

柔兒抿唇道︰「您有能耐,擔的就多些。」

趙晉笑道:「瞧瞧,連你也這麼說,他們可不就這麼蒙我的,哄我替他們出錢出力。可憐我一個孤家寡人,可沒人疼我一疼。」

柔兒有句話,到了唇邊卻沒敢問。

他可是有妻房的,難道盧氏太太這輩子不回來了?

可這種事實在太私人了,她這個身份,又不是他什麼人,問這個做什麼呢?

趙晉續了杯茶,推到她身前,「陳掌櫃,唉,你瞧我這麼叫,多見外,還別扭。要不我還喊你柔柔吧,你比我小挺多,喊個名兒,也不算僭越吧?你那個順子哥,會不會不高興?」

他問出這話,心跳劇烈的厲害。

坦蕩平靜只是表面,他生怕自己的緊張拉鋸被瞧出來,好在他城府一向頗深,柔兒未必能瞧出破綻。

她抿了抿唇,有點為難,「趙爺,我知道您沒別的意思,但是這樣……似乎不太好。您或者連名帶姓,就喊我陳柔吧。」

趙晉「嗯」了聲,端起茶來淺啜,「陳柔,也好。其實我也替你擔心,上回林公子的模樣,似乎挺介意你來瞧安安的。」沒得到答案,他總不能放心,他進一步追問,用詞甚至有些直白。

林順介意的不是她瞧安安,介意的跟他不清不楚。

留下過夜,大清早他就站在她門前,誰能不多想呢?他放浪形骸慣了,可她是個良民,林順固守陳規,他又豈能不擔心她名節受損。欹縣已經有不少風言風語了,林順怕她受傷害。

柔兒苦澀地笑了下,答得含糊,「我來瞧孩子嘛,也沒什麼出格的。上回……」她想到林順打他的那拳,下意識瞧他的臉,「對不住,連累您被我順子哥誤會。」

趙晉听她喊「順子哥」就不舒服,眸子眯起來,掩住內里銳利的寒光。他牽唇笑了下,輕嗤道︰「沒事兒,就是挨了一拳麼,替你挨的,我沒怨言。」

柔兒持杯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下。

作者有話要說︰  注︰《曉妝初過》向人微露丁香顆,…暫引櫻桃破一句,出自南唐李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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