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晴, 晚春依舊是到了。
柔兒是被一陣哭聲吵醒的,不等她爬起來,嬰兒已被一雙手接過, 抱起來哼唱著兒歌,耐心地哄著。
柔兒坐起來,掀開帳子,「嫂子,您放著, 我來吧?」
林氏笑笑,回眸道︰「你安心歇著,有我呢。你沒經驗, 你佷兒可是我帶大的,你還不放心我?」
一手抱著安安,一手搭在柔兒肩上,「你再睡會兒, 別起來。」
柔兒也著實很倦,她點點頭, 躺回了帳中。
外頭有人在沿街叫賣,細听, 是賣花的貨郎。姑娘們早起梳頭, 有時會買兩朵鮮花戴在頭上。
一聲一聲, 煙火繚繞, 皆是市井的味道。
柔兒閉上眼楮, 又睡著了。
院子里, 林順挑了兩桶水,倒在廚上大鍋里燒熱了,朝店里幫忙的小丫頭揚了揚下巴, 道︰「待會兒大姑娘起來,把熱水拎進去。」
小丫頭笑笑,「林大哥,您對大姑娘可真好。」
林順蹙了蹙眉,「胡說什麼?」他心虛得很,不敢瞧丫頭的眼光,忙退出廚房,快步去了前頭。
小丫頭笑得前仰後合,她這麼打趣林順不是一兩回了,一提到大姑娘,林順就臉紅脖子粗,說話都不自然。若說這里頭沒貓膩,她可不信。
不過說來也怪,這陳大姑娘既是個姑娘家,又怎麼會抱個孩子回來?若不是姑娘,又為什麼住回娘家?難不成,被夫家休了?
不過她並不敢多問,陳家林家,都對大姑娘的事諱莫如深,她也慣會瞧眼色,自然不去討這個嫌。
又過半個多時辰,柔兒徹底醒了。
她洗了臉,對鏡理妝,身上青藍小襖,前襟上扣子還沒系好,林氏從鏡中瞥見她模樣,忍不住抿嘴笑,「真真是女大十八變,我們家阿柔,真成了大姑娘了。瞧這身段,這白淨,整個兒鎮上去尋,再尋不著第二個這麼出色的。」
柔兒紅了臉,「嫂子莫打趣我了。」
林氏將睡著的嬰兒抱放在床上,走過來俯替柔兒系扣子,「這有什麼害臊的,我說的是實話。阿柔,你跟那個趙官人,真吹啦?他就放著你這麼回家?」
柔兒笑容僵了僵,片刻才緩和過來,「哎,嫂子您別問了,總之我今後都在家,您們有什麼活兒,盡管都交給我。」
林氏伸指戳她額角,「瞧把你能的,你這小身板兒,能干什麼活兒?能帶好安安就不錯了。」
其實家里人都有很多疑惑,柔兒是知道的。可是她實在不知從何說起,她和趙晉之間,許多事連她自己也理不清。不過她很喜歡目前的生活,能跟家人一處,總是快樂的。
柔兒推了只梨木官皮箱過來,抵住床沿,又墊了軟墊在地上,免叫嬰落下床摔痛了,安頓好一切,才下樓去。
清早店子里尚無賓客,小伙計正在賣力的抹桌擦地,柔兒見家人皆沒在,提起掃帚上前來幫忙。
「阿柔,你快放下!」
哥哥陳興不知從哪兒探出頭來,一見她拿掃帚,如臨大敵一般,忙過來奪下,「你好生歇著,誰準你干活兒?」
柔兒垮著臉道︰「哥哥,我閑不住,也不能干等著吃飯,叫人伺候吧?」
陳興斥道︰「你身子骨不好,別添亂了。好生休養,等你將來壯實些了,瞧我還攔你不?」
她生產受損,月子里又沒休養好,身上添了些病痛,不過並不嚴重。她年輕,底子是好的,除了偶然頭暈,和手腕酸痛,其他倒沒什麼不舒服。
家里人寶貝她,似乎要把當時賣了她的缺憾,全在這會子補償回來。
陳興拉她去後堂吃飯,一撩簾子,見林順高大強壯的身影一晃,飛速從後門溜了出去。
陳興罵了一句,「這人,天天像個魂兒似的,怎沒個安生時候。」
林氏朝他打個眼色,叫他閉嘴。
林順為什麼要躲?還不是不好意思面對柔兒?
兩人原來是訂過親的,林順喜歡柔兒,大伙兒都知道,柔兒自己也知道。
如今同個屋檐底下住,多少有點尷尬。
柔兒只作不見,上前捧著碟子,撥了幾樣菜進去,「爹娘下樓不便,我把粥和菜送上去給他們吃。」
林氏一把按住她︰「你坐著,叫你哥送去。」
陳興笑道︰「是,阿柔你只管先吃,這些事兒不用你操心。」
柔兒無奈,被按坐下來,接過一碗粥,林氏把筷子遞到她手里,見她遲遲不動,林氏立時就緊張,「是不是飯菜不合胃口?你想吃什麼,嫂子再給你做。」
柔兒忙道不必,「嫂子,您們這麼客氣,像把我當成外人似的,我心里頭難受,咱們不能像從前那樣,你們隨意使喚我麼?」
林氏瞪著眼道︰「阿柔,你別難受,我們……我們這不是,噯,傻孩子,哥哥嫂子怎麼會把你當外人?過去兩年,你在趙家當少女乃女乃,哥嫂是怕你回家來,日子過得不如原來舒坦。」
柔兒抿抿唇,小聲道︰「我就想像從前一樣,你們這麼客氣,我都不好意思了。人家都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我賴在家里頭,還怕你們嫌我呢。」
「你這孩子,說的這是什麼話?」林氏揚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再說這種外道話,嫂子可不依了。」
忽聞樓上一個女乃聲女乃氣的聲音喊「娘」,林氏一拍大腿,「哎喲,小祖宗醒了,我趕緊上去看看。」
一瞬間,人都走遠了。桌前就坐著柔兒一個,桌上擺著熱騰騰的包子,黃澄澄的小米粥,四碟小拌菜,簡簡單單。若是一家人坐滿了,也是熱熱鬧鬧的一頓。
這才是她該生活的環境,才是她該存在的地方。
那個描金掛玉的錦繡院子,到底不是歸宿。
分開時,並不十分體面。他甚至沒出面,命人來下令,說要收回院子,也就是變相的催她快走。
不知是出于疏忽還是下人沒傳達清楚,她抱著安安出了門,竟也沒有人攔她。
直至今日,她還覺得不真實。沒想到最後他這樣痛快,干脆利落地將她放了。
不過他雖說不會收回那些錢,但她也並沒將錢自己留著。她把那只荷包留在了月牙胡同的院中,她是為了錢賣給他的,但那是因為家人需要錢,沒錢就活不下去。後來每一日的相處,她只是報恩,並沒想過要謀什麼好處。
青山樓,福喜匆匆走進二樓雅間,「爺,郭二爺在雲城被抓了,罪名是私放印子錢。這回官府學乖了,事先備了人證物證,郭大爺叫人來送信,希望爺伸個援手,把人撈出來。」
趙晉面色蒼白,眼底一片烏青,恍似已許久沒有睡過。他眉頭跳了跳,勾起唇角,冷笑道︰「看來不日就要輪到我了。」
頓了頓,他又道︰「拿紙筆來,我寫張字條,派人傳到浙州大獄,想法子交到郭子勝手里。」
福喜取紙筆過來,見他寫下一行小字,福喜怔了下,以為自己瞧錯了,「爺?」
趙晉將紙撕成一條,卷成小小的紙筒,「去吧,還愣著?」
福喜不敢置信,「爺,為什麼您叫郭二爺把事頭推到您身上?」
趙晉抬起眼,肅容道︰「什麼時候,爺行事需得問你意思?叫你去就去,哪來這麼多廢話?」
福喜垂了垂眼眸,咬著牙,強忍住話頭,握住那字條,憂心忡忡地走了出去。
趙晉又喚他︰「回來,有些事兒,今兒一並辦了。」
他信筆又寫第二封,頭兩個字就令福喜眉頭直顫。
「爺啊……」
趙晉落筆,龍飛鳳舞,一封短信完成。另取一張紙,照著前頭的樣子,又寫了一封。
「去吧。」
福喜跺了跺腳,「哎,」他當真是難受極了,替爺難受。
大難臨頭,沒人能幫他,被圍困在這青山樓上,孤立無援。他倒還想著別人的將來。
清溪別莊,兩位姨娘是傍晚收到信的。
四姨娘瞧著上頭的字樣,讀了兩遍,百感交集。曾有多少回,她鬧脾氣說要趙晉放她回家,如今真得了這樣一封書信,她卻說不出是什麼心情。
她其實早就學著放下,學著不再對他抱有任何幻想。她想過,若是回不去從前,她就只顧著自己,怎麼高興怎麼過日子。
不成想,竟真有一日,她得歸自由,得以回家。趙晉說,嫁娶隨意,意思是準她再嫁。
大姨娘不像她這麼輕松,她抓住紙,叫送信的人讀了兩遍,仍不敢相信。「官人不要我們了?奴婢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官人要讓奴婢走?小哥,您能不能告訴我,官人如今在哪兒?他是遇著了什麼難處嗎?一定是遇著了難處,他、他身邊可有人照顧啊?您跟他說,您告訴他,說我不走,我絕不離開他!」
四姨娘輕笑一聲,「大姐,事到如今,你還做夢呢?官人神通廣大,誰能將他怎麼,怕是尋個由頭,要把舊人都休了,早日迎新人進門。我看你,就別跟著瞎操心了,不如好好想想,以後自個兒一個人的日子怎麼過吧。」
那小廝道︰「官人給姨娘們都備了銀票,這是大姨娘的,這是四姨娘您的,官人說了,往日委屈了姨娘們,這點錢,權當給姨娘們賠罪了。官人還說,姨娘們拿了契書,立刻就走,不準在莊子上停留。」
四姨娘接過銀票,諷刺地笑了,「原來我尹留仙的青春年華,就值這麼一萬貫錢?哈哈哈,看來過去,我可真是把自己瞧得太貴重了,怪不得他厭惡我呢。在他心里,我還不如個賣笑的值錢。」
她越笑越大聲,到最後,眼淚都笑出來了。
大姨娘眼淚打在銀票上,她不想走,也不舍得走。她是趙家家生奴才,除了趙府,她哪里都沒去過。爹娘都沒了,就剩她一個兒,又沒個孩子傍身,她余生一個人,要怎麼活?
小廝搖了搖頭︰「大姨娘,您也別太傷心,身邊服侍的人,您撿幾個帶走,不過是換個地兒過日子,爺吩咐了,說會盡可能滿足姨娘們的要求,若是不滿意銀兩數目,等您安頓下來,來個信兒,報個地址,爺會派人再給您送過去。如今因著青山樓賬面上不寬裕,所以才給了這些。」
「我不是為了錢。」大姨娘也知應該維持體面,不該在下人面前失態,可她實在忍不住,實在受不住啊,「我想听爺親口說一句不要我了,只要他說,我什麼都不要,立刻就走。這紙上寫的什麼,那都是你們說的,我不認得,也不會承認,今兒我把話撂在這兒,要是不準我見爺,我就是一頭撞死在這兒,也不會離開。」
她性子和軟,一向與人為善,因自己就是奴婢出身,知道做奴婢的苦,從不會為難下人。今日她卻是鐵了心不順服,老實人一旦倔強起來,是多少頭牛也拉不回頭的。
小廝為難極了,「姨娘,如今爺可不方便……」
大姨娘咚地跪在地上,「要我給你叩頭才成嗎?抑或是,你現在就想瞧我怎麼踫死?」
她揪著小廝的衣擺,死命的揪著。小廝給她纏得無法,朝四姨娘看過去,苦著臉道︰「姨娘,您幫著勸勸……」
四姨娘抿唇一笑,「你們大姨娘,也沒說錯什麼啊。就是要分開,也得當面把話說清楚了,你們爺做這事兒,可不地道啊。」
她說完,撩簾退了出去,簾子落下來,還能听見她提聲吩咐人︰「春娟,去把我那幾箱子東西攏一攏,點算點算,手腳麻利點兒,別耽擱了人家的事兒。」
小廝心里替趙晉不值,給姨娘們自由放她們還家,是怕萬一真出了事,家眷都要跟著受辱。可四姨娘卻以為爺是為了給新人騰地方,才不要這些老人兒了,一句關懷的話都沒說,恨不得立即就走。他暗嘆一聲,俯,扶住了哭喊不休的大姨娘,「姨娘,您起來,您要見爺,小人替您安排。就是……就是如今省城不大安全,您暫先等著小人的信兒,等小人安排好,再派人接您來。」
兩日後,四姨娘乘著車馬,碾過沾著晨露的青草地,離開了山莊。
與此同時,大姨娘也被接下山,去了南郊的寒露寺。
佛堂後殿,空闊而陰沉,風從門穿過,在這明媚的四月,竟覺出幾分冷。
大姨娘面對佛像,跪地禱拜,檀香燃著,裊裊輕煙繚繞在梁柱上。身後有人走進來,靠在門上,聲音朗潤磁性。
「你定要見我,不知,還有什麼話說?」
大姨娘猛地回過頭去,眼淚驟然涌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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