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兒捂住嘴,把湯推開到一邊。
今兒是她生辰,七月十四鬼門大開,這一日人們輕易不出門。她這生辰不大吉利,往年在家里,母親偷偷給她煮碗長壽面,就算賀了新歲。金鳳記著她的日子,提前繡了對瓜瓞延綿紋樣的枕套給她,清早和發財幾個進來磕頭說了不少吉利話。今年這生辰,已算是熱鬧了。
不料午後兄嫂又上門來,提著燻鴨臘肉,說要給她賀生辰。
一家人說說笑笑,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日暮時分。
依依不舍送別了兄嫂,回屋攤開適才嫂子塞在她手里的小布包,打開來,一枚銀錠子安安靜靜躺在里面。
鋪子利薄,家人起早貪黑操持,要攢下這麼塊銀子,可想而知他們得多儉省。
**
明月樓燈火通明,在這里,時間恍若是靜止的,外頭日出日落,絲毫不影響樓里尋歡作樂的人。
台子上跳舞的是個新人,老鴇從江南水鄉尋來的俏姑娘,嗓音清越高昂,捏起音調唱起曲兒來,迷得人骨頭都酥了半邊兒。
趙晉下首陪坐著郭子勝和崔尋芳,酒已過半,都略有幾分醉態。郭子勝和香凝兩個喁喁低語互訴衷腸,雪月貼耳過來,跟趙晉引薦台上的姑娘,「專從江南尋來,原是跟她爹街頭賣藝,玩雜耍的,身骨比尋常人都軟許多,爺要是有意,可得盯準了,三日後公開競價,莫錯過了才好。」
崔尋芳側過身來,「總不會比雪月跟香凝姑娘身價還高吧?我瞧舞姿粗劣了些,街頭討生活的,到底不比你們這些個自幼就精心培養的。哪一寸軟細,不是銀錢堆起來的?」
趙晉哼笑了聲,「敢情我這冤大頭當多了,你們樓子里但凡賣個姑娘就想著我?三日後我必不來,不若討好你郭二爺崔四爺去罷。」
都傳他近來喜好鄉里姑娘,無數人去鄉下尋覓模樣好的村姑要給他送來,早已煩不勝煩。
推開了雪月,站起身來,「酒多了,樓下江邊散散。」
雪月要跟上來陪著,被他按住,「跟你們老鴇子說聲,也不必等三日後了,算好了多少錢,都掛爺賬上,人不必留給我,今兒晚上就送到崔四爺房里,算我請的。」
崔尋芳料不到天上降下這麼個大餡餅,滿臉堆出笑來,「哎喲慚愧,我趙哥真疼弟弟。那我就卻之不恭了,雪月,快叫台上歇了,別跳了,人歸我了,別給郭子勝他們這些色胚子瞧。」
座上哄笑一片,都來打趣崔尋芳。趙晉悄聲負手出來,福喜在外瞧見,忙把手里抱著的袍子披在他肩上,「爺,這會兒去哪兒?回家,還是瞧瞧陳姑娘去?」
見趙晉瞥他,福喜低垂了頭,小心翼翼道︰「今兒七月十四,陳姑娘壽辰……」
趙晉默然上了車。沒說應,也沒說不應。福喜松了口氣,低聲吩咐車夫,「去月牙胡同。」
陳柔倒不曾給福喜多少好處,只是淳樸簡單的姑娘,到底比旁人多引得一重憐惜。府里女乃女乃們什麼都有,即便趙晉不回家,她們也一樣過得精彩鮮活。
趙晉支著額頭靠坐在窗邊,不知怎地,這酒色生涯似乎令他有些煩膩。美人換了一茬又一茬,他其實心里一直都很清醒,那不過就是錦上添花,拿來尋歡作樂的東西。再美好,他也不會傻到娶回家去。
也許在他心底,某些舊時的規矩禮數一直還殘存著。即便物是人非,即便他已墮入這齷齪凡塵,即便他早就沒了心,做了這無根的孤魂……
月牙胡同遠近都是沉靜的。小院佇立在夜色中,像一只無聲無息停泊在岸的小舟。歷過太多喧囂,想尋個去處安心睡個覺,無疑這里是最合適的。
住在里頭的人也安靜。此刻,她剛洗過澡,頭發潮濕,披了件家常袍子,剛爬進帳中,就听見外院門響。
她有點吃驚,趙晉兩個月都沒過來,怎麼突然來了?
慌忙下了地,鞋掉在床下,還沒來得及穿好,簾子就被從外掀開。
她只得赤足迎上,屈膝行禮。
趙晉緩步踱進來,瞥了眼她的腳。趾頭蜷縮著,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趙晉在炕上坐了,接過金鳳遞來的茶,隔著裊裊茶煙,他那雙讓她害怕的眼楮變得有點柔和。
「爺數月不至,你倒沉得住氣。」他笑了聲。
換做旁的人,許是不知該怎麼賄賂他身邊的人,或是賺得他來,或是主動跟他「偶遇」呢,她一直這麼安安靜靜逆來順受,好像沒一點想爭寵的意思。
柔兒捏了捏袖角,上前在他身邊坐下。「您事忙,我能理解的。」不然還能怎麼,哭著鬧著求他過來?他不來,她還能做做小菜想法賺點錢,他來了,她除了在他身邊服侍,什麼都做不了。
趙晉擱下茶,朝她招了招手,「坐過來,坐爺腿上,離那麼遠干什麼,怕爺吃了你?」
他每回來,幾乎都是在宴會之後,柔兒小心挨在他身邊,將頭貼在他肩頭。
他身上沾了股脂粉香,一瞬間,那味道沖鼻而來,本是十分怡人的香氣,不知怎麼卻叫她惡心得想嘔。
趙晉剛摟住她,就見她猛地跳起來,捂住嘴跑到淨房去了。
趙晉那只手臂懸在半空,他整個人都懵了一陣。
她這是……
隔著屏風,听見她干嘔的聲音,趙晉起身踱步過去,隔著屏風問她,「你這是惡心爺,惡心到這地步了?」
自己說完,都覺得好笑,低聲笑出來。
柔兒捂著嘴,擺手急道︰「不是,是您身上的香味……」
她話沒說完,又難受地嘔起來。
早上吃了碗長壽面,撐得難受,後來就沒胃口,晚上只用了半碗湯。此刻這樣干嘔,什麼都吐不出,犯惡心,不知怎麼突然對香粉味都敏感起來。
趙晉垂頭嗅了下自己的衣裳,上頭劣質脂粉的味道很淡,並不多濃郁。明月樓上下都充斥著這種香味,他時常在中游走,早就習慣了。
趙晉瞧她眼淚漣漣,似是難受得緊,他退步出來,喊金鳳進來照看。
柔兒換了衣裳,重新洗臉漱口,發髻拆了,松松用絲帶系住發尾。再出來時,見趙晉已把那件外袍月兌去扔到一邊,他正用目光審視著她。柔兒怕自己再失態,忙飲了口茶,努力壓抑著難受。
她也不知是怎麼了,這兩日總是沒胃口,稍吃了點什麼就想嘔。更想不到會在他跟前鬧笑話。
趙晉歪頭睨著她,「好些了?」
柔兒點頭,小心翼翼貼在他身上。
趙晉將她抱著,翻了個身,親了親她的唇,「現在呢?」
柔兒臉色緋紅,仰頭回視他,小手輕輕推拒,——金鳳還沒退出去呢。
趙晉笑了笑,加深了這個吻。
炕上一雙影子難舍難分,連金鳳什麼退避出去也不知。
趙晉將柔兒抱起來,移步到里頭,放低了帳子。她潔白純淨,身上隱隱有股女乃香味,世俗的塵埃沒有污染她這身素白,簡單得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趙晉垂頭去瞧她那條傷痕,細細女敕女敕的月復上皮膚,已經完全瞧不見旁人留下的記號。連淺淡的印痕都未有。
趙晉輕柔的吻落在她月復上,帶來些微的癢意。她不敢動,閉眼捱著慢而鈍的搓磨。趙晉剛剛準備用些力氣,她猛地張開眼,一把將他推開。
趙晉不妨之下,竟被她推得退了下。她揪住枕邊翻身坐起來,捂著嘴難受地道︰「不行,不行……」
趙晉把她松開,她立時就像月兌鉤的魚似的,飛速從床上跳下去。
趙晉愣怔瞧著她沖去淨房的背影,一開始是錯愕不滿,片刻,他想到某種可能,那雙幽深的眼楮霎時淬滿了光。
他束好帶扣,放垂撩起的下擺,幾步走到屏風後拎著她頸子把她從地上拎起來。
柔兒抹掉眼角的淚,可憐兮兮地解釋︰「我不是故意的,爺,我不知怎麼了,我……我可能吃壞了東西,您別生氣,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趙晉按住她腦袋,將她緊緊抱到懷里。
他這樣擁著她,面上波瀾不興,內里卻早已失控。
上天垂憐,還肯給他一個希望。
見他身處紅塵卻一身孤寡,肯許他一個骨肉可承歡膝下。
他心頭震撼洶涌,將她抱得那樣緊。
柔兒也察覺到他的不對勁。
他扣住她腰的手,怎麼好像用力到有點發顫?
他不知過了多久才平靜下來,牽著她的手引她坐到炕前,「我問你,」他喉結滾動著,聲音放得低緩,像在壓抑著什麼。
「你近來,時常會這樣?」
柔兒尚不知發生什麼,她絞著兩手,坐立不安,「沒……就這兩天,許是貪嘴吃了不該吃的。」她還在擔心他會生氣。
趙晉抿了唇,捏住她的下巴讓她抬起臉,「你不用這樣小心,我不會怪罪。你這個月,月信可到了?」
柔兒不知他怎麼突然問起這個,霎時臉紅成一片,「我、我還沒……」
他忽地松開她,騰地站起身來,「金鳳,金鳳!知會福喜,去找個郎中,立時就請過來!」
外頭的人也是一悚,尚不知屋里發生了什麼。
柔兒站起來,不解地瞧著他。
趙晉回過身,見她立在炕下的腳踏上,他心頭有點緊,走過來將她按坐在炕上,盯著她的眼楮道︰「你給我小心一點。」
柔兒瞧他這樣緊張,不免也跟著緊張起來。
趙晉握著她的手,緩緩蹲跪在她身前,埋頭在她膝上,許久許久都不曾說話。
她有點無措,又覺得總不能就這麼干巴巴的等,她試探伸出手撫了撫他的頭發,「爺?您、您不舒服嗎?」
趙晉想笑,又有點鼻酸。他悶著頭,不肯抬眼瞧她,只低低地道︰「你先別說話。」
柔兒啞聲住口。候了好半晌,外頭才有響動,郎中總算到了。
柔兒逆來順受被診了脈,她突然有所感應,好像明白過來為什麼趙晉這麼奇怪。
她差點忘了,當初嫂子林氏有孕,頭三個月里好像也是月信沒來,然後……
郎中松開手,回身給趙晉道喜,「恭喜這位爺,您娘子有喜了。」
趙晉負手還站在一旁,他沒什麼反應,只是很淡很淡地瞥了柔兒一眼。
柔兒站起身,緩了緩又坐下去,她有點激動,眼淚不受控地就朝外涌出來。
趙晉清了清嗓子,問道︰「她,什麼懷上的?」
這件事對他來說很重要,容不得半點差錯。
「約莫有兩個月了,夫人自己沒察覺嗎?您不必擔心,夫人身子康健,連補品也不用,日常飲食注意些,您大可放心。若實在要進補,莫要補太過,稍後我開個方,按方抓藥日常吃著就行。」
郎中見慣了這些事,沒多理會這兩人,笑呵呵隨著金鳳出去開方子去了。
柔兒搓著手,緩緩站起來,「爺,我、我……」
聲音直發顫。乍聞這消息,簡直像做夢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