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坦坦蕩蕩的神來一筆, 叫呂布隱約有些做賊心虛。
那日簡談後,他心神頗為不寧,一個不慎就將來時計劃拋至九霄雲外, 兀自盤算去了。
呂布板著面孔, 一臉嚴肅,雙目放空。
無人知曉,他腦海中此時正進行著何等激烈的天人交戰。
老子可是曾名揚天下,使敵聞風喪膽、與王允共掌中樞的堂堂呂溫侯!
如今卻重溫做人手下的舊夢,還比當初為董卓效力時來得累死累活。
起碼那陣子他只需杵著, 嚇唬嚇唬刺客,再偶爾敷衍董胖賊幾句。
哪像如今成日提防憨子出昏招, 還得親自出謀劃策, 落的身心俱疲!
現不過于楚營掌個大權, 又有甚麼了不起的?
呂布高翹著一腿, 抖了抖,不屑地輕哼一聲。
順著老子給他嘔心瀝血做的謀劃, 那憨子決計不會再淪落至走投無路、烏江自刎的悲慘境地了,恐怕還能撿了天下一統的大便宜。
這幾樁算下來,的確真得屬他的頭號功勞,但凡識個好歹的, 都知該將他當祖宗般供起來!
思及此處,呂布先是暗自得意, 又有些酸溜溜的嫉妒,不住欷歔。
唉,怎老子當年就沒這人和時運?
他不禁扼腕︰否則就憑自個兒這靈機應變的腦袋瓜子, 早沒諸如大耳劉與曹奸賊一流可耀武揚威的份兒了!
況且, 真等到那憨子稱帝、需論功行賞那日, 他這居功至偉的一腳開溜,還不知省了憨王不知多少官爵與金銀賞賜!
項憨子但凡是個稍識趣些的,怕是感念他功成身退、不貪慕賞賜的瀟灑大義還來不及。
哪稱得上與‘叛離’搭邊兒!
何況那時不走,更待何時?
若真留下來,豈不是得一輩子為這憨子殫精竭慮,日日勞心勞力麼?
如此胡思亂想一通,呂布可算能擺月兌糾結了幾日的那股莫名愧疚感,終于不復輾轉,仗著這股子理直氣壯的勁兒,得以順利入眠。
只是這一宿,他卻是眉頭緊皺,一直翻來覆去,噩夢連連。
一陣兒夢到憨子登基那日,自個兒真走了,結果那八尺漢子竟在大發雷霆後,露出副虎目泛紅的……可怖模樣;
一陣兒則夢到憨子發覺他跑路後大發雷霆,發動五十萬楚軍天下搜人,將他找出後先是鞭打百下,接著關入宮中,成日被逼著出謀劃策;
一陣兒又夢到自己一走,便宜老哥被那憨子遷怒,一刀殺了,憨子也因殺功臣而失了民心,被劉耗子所生得崽子帶著舊部卷土重來,落得烏江自刎;
一陣兒還夢到便宜老哥與那憨子提前洞察他意圖,勾結一道,害他月兌身失敗,成日被範增老兒關在府里被逼出謀劃策……
夢境光怪陸離、千奇百怪,而被困其中的呂布,也因此時而齜牙咧嘴,時而毛骨悚然,時而憤怒咬牙。
待天光大亮,折騰了整夜的呂布終于醒來。
他不僅渾身困倦,雙目泛紅,眼皮底下透著青色,連白皙面皮也被氣黑了。
他怒氣沖沖地瞪著那柄一派無辜的龍淵寶劍,就似瞪著它那原主人般,咬牙切齒。
——他娘的,這憨子怎比當初那陳公台與高伏義還更來得陰魂不散?
那倆人固嘮叨難纏,好歹還曉得交替著來。
這憨子蠻不講理,硬將他整宿的夢給全霸道佔去了!
呂布不得而知的是,哪怕那日未叫項羽那三言兩語唬住,而得以順利北上往魏地尋便宜老哥韓信去的話……
也是注定湊不上這場熱鬧的。
且說韓信命副將分別前去采伐木料、購置瓦罌,自己則留于臨晉津日日著軍士擂鼓,營造出要強渡假象、牽制住魏軍主力的主力後,僅費了三日功夫,一切準備就已備齊。
韓信這時才對惑然不解的副將們下達了新的指示——制造木罌。
那造法由他親自寫下,卻為眾人聞所未聞︰以木夾罌底,方格縛住四周,以繩索系絆,如此交錯,合為一排。
數千只罌,分別做成數十排。
因韓信于軍中深有威望,縱使眾人心存疑竇,執行起來卻毫不含糊,剛過兩日,就已按著吩咐,將那怪模怪樣的木罌做好了。
當日夜里,韓信命副將馮敬替代他留于臨晉渡,繼續搖旗吶喊,自己則趁黑親赴夏陽,命人將木罌放入水中。
直至此刻,眾將方知這古怪木罌的真正厲害!
每罌可納二三軍士,一入罌中,軍士便以兵器為槳,劃動著向下前行,竟奇跡般比那些個草率制成的尋常船只還來得穩當。
韓信也親入木罌,與大軍一同渡了河。一到對岸,立馬整頓軍勢,朝安邑急速挺進。
還駐守在臨晉渡口,與楚軍遙遙對望的魏王豹與大將孫遫哪里料到,恰恰是他們認為不可容渡的夏陽處叫韓信以古怪木罌撕開,成了楚軍鋒銳的突破口?
幾日的監守,對方看似聲勢浩大、卻苦于船只不足而無法渡河的丑態,早叫他們放松下來,甚至以此取樂。
之前危言聳听的將領周叔,更成了魏豹與孫遫取笑最多的靶子。
周叔見那楚軍始終按兵不動,只作有條不紊造船模樣,隱約感到幾分不妥。
然而大王不信,孫遫為逢迎拍馬,更是屢屢譏嘲于他。
次數一多,周叔也惱了。
他性情耿直,卻絕不是個沒脾氣的。
既一副忠肝義膽反招庸主奸佞恥笑,他何苦去自取其辱?
恰就是韓信自夏陽突圍的這晚,周叔忍無可忍,在一次大發雷霆後,不等魏王豹派人捉拿他,先行棄了將軍因受,趁夜色離去了。
得知周叔夜逃的消息,魏豹著惱之余,更覺此人不忠,得虧先前不曾采用。
不過眼下戰況雖于魏有利,到底騰不出多的人手去追,索性道句晦氣後,由其去了。
殊不知韓信領著二萬精兵,已然深入魏國月復地。
因魏軍主力盡被臨晉渡的幌子所吸引,夏陽一帶的守備極其薄弱,韓信率領軍勢突入後,竟是一路暢通無阻,直到了東張,才遇著第一波魏國守兵。
面對這支不知從何冒出來的強大楚軍,防守的魏兵當場被嚇傻了。
當韓信命人一擁而上時,他們便被殺了個措手不及,那魏將見勢不妙,直接舍了部下落荒而逃,余部更是潰不成軍。
韓信初戰告捷,也不得意。
他深知時機寶貴,趁著魏軍主力對他們的存在尚且一無所知,乘勝迅速逼近了安邑。安邑守將王襄雖未似之前那將領般棄軍而逃,而選擇了出城迎戰,卻徹底低估了這支楚軍的戰斗力。不出數回,即被楚兵生擒下馬。
見主將被擒,安邑守兵喪失斗志,非逃即降,韓信趁機佔下此城,簡單犒勞部下後,繼續朝魏都平陽進軍。
當平陽遭受攻擊的消息傳到臨晉渡時,魏豹哪里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雖知魏都尚有萬余守軍,據城堅守,遠不至于不堪一擊的地步。
但東張與安邑的火速失陷,卻叫他心神大亂,全然模不清那不知何時由他大軍眼皮底下潛入的楚軍究竟人數幾何。
他家眷也好,財寶也罷,盡在國都平陽,又哪能有任何閃失!
魏豹本就缺勇少謀,又氣又驚下,更是喪失了判斷。
他立馬決定只讓孫遫繼續看著臨晉渡,自己帶兵火速回援平陽。
在魏豹的設想中,平陽守軍尚能支撐一陣,他領六萬魏兵回援,那楚軍孤軍一股、遭前後夾擊,必將軍心崩潰,輕易可破。
殊不知韓信從頭到尾所打的,都是佯攻魏都、意在魏王的謀算。
歸心似箭的魏王豹率軍回返,到曲陽一帶時,正與韓信所領的楚軍迎面撞上,雙方立馬陷入交戰。
魏豹在起初的驚嚇後,也很快意識到這支深入月復地的楚軍,根本不似他所想象的人多——至多不過二萬人!
他所領軍勢,足有對方三倍之多,又是于本土作戰,可謂佔盡地利人和,必是勝券在握。
魏豹又哪里知曉,正因韓信所領的這二萬楚兵自知孤軍深入,四下無援,也無後路可言。
要想活命,就必須拼死殺敵。
而親自督陣的主將韓信,則給他們提供了最強硬的主心骨——在韓信有條不紊的指揮下,這支楚軍如流水般頻繁變陣,將陣中魏軍困得暈頭轉向不說,且各個如狼似虎,無不迸發出極強的戰斗力。
兩軍交鋒才半日,魏軍便狼狽潰敗,魏豹拼死突圍至東垣一帶,仍叫韓信給捉了。
韓信大獲全勝,遂喊降魏軍,又將魏王豹投入檻車,抵達魏都平陽後,以此為脅,要求守兵出降。
見大王已然被擒,本就懼楚軍威名赫赫的守兵更無抵抗之心,立馬開城投降,只求保住性命。
韓信入駐平陽,便有條不紊地開始了後續的處置︰將魏豹家眷悉數囚禁,留待項王下令;又招降了還在回返途中的魏將孫遫、周叔等人;再是升宴犒勞軍士,同時嚴令重申軍紀,不允侵擾百姓,再派人另加進行安撫;最後是從魏軍俘虜中精挑細選出可用之人,收編入伍,加緊開始訓練。
他緊鑼密鼓地訓練著這新增的五萬魏軍,片刻不願懈怠,皆因他的下一個目標,已然瞄準了東側由司馬卬所據之殷國。
他之所以還未發兵,一是因尚無王令,而則是向來深謀遠慮的賢弟那處……或許已有計劃。
韓信極為敏銳,雖不知陳平等人出使的具體情況,但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他思量一番,果斷在派出軍吏向大王匯報軍情後,又急急另書了信函一封,派人送去賢弟處。
就在這時,副將馮敬忽進殿來,上稟一事。
原來魏王豹諸多姬妾中,有一薄氏最受寵愛,吃穿用度,綾羅賞賜,無不堪比正室。
若溯其緣由,卻不單因其生得亭亭玉立,或是姿色尤為動人之故。
而是因一善相面之老嫗許氏,曾斷言薄氏「將來必生龍種,當為天子」。
魏豹僅僅為王,卻得知日後將生子為帝,如何不喜?自對薄女另眼看待,額外恩寵。
「竟有此說?」
韓信聞言蹙眉。
對相面術士之言,他素來保持將信將疑的態度。
畢竟術士極少有窺視天機之能,大多不過故弄玄虛之肉骨凡胎,自也可受邀寵心切之姬妾以錢物賄賂,信口開河。
可一旦涉及‘天子’之說,不論是真是假,他為防惹禍上身,皆不可輕忽對待。
他略作沉吟,很快做出最為妥當的決定︰「遣吏四員,將薄女護送至大王處,再將其中緣由相告。」
至于是否采信此說、將頗有姿色之薄女納用,就由項王親自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