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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羽坐鎮的主力軍駐于靈璧時, 楚軍動勢卻未曾靜止。

西北側有韓信引領的關中軍與魏軍對峙于臨晉津,明面上似對湍急河流束手無策,有舟亦不敢渡, 實則暗中緊鑼密鼓地進行著決戰布局。

東北側則有以陳平為首的數位楚使求見王侯, 奮力游說, 暫未有消息傳回。

而南側戰場上, 龍且與鐘離眛已攻克九江國, 奉霸王之令廢國為郡, 竟引得九江國父老的齊聲歡呼。

九江為舊楚之地, 與東楚百姓血脈相系,見黥布無端反叛舊主,還大肆屠戮百姓, 早已引起眾怒。

而黥布敗逃後,他們本懼于霸王或將于怒氣勃勃下、不分青紅皂白地對他們進行嚴懲,因而低調度日,不敢輕舉妄動。

孰料大王寬宏友善,不僅未遷怒他們,還下令但凡能提供黥布吳芮一行殘部下落者,可得重賞。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更何況是本就不得民心的黥布等人?

龍且與鐘離眛駐于舊九江國都六城, 奉命升宴賀年,安撫民心。

之後僅過了一個月的功夫,便有百姓窺破隱姓埋名、藏身于城外山林中、重操盜匪舊業的黥布等人, 當即向縣令予以揭發。

縣令心知一日不尋著黥布與吳芮,凶神惡煞的大軍就一日不會撤走, 哪兒敢有耽擱?

于是不出二日功夫, 此訊就搭乘快馬, 被層層通報了上去,很快叫龍鐘二人得知。

龍且當即與鐘離眛分兵二路,秘密潛行,將那山團團圍住,才現出身份。

龍且之脾氣爆裂,較項羽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想著屠了東楚數城的那無恥首惡黥布,此刻就藏身山上,他恨得雙目赤紅,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直瞪那茂密林木,雷霆大吼道︰「無恥黥布,還不速速出來受死!」

這吼聲如雷貫耳,回聲蕩蕩,自也傳到了山上為困境焦急的黥布耳中。

可笑,誰會出去自尋死路?

黥布臉色陰沉,憤怒地啐了一口,繼續與部將謀劃突圍路線。

他自是清楚,既已行蹤敗露,這山上就決計躲不得了。

莫說那楚軍守株待兔,也能守得無法獲取給養的他糧盡兵乏,若對方連等都不願等,只消放火燒山,他也必須現身。

只是謀劃來謀劃去,對能否打龍且與鐘離眛個守備薄弱,他始終無十成……甚至七成把握。

他曾于楚營效力,除那近來才大出風頭的呂布外,對楚軍諸將的能耐,自然再熟悉不過。

其中他最忌憚惶懼的,自非那悍勇絕倫、力拔山河的項王莫屬;而由項王往下數去,叫他不願對上的頭號驍將,當屬龍且與鐘離眛。

項王倒是看得起他,雖未親自留下對陣,卻留下了他不願對上的悍將,且一留便是兩名。

黥布眉頭緊皺,望著灰茫茫的天,隱約感覺出幾分大勢已去的淒涼。

怕是逃得過初一,也逃不過十五了。

——黥布的不祥預感,于不久後即得到了應驗。

他雖在經過一番精密部署後,靠著犧牲百余親信騎從,艱難從那山中月兌身,卻也沒能走上多遠。

他那老丈人吳芮于逃跑途中,被流矢射中數處,雖未中要害,但一老翁又能吃得住多重傷勢?

且沿途顛簸劇烈,餐風露宿,風聲鶴唳,處處需避人耳目,自也無法求醫問藥。

在逃出來的第三天,傷口大片流膿,叫吳芮痛得瀕近昏迷。

此時此刻,疼得神志不清、滿面淚水的吳芮,是真的悔了。

悔那日未將漢王使者驅逐,而是听信了對方的鬼話;更悔連累女婿黥布,毀了對方做安樂王的平坦前路。

如今想來,那酈食其字字听似有理,卻是破綻百出。

項王固是暴戾殘酷,好猜忌多疑,但對于部下,可始終稱得上仁厚慈愛,對于長而有智者,亦是恭謙有禮。

黥布雖怠慢項王詔令,未及時出兵相援,令項王惱怒,關系僵化疏遠……卻絕不至于就此破裂,分明大有修補余地。

他們怎就被鬼迷了心竅,只因自疑災禍及身,就舍了手頭已有的一切,先發制人地叛了?

「怪我……一時糊涂,」吳芮躺在髒污的泥地上,枕著黥布特意月兌下來給他墊著、也變得髒兮兮、辨認不出原本顏色的披風上,深歉道︰「卻害了你啊!」

黥布一聲不吭,眼楮卻已赤紅。

說完這句話後,吳芮無力地闔上雙眼,渾身力氣徐徐褪去,呼吸也緩緩斷絕了。

黥布將吳芮埋葬後,悶頭繼續前逃。

只是天大地大,他又能逃到哪兒?

他之所以暴露了行蹤,皆因九江百姓,盡都恨極了他這曾經的九江王!

黥布稀里糊涂地失盡民心,又因婦翁之死而心灰意懶,未能再逃上多久,終被龍且所領的追兵逮住。

他木然地看著忠心耿耿地跟了自己一路、到最後一刻也拼死抵御、奮力為他爭取逃亡機會的那最後五十將吏,全被暴怒的龍且殘忍殺死。

又被五花大綁,困入檻車,隨軍押往靈璧。

黥布自被擒以來,就是一副失魂落魄,任人宰割的模樣。

哪怕龍且對他拳打腳踢,激怒唾罵,好幾次若非鐘離眛拼命攔著、險些拔劍將他砍死,他也無動于衷。

直到抵達靈璧楚軍主營,遙遙看見營門前站著身形頎長、肩闊腰窄的二道身影……

黥布渾身猛然一顫,終于嘗到了姍姍來遲的恐懼。

親自來到營前,迎接凱旋的龍且與鐘離眛一軍的那兩人,不是項王與呂布,又還能是誰?

呂布簡直迫不及待地想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破布的悲慘下場,以至于上身情不自禁不住前傾,腳步也順道挪了幾寸。

不知不覺間,就與項羽並肩站到了一塊,立于隊列最前。

這一站,加上他那與項王持平的頎長個子,頓顯得無比醒目。

須知連被項羽客氣尊稱做亞父的範增所站方位,都識趣地落後一步,更遑論是其他親信重臣了。

範增最先察覺呂布越了位,唯恐他觸怒大王,不僅輕咳一聲,想要低聲提醒。

項羽卻似有所察覺。

在捕捉到那句輕咳後,他正巧趕在範增開口之前,微微側了頭。

那側顏雖是喜怒難辨,但那無聲地遞出的眼神,卻是再清晰不過了。

範增不禁怔住了。

他雖未神通廣大至僅憑一個眼神、就能看出心思難測的大王所想,但要領悟到最淺顯的那層意思,也實在不難。

既是大王默許、甚至有意鼓勵……

範增從容地挺直背脊,那番將將到了嘴邊的話,也自然而然地咽了回去。

眼看著大王日益豁達大度,竟一改以往的剛愎自用、任人唯親、到如今這從諫如流——雖只從一人諫——又肯主動與奉先這勇略兼具的大功臣親睦,他簡直比誰都樂見其成。

哪兒會閑得無事,跑去煞甚麼風景?

不知不覺中,範增臉上已然掛滿笑意。

相比起為大王與日俱增的轉變而欣喜不已的範增,這時的黥布,簡直恐懼到了極點。

待檻車被推到穿著霜冷銀甲,面色卻寒于霜雪的項羽跟前時,心中的懼意,更是瞬間到達了巔峰。

項羽只淡淡瞥了這昔日驍將一眼,語氣毫無波瀾地下令道︰「放出來。」

檻門被打開,枷鎖被卸去,恨得咬牙切齒的龍且親自將他從里頭狠拽了出來,猛力摔到了地上。

黥布體力枯竭,哪里能吃住盛怒之下龍且的力氣。

他被這一拽一甩,狼狽地摔到地上,又在粗糲的砂石上滾了一圈,渾身都是火辣辣的疼。

他卻不敢站起。

只匍匐拜下,頭低垂著,哪怕朝著地面,目光仍是躲躲閃閃。

哪怕未看向項王,他也能清晰感覺出那道充滿殺意的冰冷目光。

即便他明知自己鑄下無可挽回的大錯,哪怕舍下臉面乞憐討饒,也注定只剩死路一條……

可真正到了需直面霸王的時刻,他仍是惶恐至極。

項羽一言不發,毫無溫度的目光久久地落在了黥布身上。

黥布自丟失都城後被四處追攆著、逃亡數月,這一路又被困在檻車里,終日遭到楚兵唾罵,自是面目全非。

不僅衣衫襤樓、完全瘦月兌了形,神態也無比頹然,往日那股勃勃的精神氣,早已蕩然無存了。

哪能認出是曾經那位常冠三軍的驍勇楚將,春風得意的九江王?

昔日君臣重逢,卻只剩一方羞慚恐懼,一方默然無聲。

呂布原是幸災樂禍,一心要欣賞這狗叛賊的下場,但看到這里,卻只剩意興闌珊。

這破布貪財、好享逸樂,且目光短淺,手段殘忍暴虐,不僅背叛舊主,還屠殺無辜楚國父老,哪怕被砍成肉泥,也是死有余辜。

——可死到臨頭的黥布,縱使恐懼得渾身發顫,也不曾開口乞饒。

只默然下拜,不肯抬首。

項羽神色漠然,忽右手腕沖外一翻,只听「唰」地一聲響,龍淵劍寒芒出鞘。

黥布將這再熟悉不過的聲響听在耳里,竟下意識地停止了顫抖。

他沒想到在釀成諸多滔天惡行後,素來行事冷血殘暴的項王,竟還願慈悲地給他一個痛快的死法,而非嚴刑凌\虐。

項羽那重瞳中似綻冰碴,右臂微抬,劍鋒蓄勢待發。

他並未立即刺下,而忽開口道︰「孤允你……留一句話。」

事到如今,不論是質問為何背叛,還是質問為何屠城,都已毫無意義。

哪怕黥布生出巧舌如簧,真要辯個是非委屈,在楚國百姓那血海初淡、萬千尸骨未寒前,也只顯得荒謬無恥。

黥布忽不懼了,滿不在乎地咧嘴一笑。

說來古怪,他早年隨項羽征戰四野時,回回身先士卒,悍勇作戰,常冠三軍,手下殺/人如麻,又何曾懼過死傷?若非如此,他又如何能力壓一干楚將,最入眼高于頂的項王的眼!

如今離了那叫他深惡痛絕的沙場,他反倒褪去一身膽氣,變得處處膽小怕事似的。

其實連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怎就因一念之差,稀里糊涂落到這一地步。

若他當初未听信酈食其的煽動挑撥,而是老老實實依從王詔,親自向項王屈膝請罪的話……項王從來對部將心軟,只要姿態放低,態度誠懇,多半就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或許,根本就怪不得酈食其。

因有那份不可告人的野心作祟,他在震悚之余,才只想著先下手為強。

在惱羞成怒下走出屠城那步臭棋,屠了一路人,失了一路民心。

不僅氣瘋了楚人,也讓九江人離了心,徹徹底底地絕了自己後路。

他自舍國都六城逃亡時,就不敢再過問家眷的下場,婦翁吳芮亦是心照不宣。

他們都清楚,其余來不及逃走的血親,定已叫龍且等人泄憤時屠盡了。

「早知如此……」

黥布心中翻涌著萬千思緒,最後由衷感嘆道︰「就不該做這勞什子的九江王!」

話音剛落,項羽已果斷手起劍落,眼都不眨地親手斬下黥布人頭。

猶帶猙獰表情的人頭滾落地面,熾熱鮮血自脖頸處那斷口噴涌而出。

軀體隨之轟倒,濺起陣陣塵沙。

屠害楚國百姓的黥布終于伏誅,一干自始至終屏息看著的楚國文官武將,這會兒才徐徐吐出那口憋了許久的惡氣。

龍且最是激動,當場撫掌,大聲叫好。

若非那黥布人頭是由大王親自斬下,他不僅想奪來當球踢,更想丟入釜中煮爛,才能稍解心頭恨意。

大王實在仁慈,哪怕是對這惡貫滿盈的叛逆,也顧念舊情,賜了個痛快速死,否則實在該叫他多嘗些刑罰!

唯有呂布心不在焉,在群情鼎沸之時,也只敷衍地順勢撫了撫掌,多少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項羽面沉如水,對四周喧嘩聲更是置若罔聞。

他沉默接過親侍奉上的布巾後,專心致志地緩拭去龍淵劍上殘存血跡,雪光一劃,即利落還劍入鞘。

就在呂布還板著張面孔,抄著手神游天外時,余光忽捕捉到一道細長黑影襲來,下意識地一抓。

隨極清脆的「啪」一聲,那曾在他手里干過一場大事的龍淵劍,就叫他結實握住了。

好端端的,這憨子又把自家兵器給他作甚?

項羽卻未看一頭霧水的愛將,徑直轉過身來,面若止水,看向一干神色各異的部下,沉聲宣布︰「今日,孤以龍淵賜奉先。」

眾人屏息,紛紛看向呂布。

作為受賜之人,呂將軍仍是寵辱不驚,處之泰然,連眉頭都未動上一動。

呂布未露出誠惶誠恐之色,項羽也不覺有異,淡淡說完︰「他日,諸位見龍淵如見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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