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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三更那場地動山搖一般的響動, 自然未叫距主帳甚近的範增漏听。

他既為項羽一意孤行、欲要殺降屠城的昏招焦慮不已,又將希望寄于呂布身上,是以親兵不回, 他便一直焦急地等著消息。

一整夜輾轉反側, 從未真正闔眼。

哪似沒心眼的龍且呼呼大睡, 只等明日天光大亮, 便攻打平原, 依命屠盡平民。

夜深人靜, 忽傳來一陣不得了的震響,幾乎半個營地的人都被吵醒了, 自然有不知情況的將官匆匆前去查看。

無不被盡忠職守地候在帳外的親兵攔住,但對具體緣由, 卻是含糊其辭。

一听帳中僅有呂將軍與大王, 問者縱有萬千猜測,也是兩個都不敢冒犯, 是以將疑問揣回肚子里,老老實實地各自回去了。

範增派人前去探听,得知奉先竟是如此深謀遠慮、將大王行事做派了解至此, 居然比他送去傳令的親兵還早歸來,不由大詫。

驚詫過後,便是如釋重負的欣慰。

雖不知奉先欲要如何諫言、方能勸得大王回心轉意……可這偌大營中, 唯有獨得大王青眼的奉先能有此本事了。

——範增做夢也未敢想,天底下還有勇士敢因霸王不肯听勸, 徑直抄起拳頭,大罵憨子地粗狂「武諫」。

而主帳處, 項羽令人先將大夫帶來, 處理他與奉先身上傷勢。

大夫雖是睡夢中被兵士粗魯喚醒, 一听是霸王相召,嚇得滿頭大汗,哪敢有半句怨言。

他片刻都不敢耽誤了,提了木箱即由人領著,誠惶誠恐地來到主帳。

他因腦子尚未清醒,便漏看了兵士面上的諱莫如深。

入帳後乍一抬眼,他猝不及防地見著平日威風凜凜的楚王,竟是頂著幾道觸目驚心的青紫淤痕、卻是一副毫不自知的模樣,簡直驚得差點魂也飛了。

他的個老天爺啊!

白日見著還毫發無損的霸王,怎成了這副鼻青臉腫的模樣!

他不敢多看,那一幕卻已深深映入腦海,叫他滿心恐懼,忍不住把禍水東引的那些個親兵罵了千百遍。

他是當說,還是不當說?

然人在主帳,他別無選擇,只得一邊戰戰兢兢地為漠然躺著的楚王處理錯筋斷骨,為淤紫抹上藥膏,一邊以余光偷覷那拽下簾帳,卻明顯躺了個人的床塌。

不知榻上所躺著的究竟是何方神聖,竟能將勇猛無雙的楚霸王打成這樣!

他心里惶恐不安,卻又控制不住亂飛的猜測。

好在項羽此時正沉思著,未將他難抑顫抖的神態納入眼底。

加上他身強體健,纏斗時亦憑經驗避開了要害,大夫處理起來,並不算多棘手,他更全然未再將這點小傷放在眼里。

大夫一後撤,項羽便回了神,坐起身來,稍舒展了下肢體,覺已活動無礙,遂以目光示意大夫去診治榻上愛將。

大夫卻滿臉掙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拖拉甚麼?

項羽不悅地蹙眉,正要再度下令,那大夫先有了反應。

他縱惴惴不安,到底擔心瞞而不報、之後被殺頭滅口,是以一咬牙,顫聲提醒道︰「大王面上那傷……可要抹藥?」

他面上還有傷處?

項羽乍一聞言,眉頭不禁擰得更緊,下意識地在自己面皮上摩挲幾把。

因那粗糙指月復沒輕沒重,一下揉至傷處,鈍痛倏然襲來。

「抹罷。」

項羽毫不在意道。

他雖重禮儀、好體面,卻多體現于裝束與言行舉止上,並不甚在意皮相如何。

——帳中無鑒,他也無從得知那傷痕有多引人注目。

既得楚王親口下令,大夫胸口那口巨石才一下落了地,不敢疏忽,克制著雙手顫抖,將藥仔細抹上了。

項羽任他抹藥,神色凜凜,眸底卻已然放空,心神早不知飛到了哪兒去。

好不容易將藥抹好,大夫只覺從刀尖上不知走了多少回,恭順退開,依令為榻上所臥那人療傷去了。

呂布仍在酣睡,雖不知有大夫正心驚膽戰地替他療傷,卻是個受人伺候慣了的。

感覺出身上有人踫觸,麻癢得緊,他不滿地擰緊了眉,哼唧幾聲,剛將大夫嚇得不敢動彈,卻只砸吧了幾下嘴,懶洋洋地翻身朝內。

大夫哪里認不出,這便是近前大王最為看重的呂將軍。

饒是他想破頭顱,也想不出這呂將軍究竟為何吃了熊心豹子膽,與霸王相斗,落得兩敗俱傷。

更想不通,對方是如何在如此大逆不道地以下犯上後,還得以安然無恙地睡在王榻之上的。

他又哪敢開口發問?

他提心吊膽,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總算將這頭睡得正香的猛虎的大小傷勢一一做了處理,方有空擦去自己額上那層薄汗,重新放下布簾,向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的霸王告退。

被喚回神思的項羽冷淡地一掀眼簾,淡淡地「嗯」了一聲,允他退下。

而距大夫逃出生天還未過多久,得召的範增與龍且先後而至,得兵士報知後,一道趨入帳中。

範增隱含期許,步履生風,而龍且不知內情,一臉稀里糊涂,走得隨意。

二人雖是各懷心思,但在毫無防備地見著往日威風八面、神情凜凜不可犯的楚霸王、臉頂著兩片抹了白藥膏而更顯醒目的淤傷時,都同樣被駭得雙目圓瞪,下意識地止了步。

觀二人莫名失態,項羽雖疑惑,卻未往面上那點不足掛齒的小傷上想,皺了皺眉︰「坐。」

他已換了便服,身上傷勢半分不顯,唯獨遮不住掛彩的面容。

龍且的嘴還大張著,幾乎能塞個雞蛋進去,直到被項羽投去充滿警告意味的第二瞥時,才慌慌張張地錯開目光,一臉欲蓋彌彰地坐下。

範增則在驚駭過後,恍然意識到什麼,腦海中所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卻是對奉先安危的擔憂,與深深的觸動。

——他哪想奉先竟是如此烈性,為勸動項王,敢冒死行那武諫之事!

項羽本就遲鈍,又揣著要事需商,心神具在改弦易張上了,哪會留意二人詭異神色。

他決心既定,便不會猶豫,語氣無比平靜道︰「經奉先勸說,屠城滅俘此舉確有不妥,有損民心,亦有傷大義。孤請二位來此,是為虛心相求那平齊大計,還請賜教。」

語調听似雲淡風輕,卻在範增心里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縱然有所預料,但在當真听見一向執拗剛愎的大王真因奉先諫言、一夜之間便改了主意時,仍是心緒激蕩,振奮不已。

若論向大王進言時、得以擁有如此份量者,除奉先外,便只有曾經的項伯了。

偏偏那項伯狼心狗肺,反利用此能辜負大王,欲害楚營。

哪似奉先一心為楚,嘔心瀝血,無時無刻不替大王盡心謀算。

且以大王之高傲,既肯采用了奉先的諫言,那奉先縱行此膽大包天之舉,應也是性命無礙。

龍且則听得莫名其妙——咋又改啦?

不過他非是黥布那江盜出身、慣了殺人,本性雖好戰貪功,卻稱不上好嗜殺平民。

除吃了一驚外,倒也就不甚在意了。

他畢竟追隨項羽多年,對君上時而朝令夕改,心意驟變之事,幾是習以為常了。

龍且偷模著打了個哈欠。

——橫豎他自悶頭听令,莫叫他去出謀劃策便是。

也得虧楚軍上下,皆對霸氣無雙的項王視若神明,忠貞不渝。

哪怕項王喜怒無常,時常更改戰議,他們也只默默听從,竟是從無異議。

見項羽肯回心轉意,親口問策,範增哪有不忠心獻策的道理。

項羽越是虛心下問,範增便越是傾囊相授。

當他從君王口中談得呂布諫言時,更覺對方行事看似粗莽無章、實則心細如發,目光長遠獨道,實在為一員不可多得的忠誠智將。

龍且在邊上听得昏昏欲睡,半晌尋思著既沒仗打了,接下來不論是派說客也好,安撫民心也罷,好似也用不著他。

索性以饑腸轆轆為由,腳底抹了油。

龍且前腳剛開溜,呂布後腳便醒了過來。

他意識朦朦朧朧,卻被耳邊所傳來的範增那陳公台似的嘮嘮叨叨給鬧得煩不勝煩。

害得他原本在做的‘腳踩劉耗子、砍殺大耳劉、直讓那蛇矛環眼賊氣得嗷嗷大叫,他自哈哈大笑’的美夢一下轉場,成了被膽大包天的陳公台那廝揪著脖頸大吼大叫,不住逼他出謀劃策的古怪噩夢。

這陳公台真不識好歹,愈發囂張,當真以為自己怕把人打壞了,就不敢揍他不成?

呂布著惱地哼了幾聲,凶神惡煞地睜開了眼。

他腦子還不甚清醒,恍然間以為自己身在陷陣營帳中,正欲麻利地一下坐起,即大力牽扯到身上傷勢,當場痛得「嗷」了一聲!

項羽面無表情地投去目光,眉宇微皺。

而先前全然不知那簾後還臥著個人的範增,則當場嚇了一跳。

等呂布緩過那口氣,疼得臉皮抽抽,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掀簾下榻時,一下便與這正裝議事的項羽與範增對上了視線。

不知為何,他總覺那發須雪白的範老頭面上,好似莫名平添了幾分……令人頭皮發麻的慈愛?

呂布剛疑自己眼花,範增已以不符年歲的利落起身。

範增年歲雖大,卻絕非老眼昏花。

恰恰相反的是,他似生了對火眼金楮,方能一眼便看清呂布一身包扎的白布,以及那身霸王制式的寢服。

再聯系上其從容安臥于霸王榻上……電光火石間,他腦海中已大致描繪出了昨夜武諫的情景。

既奉先無礙,他便安心了。

範增心中對呂布的武藝評價一下拔高至與霸王並肩的厲害,面上卻不露分毫,只微微一笑,道先去安排事務,便徐徐退出。

留帳中剛睡醒的呂布,與一臉深沉的項羽二人六瞳,互瞪一陣,最後還是項羽率先開口,丟下看似沒頭沒腦的一句︰「朝食已然備好。」

呂布遲疑了下,慢慢道︰「那便……先用飯罷?」

項羽矜持頷首。

二人默默無言,專心用完早膳後,項羽忽道︰「此番奉先居功甚偉,需得重賞。」

呂布脖子一僵,連嘴角的油光都顧不得擦拭,難以置信地抬頭,仿佛在看一個開天闢地、前所未有的大傻子。

他不得不懷疑,這泰然自若地頂著一臉色彩斑斕的呆王,恐是叫自己先前那頓老拳給揍傻了。

將心比心,若部將敢沖他揮拳,他哪管對方是為甚麼忠心,單因自個兒好端端的一張俊臉被打成這沒法見人的鳥樣這點……

他不賞對方一頓軍棍,便已算是將功折罪了。

哪還傻——慷慨到封他個王去做?

因這宿波瀾起伏,又難得戰了個痛快,項羽便不慎忘了‘憨子’二字,又哪知愛將看似一臉受寵若驚、卻有著那般大逆不道的月復誹。

他目不轉楮地看著奉先,罕有地和顏悅色道︰「待戰事一畢,奉先可願往燕王之?」

在項羽看來,奉先先殺子嬰,接斬漢將四員,後殺熊心,再除內奸,後又火速平定燕地逆王,再是阻他再鑄屠城大錯……如此豐功,早當封王。

既是奉先親手平定的燕地之亂,那由他前往王之,亦是名正言順。

而以奉先智計武勇兼具,雖非燕人,亦有方法收攏燕民。

項羽做此安排,以為很是妥當,孰料才剛緩口氣的呂布似活見鬼般睜大眼,竟是半點不領情!

呂布才剛吃飽飯,還來不及歇上一小會兒,冷不防就被這呆王昏招再度砸中。

若非拖著一身傷勢,簡直要當場蹦起來,但反應卻也足夠激烈︰「此事斷不可為!!!」

怎他好說歹說,這項莽夫就是非放著一統天下的好果子不摘,非得切小了挨個撒出去不可?!

若莽王當真鐵了心不取天下,那他又得等到猴年馬月,才可領兵出征巴蜀那犄角旮旯?!

被氣得腦殼脹痛,呂布只覺一身傷也跟著抽疼起來了,叫他面孔扭曲一瞬,齜牙咧嘴。

等那痛勁兒過去,他方懨懨地趴在矮桌上,唉聲嘆氣。

——待他這身傷好了,再設法將上輩子那身腱子肉與老繭撿回來,屆時定要尋個破綻,將這靠蠻力瞎莽的憨王再次摁倒在地,打得痛哭討饒不可!

呂布反應激烈,項羽惑然不解。

世間男兒奮勇拼殺,無不求加官進爵,一朝裂土封王。

唯獨奉先此人,肯為阻他鑄錯而持死志相諫言,肯為楚國揚威千里征伐奔波,唯獨面對他親口賜封的王位,卻決然不肯領取。

項羽靜靜地凝視著不知為何垂頭喪氣的奉先,胸中徘徊著萬千困惑,目光……卻是毫不自知的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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