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能拿這打趣的呂布,自是不會被烹的。
倒是此時的項伯,焦慮如被烹了一般,在自己帳中滿頭大汗地不住踱步。
——饒是範增有意隱瞞,這楚軍中驟然有所動議,是不可能不去驚動身為左尹的項伯的。
他實在想不明白,範增老兒究竟趁自己在營場忙碌的這下半個白日里,對項羽進了什麼讒言。竟讓早上還被他勸動的人,轉瞬又改了主意!
項伯的心情被迫跟著大起大落,臉色實在難看。
方才在帳中不是沒看出項羽臉色不好,其實並不敢多勸,然他只是試著問了幾句緣由,項羽便怒而翻臉,字字鏗鏘表示心意已決。
比起他幾天前初次做這決定時的草率,這回他的的確確要認真得多︰不僅將各部將軍召來,緊急開完了一場軍機會議,還做好了基本的戰術部署,只等二日之後,便對關內漢軍用兵。
項伯登時大驚失色,絞盡腦汁地正想以‘出爾反爾,何以立信’等借口再去阻攔,項羽卻只板著臉,將他客氣地打發回去了。
從未遭過這等對待,項伯頓感驚疑不定,更不敢強留。
項羽根本未曾懷疑素與他親厚的小叔父已同漢軍勾結,只將心比心,自己在察覺遭到老奸巨猾的劉邦愚弄後暴跳如雷,同樣的羞辱,就不必叫小叔父再經歷一次了。
連這次出征,他都是專挑了項伯不在的空檔進行的軍議,省得察覺受騙真相的叔父受損。
他素來不會作戲,既不想說,又不願瞞騙,索性便板著臉含糊幾句,將人直接打發走了。
殊不知這一含混,反而讓做賊心虛的項伯驚跳不已。
若非他了對項羽了解頗深,都快要以為佷子是發現了他與劉邦那日夜談定下的兒女親事、以及他在這其中的微妙立場了。
既然眼下他還算安全,只不知為何被排除在這場戰事之外,那他首先當做的,還再訪張良,將這緊急狀況告知。
項伯為劉邦即將面臨的危險,幾乎是操碎了心。他原想著親自去一趟,但為防範增那老匹夫暗中派人盯著、導致節外生枝,索性只遣了心月復一人,連夜過關去舊秦宮。
劉邦這會兒正與張良面對面地坐著,針對明日那場凶險的鴻門宴的應對細節反復進行推演,卻不想驚聞此噩耗。
「此話當真!」
劉邦大驚失色,連滾帶爬地來到那秘使前,顧不得儀表,緊攥著對方肩頭反復問詢道︰「項羽當真將于二日後以大軍破關?!」
「絕無虛言。」
項伯所派的心月復亦是緊張萬分,把項伯反復叮嚀的話復述一遍後,不敢多加逗留,匆匆離去了。
饒是劉邦有意將他留下,多問楚軍動態上的細節,卻因項伯也被瞞得死死的,所得信息極為有限。
因而饒是他巧舌如簧,又肯舍下架子,卻除了‘楚軍將于二日後開拔入關’這要命的噩耗外,其他是什麼都沒問出來。
「完了,完了。」
原本一場鴻門宴,就已叫劉邦心緒緊繃,憂愁不已,結果這宴固然不必赴了,卻是一場更要命的滅頂之災!
縱使劉邦一向性情堅韌,這會兒也生出一股‘天要亡我’的悲憤,尤其那以為盤算盡中、逃過一劫的僥幸與得意還未散去,就途逢大變,實在叫他灰心喪氣不已。
他倒在榻上,雙目無神地喃喃自語著,對這消息同樣感到始料未及的張良則已冷靜下來,陷入了沉思。
——疏漏究竟出在何處?
張良頭個懷疑的對象,便是立場理應更為親楚、偏偏對他們更為親厚的項伯。
凡事反常即有妖,難道項伯並非是公私不分、為‘義’賣主告密的愚蠢,而是範增所行的反間?為的是騙取劉邦信任,赴這場有去無回的鴻門宴,好一舉秦王,殲滅漢軍勢力。
眾所周知,範增與項伯不合,但若那只是假象……
張良微微搖頭,很快自己否決了這一猜測。
若項伯那晚的急迫與坦誠,真是口蜜月復劍者所演出來的話,未免也太過驚人了。
最重要的是,項羽若鐵了心要對劉邦下手,以他貫來做派,多會選擇堂堂正正地與之開戰,光明正大地一決雌雄。
雙方實力本就懸殊,又有現成借口——漢軍把手函谷關不讓楚軍入,楚軍大可以此為由,向他們發起征討。
楚軍要滅殺漢軍,實在是輕而易舉。
何必多此一舉,驅使堂堂楚國左尹親自出動,孤身赴漢營?
哪怕是非對錯雙方各執一詞,貿然殲滅盟友,大義上難免惹人詬病。
但在諸侯分封在即、少劉邦即能少一人裂土封王的情況下,諸侯也只會樂見其成地作壁上觀,而非口誅筆伐。
至于項羽其人,不久前才做出坑殺二十萬前秦卒的暴行,哪似會在意口碑風評的。
將整件事反反復復地想了好幾回,張良隱約察覺出,應是劉邦畫蛇添□□出的那件血衣所壞的事。
然而嬴子嬰遭刺殺割首之事發突然,項伯上門告密亦是不期而至,臨時想到的應對之策,疏漏何止一處,叫一直忌憚他們的範增洞察也不足為奇。
不論如何,追思舊事已于事無補,當務之急,是要如何應對二天後的楚軍壓制。
劉邦神色惶惶,如喪考妣,在他想來,此事簡直與死局無異。
在利令智昏的那陣子過去後,他在張良這幾天的提醒下越發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所做之事,究竟多麼愚蠢︰十萬漢軍,怎能與四十萬驍勇善戰、由項羽所帶領的楚軍抗衡?更別提還有諸侯軍虎視眈眈。
唯一的辦法,恐怕就是趁著楚軍尚未反應過來,將這秦宮中投降的舊秦禁軍與漢軍精銳進行替換,然後帶上那幾萬精銳兵,快往巴郡蜀郡的方向逃。
仗著巴蜀地區的天險,外頭追兵難入,項羽應也不稀罕深入月復地,那他尚可憑數萬精兵割據自守。
只是外人難入,自己也難出。
這麼一來,無異于將自己困守于前秦後院,再難有進取之途,更別說去實現他心里的宏圖霸業了。
不過片刻功夫,劉邦已清醒地做出了只留心月復精兵,拋下其他人跑路的決定。
張良听他這麼說後,沉默一陣,忽道︰「待計窮之時,退居巴蜀,確不失為一條上佳後路。」
他目光雪亮,自然清楚僅靠漢軍一支,是斷無可能與雄震天下、一呼百應的項羽抗衡的。
眼下要爭取的,就是討好項羽,好在之後分封中得到一塊位置不算太壞的封地,才好積蓄實力,發展盟友,徐徐圖之。
劉邦眼前倏然一亮。
他哪里听不出來張良的言下之意?分明是說漢軍還有一線生機!
「勞請先生教我!」
情況緊急,張良自不會賣什麼關子,而是將計劃全盤托出,讓劉邦立即著手去做兩件事。
一是派使者緊急前往楚國都城彭城,將因非要履行‘先入關者為王’的約定、而被項羽刻意忽略冷落的楚王心護送來此。
二是派使者去楚營周旋,不計一切代價,務必將開函谷關、令楚軍通行之日,拖延到楚王心抵達為止。
項氏親自擁立的楚王,到頭來因熊心不願為傀儡,而漸漸反噬項氏,才有了劉邦的崛起之機。
楚王心為保有權力,便必須要牽制勢頭熾盛、實力如日中天的項羽,縱觀天下諸侯,最得用的人選,莫過于劉邦了。
楚王心必將不計代價地約束項羽,保住漢軍,這點毋庸置疑。
劉邦自也明白這點,一邊對張良千恩萬謝,一邊火急火燎地召來心月復部下,將這兩件要緊事給吩咐下去了。
計策得以執行,張良心中卻始終不安。
他倉促制定的計策所含的變數,實在太多了。
最難以把握的,便是楚王心對項羽所剩的約束力、或是項羽的忍耐力……到底還剩多少。
倘若項羽被逼急了,不管不顧,哪怕公然違抗楚王心,也要鏟除漢軍的話,那他們確確實實就只有帶上殘部,狼狽逃往巴蜀了。
這時的呂布哪里知曉,他為取個投名狀的橫插一腳,竟成了投入湖心的一刻巨石,徹底攪亂了多人的布局,掀起了萬千波瀾。
等他在軍帳里那臨時的鋪位上舒服地睡了一覺,鉚足精神,就只等劉邦上門的鴻門宴來到時,才愕然得知,這場原定新豐鴻門的宴席竟已取消了!
「豈有此理!!!」一切準備就緒、磨劍霍霍的呂布驚聞噩耗,猛然瞪大雙眼,驟然站起,短劍也‘ 當’一聲掉到了地上。
然而他這會兒哪還有心思管那柄小破劍,整個腦袋都快被難以置信給炸開了!
「這賊老天!哪有這麼不講道理的!」
呂布猛力跺腳,憤怒吼道。
——到底是那大耳劉的奸詐祖先太言而無信,還是太史公欺他?究竟是哪個天殺的混賬玩意兒,竟喪良心地把這事兒給整沒了!
他娘哦,這下可咋整!
全然不知自己便是那‘喪天良的混賬玩意兒’的呂布實在太過悲憤,激動異常地踱來踱去,滿嘴都是‘絕無可能’‘天殺的某某欺我’。
剛還好端端的人,一听這本無甚干系的事後,便露出這麼一副六神無主、生無可戀的絕望模樣,直讓告知他此事的韓信都看得一愣一愣的,滿心不解。
「……項將軍待下慷慨,雖暫未定下對賢弟的賞賜,」韓信不知所措地站了會兒,想起呂布那晚與他一道用飯時不掩挑剔嫌棄飯食粗糙的模樣,以為明白了癥結所在,于是略想了想後,設法安慰道︰「區區酒肉,你只需開口,定不會少。」
何況在他看來,哪怕按時召開宴席款待劉邦,以呂布的尚未明晰的身份,也不見得得以留在宴上。
呂布一臉麻木,仰天長嘯一聲,徹底倒地不動了。
——他惦記的是個屁的鴻門宴上的酒肉!分明是那顆姓劉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