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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三章 入錢塘,眾人話白蛇(兩章合一)

法海雙手合十,恭敬對著菩薩畫像一禮,方才起身小心拿起桌上那道靈符。

靈符入手,法海只覺輕飄飄一張黃紙竟然重逾萬斤,若不是他平素修行的乃是佛門金剛降妖伏魔之法,只怕一時還拿不起來。

六字真言赤紅如血,其上有紅芒流轉,如同活物一般。

「法海!」法海心中忽然響起一個聲音,驚得他忙又拜倒在浦團上。

牆上畫像中的菩薩朱唇輕啟,雙目依舊低垂,說道︰「你可怪我?」

法海匍匐在地,知道菩薩問的是在西方佛國中故意提及一千七百年那樁事,只是即便是佛國中的本尊,也不過是個阿羅漢而已,這時菩薩開口相詢便如同向自己道歉了,事情已經到了這步,他哪里還敢說什麼?

只是低頭道︰「弟子不敢,一切都是命中定,半點不由人安排,自是因果早種,如今入世修行也算了卻了心中一樁心病。」

菩薩輕嘆一聲,又道︰「你能這般想就好,這些日子想來徐乾也與你說了許多,你心中不要生出什麼介懷之心,此事一了,我自許你白日飛升,成就正果,西方佛國諸羅漢中自有你一席之地。」

「多謝菩薩!」

「這靈符你好生收著,到時收伏白蛇自有妙用!」

「是!」

「世人常說作繭自縛,這話放在徐乾身上倒也貼切,如今雷峰塔既已借他之手修成,總不好荒廢著,你也不必再在寺中等他,時辰一到,便下山用紫金缽盂將白蛇收入塔中吧。」

法海這才抬頭看了一眼畫像中的菩薩,心中雖有千般疑惑,萬種猜測,但也不敢發問,只能依舊點頭稱是。

數日後,法海頭戴僧帽,身穿杏黃僧衣,斜披了件赤紅的井闌袈裟,一手持著九環錫杖,一手托著紫金缽盂,飄飄廣袖中藏了菩薩賜予的靈符,徑直往錢塘縣中去了。

這日,錢塘縣中的茶館里依舊人來人往,喧囂不已。

毗鄰西湖旁的一座茶樓中,兩個略有些姿色的姑娘正輕聲彈著小曲,一旁一位雙頰干瘦,膚色微黑的說書先生手執一把紙扇,正唾沫橫飛,說的依舊是坊間最火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

因為西湖邊的夕照山上就有這麼一座雷峰塔,縣城中關于許府二女就是青、白二蛇的謠言這些日子又傳得沸沸揚揚,這段話本便引得許多茶客關注,紛紛對號入座。

譬如說什麼,話本中的岑沛青便是許府的丫鬟小青,白娘子便是許府白素貞,至于許仙,那不用說了,當然就是那個曾連做十首「長相思」的許宣許漢文了。

若是尋常人這般造謠生事,只怕早有人前去縣衙報官了,偏偏許府卻半點動靜都沒有,這就讓眾人不由有些浮想聯翩了。

莫非謠言竟是真的?那個活菩薩一般的白娘娘竟真是個蛇妖?

平日里听的說書故事大多都是演繹出來的,那有這故事听得刺激,感同身受?

再加上背後賣話本的人也頗有些心思,每次只拿出兩三回,等到數日後才拿出後面的章節,引得眾茶客不滿之余,也分外關注話本中許仙和白娘子的結局。

今日剛巧是「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第二十八回新鮮出爐的日子,正說到高僧收妖鎮雷峰的劇情。

「要說那高僧用缽盂擒下白娘子,僧袖飄飄就往雷峰塔而去,只可憐許仙嚎啕大哭,跌跌撞撞跟在後面,欲往金山寺落發為僧,好長久陪伴自家娘子,欲知後事如何,各位看官,我們下講再說!」說書先生折扇一拍,面露自得之色,一旁自有一個小童端著個盤子去各桌討賞錢。

一曲說罷,眾人听得有些意猶未盡,不由紛紛討論起來。

一個茶客頗有幾分豪氣,一口飲盡杯中茶水,猛地在桌案上一拍,喝道︰「直娘賊,這許仙,當真是個吃軟飯的,竟連自家娘子都護不住,真個丟了我們男人的臉面,換了是我……」

「喚了是你又怎地?」另一人湊趣說道。

「哼,換了是我,自然提一把橫刀殺上雷峰塔,見著那些禿驢便是收起刀落,倒要看看到底是老子的刀硬,還是那高僧的心硬。」

「殺人?你道世間就沒有王法了?」

那人有些不屑地說道︰「要我說,白娘子就不該眷戀紅塵,一個窩囊廢有甚好留戀的?報完恩,自回山中修煉去便是,如此一來如何會有後面這些糾葛,作繭自縛,作繭自縛啊!」

听他二人說得起勁,一旁另一個茶客插話道︰「嗨,你們說這許多廢話做甚?說來說去,難道就沒發現這話本中的許仙與那位長相思許宣有些相似?」

「有什麼相似的?難道因為都姓許?」

方才那個豪氣的壯漢伸手從桌上瓷碟中拈了兩顆花生丟如嘴里,一邊嚼著一邊說道︰「你們這些人,光知道紙上談兵,可知道如今錢塘縣最好賣得是什麼?」

「這我知道,屠蘇酒和香水唄!」

「沒錯!」壯漢道︰「那你們可知道這屠蘇酒和香水是誰的產業?」

「誰的?」

壯漢起身,環視一周,頗有些自傲地說道︰「自是許宣許官人家的產業,听說不止是之江酒坊和襲人香水坊,便是之江日化他們家也有六成的干股,你說這每天得賺多少錢?」

說到這里,壯漢見大家紛紛咂舌,竊竊私語,又道︰「若沒有這些產業,你道前些日子白娘娘在許府門前施粥舍衣就不要銀子了?

再說了,如今之江酒坊新作坊那邊還安置了許多難民,你們若是不信,大可看看去,那些百姓屋舍被大水沖毀,還不是白娘娘自家掏腰包剛給他們修繕的。嘿,那些苦哈哈,卻是因禍得福咯,如今的房子竟比往日還好許多。

話本里說的許仙會個什麼?功名一事無成,當了幾天學徒,便是看病也要自家娘子出手幫忙,偏偏還是個耳朵根子軟的怯懦、多疑之輩,如何與許宣許官人比得?」

眾人听他一番話,不由暗自點頭,心道若真是這樣,還真沒什麼好比的,听聞去歲時許宣可還中了個舉人,也算是有功名的人了。

方才那個與壯漢斗嘴的茶客卻是嗤笑一聲,說道︰「你這般為許府說話,莫非是收了他好處不成?」

壯漢雙眉一挑,霍然起身,來到那名茶客面前。

與他相比,那名茶客顯然就瘦弱許多,見壯漢身軀魁梧,氣勢先自低了幾分,色厲內荏地喝道︰「你,你要干嘛!難道是戳到你的痛處了,說不贏便要動手嗎?」

壯漢「嘿嘿」一笑,嘩啦一聲扯下上身衣衫,露出古銅色結實的胸膛。

「 ……」

壯漢緩緩轉了一周,眾人目光落在他身上道道數寸長的傷疤上,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壯漢一手拍在桌案上,湊到茶客面前,冷聲道︰「好教你知道,老子原本是在縣衙當差的捕快,若不是我們兄弟護佑著,你們哪兒有時間坐在這里喝茶听曲兒?兄弟幾個四處追捕盜賊,落了這一身傷,便是腿也瘸了一條。」

說到這里,壯漢伸手在自己右腿上拍了拍,眾人方才被他魁梧身軀和凜然的氣勢所攝,卻沒發現這壯漢的一條腿行走間果然有些不便,竟真是個瘸子。

「若不是得李頭救急,收容我們這些老伙計在許官人的幾個作坊中做事,只怕如今早就沿街乞討去了,哪里還有閑心與你們這些人坐在一起喝茶听曲兒?」

他面前的茶客氣勢弱了許多,依舊喃喃道︰「你那是因公負傷,想來縣衙也是有補償的。」

「補償?」壯漢冷冷道︰「那幾個銀子,只怕還不夠你們喝幾頓花酒,能濟什麼事?」

听到壯漢一番現身說法,不少茶客不由暗暗點頭,低聲道︰「說得也是,這些捕快也確實不容易,年輕時自然八面威風,卻是吃力氣飯的,又不入朝廷品階,薪俸低得有些可憐。」

「薪俸低?嗨,莫說那些當官的,便是這些街面上的捕快,又有幾個是靠薪俸過活得?傳喚犯人,得問你要鞋底錢,押送犯人,親屬會給開鎖錢,便是街面上那些鋪子,又有幾個沒有他們的干股?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罷了!」

……

眾人一番竊竊私語,卻不曾發現茶館的角落里早已坐了三個俊俏公子,身穿綢緞長衫,頭戴綸巾,容貌具是不俗。

其中一人伸出三根手指從桌上拈了一粒瓜子放入嘴中嗑著,揚了揚白靜無須的下巴,指了指那個壯漢,說道︰「想不到姑老爺手下還有這麼一號人物,倒是個知道感恩的,比那些沒心沒肺的人好了不知多少倍。」

「青……青公子說得是。」一旁另一個公子笑道︰「前些日子听了話本,回家你就生了一頓悶氣,怎地今日偏偏還要來听?何必自找煩惱呢。」

「哼!張玉堂!本……本公子便是要來听一听,這些人到底把我和姐姐編排出了個怎樣的結局,你若是怕事,大可回去便是!」

這一行人不必多說,自然就是小青夫婦和周鴻三人。

今天小青和張玉堂一同前往許府看望小仕林,出來時小青說要去茶館听听最新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周鴻這幾天傷勢也好得差不多了,閑得無聊,便和他們一同出來了。

一曲听罷,又看了這麼一出好戲,倒讓小青心情舒暢了許多。

周鴻笑了笑,壓低聲音道︰「只是不知道他名字,否則回府後定讓姑老爺給這漢子加些工錢。」

自二人成婚後,雖然感情日濃,張玉堂卻是漸漸變得有些懼內,整日里被小青壓得死死的,如今听見自家娘子有些不高興,只得住嘴不言。

茶館中這個故事沒有他的戲份,他心中雖然也有些不忿,卻不似小青這般不悅。

探頭看看外面天色,心道今日出來得卻是有些久了,只怕爹娘在家中該念叨了,正想提醒小青該回家了,眼角卻看到一抹明黃色閃過,正往茶樓中來。

仔細凝神一看,不是法海又是誰?

「娘子,娘子!」張玉堂扯了扯小青衣袖,壓低聲音道︰「法海,法海來了!」

如今白素貞與小青在錢塘縣中都是頗有名聲的人物,那幾日施粥舍衣,已經有不少百姓認得她們,所以出來前她與周鴻才扮作男裝。

忽听張玉堂在大庭廣眾之下居然叫自己娘子,小青心中不由有些不悅,正想斥責他幾句,才恍然醒悟過來,霍然轉身四處看去,卻沒有看到法海身影。

「在哪里?」

張玉堂道︰「剛剛進茶樓,想來應當是來化緣討水喝的。」

「哼,這和尚竟然還敢來?」小青怒道︰「他借那狗官之口,說什麼待嬰兒滿月之後,哺盡最後一口親娘女乃,便是白蛇死于雷霆之下,葬身山峰之中的日子。今日在此遇見他,便要去找找他的晦氣。」

說罷,她便將目光看向一旁周鴻︰「你傷好了沒有?敢不敢去?」

小青雖然魯莽,但也知道自己不是法海對手,便有心拉周鴻一起。

周鴻眉頭一皺,說道︰「只怕這時不是尋他晦氣的時候,經青兒姐姐方才提醒我才想起,明日便是小仕林滿月的日子,這和尚只怕是來者不善!」

小青柳眉倒豎,怒道︰「怎地,莫非他真敢來降妖除魔?」

徐乾于她有點化之恩,她又曾是徐乾放在白素貞身旁的棋子,如今徐乾中了許宣人道火焰,與眾人化敵為友,白素貞與她獨處時便沒有隱瞞什麼,將其中的事情一一說了。

那日徐乾登門,小青就認出了面前這人便是當初點化自己的青衣公子,心中雖然忐忑,卻沒有絲毫猶豫祭出飛劍,雖然無功而返,但也表明了自己的決心。

听聞徐乾事了,頓時心中一塊隱患也就去了。自忖只要沒有徐乾從中作梗,單憑法海的紫金缽盂,未必就奈何得了自己和白素貞,心中膽氣不由壯了許多。

周鴻勸解道︰「青兒姐姐,非是我不敢,實在是這事干系有些重大,法海既然敢來,想必是有些依仗的,他是得道高僧,豈會魯莽行事?

依我之見,如今我們還是莫要與他正面沖突,還是先回府,將這事告知大哥和白娘娘才是正經。」

「對對對,周姑娘說得沒錯,我們還是小心些為好。」張玉堂應和著說道。

小青沉吟片刻,點頭道︰「你說得也有道理,那便再忍他一忍,我們先回府去再說,他明日若真敢登門,我們再讓他好看!」

正在三人起身將要離去之時,樓梯上忽然露出一頂明黃僧帽。

「阿彌陀佛,空空色色,色色空空,愚者空中著色,智者色里悟空。

世俗繁華本是過眼雲煙,這位施主又何必這般執著,便是坐擁天下財富又如何?彈指一揮,韶華已逝,紅顏白頭,到頭來終是冢中一具枯骨罷了,許仙與許宣又有何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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