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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歸家

對于郭洵的死,李蟬頗為詫異。約莫三年前,他還在浮玉山腳給人代寫疏文時,就認識了郭洵。這位神 司都尉,是個「寧不做,莫出錯」的謹慎性子。就拿神女橋的案子來說,郭洵雖然知道些內情,卻寧肯擔上尸位素餐的罵名, 也不肯攪和進去。按說,這種性子的人物,往往能活得長久才是。

結果帝駕到來的前一夜,這位都尉提刀上陣,才剛振奮起來,就落得個橫死街頭的下場,實在令人唏噓。他武功練到先天,又有神 司靈應法加身,按說就算是與種道修行者相當的妖魔,也奈何他不得。

可惜,他踫上了季夷氏。

季夷氏生自虞淵,這虞淵在桃都山西方兩千里外,傳說其深可通幽冥。每二十年,日光才能照進淵下半日,季夷氏,就在這短短半日的日影里誕生。季夷氏生來就神通驚人,就算不修煉, 也堪比知境修行者。郭洵在凡人中,已算得上高手,面對季夷氏,便毫無還手之力。

從浮玉山到玄都城的一路上,杜成周把近來山下的大事大致講了一遍。

自從舊皇城的妖襲之事發生以後, 聖人雷霆震怒,命人將此事的因果,前後徹查了個干淨。

對外,隨駕的幾位西台舍人,擬書數封,由使者發往象雄、六詔、青丘、虞淵等國,斥其居心叵測。

對內,涂山氏藉由崔氏,在玄都做的那些勾當,也被查出了端倪。隨駕的西台右相崔世廉,被聖人召入紫金閣,狠狠訓斥了大半個下午之後,此事便沒再被深究下去。但沒過幾天,曾上諫勸阻聖人西行的西台侍郎便被貶成夏州司馬,連降十級,龍武關外的一名折沖都尉被撤了職,西都府因監察不力, 上下也撤換了十余名外官。這些官員里,有七成都是崔姓。

朝中的官員變動,並未在民間掀起什麼風浪, 百姓雖對聖人去國西行的事有些惶恐,但有那舊皇城前示眾的龐大妖尸在,誰都不會懷疑當今聖人是否仍具有當年西逐妖魔的氣魄。雖然也有寥寥幾個唱反調的聲音,卻被一番喝罵聲淹沒,並沒掀起什麼浪花。

聖駕便在這一片平和的氣氛中,被百姓夾道相送,離開了玄都。

李蟬在浮玉山上避世不到半月,山下已變了番情景。帝駕離去,魚龍會收幕,玄都城也卸下了妝粉,恢復了一貫的清冷模樣。空街上煙雨淒迷,只偶有行人撐著油布傘走過。橋邊藝人的呼喝,被巷中賣花女的軟糯叫賣聲取代,雖冷清了許多,卻別有一番韻致。

押送檻車的隊伍軋過積水的窪地,回到神 司公廨,那位渾身濕透的冒牌李蟬,被帶去大獄。而李蟬到公廨後方洗過一遍身子,換上一身窄袖窄身的白袍,撐起一柄青紙傘,被杜成周與一名神 司右禁校尉,送到半日坊。

近來玄都里邊異事頻傳,洗墨居里曇花一現的那位神品畫師,也成為了與當年孫苦吟半日成詩之事相提並論的市井傳說。此時洗墨居的店門已關了大半月,偶爾有人路過,都忍不住抬起傘沿,望向店門口的桐木牌匾,期望這店門再次打開。

洗墨居後門處,李蟬舉著傘,回頭對杜成周二人道︰「多謝二位相送。」

杜成周站在水窪旁,抖去傘面上的積水,「這幾天半日坊里都有人盯梢,大致不會有什麼危險,希夷山雖然勢大,在玄都卻跟腳不深,崔氏剛被懲治,近期也不敢出來興風作浪。李郎回到這洗墨居里,也算是燈下黑了,若只是稍住倒也無恙。」

李蟬道︰「杜監印放心,我只是回來拾掇點東西。」

杜成周道︰「完事後,李郎不要去神 司了,且到老鴉巷口尋我,還記得地方麼?」

「記得。」李蟬點點頭,「我就算不來,也會給杜監印留個信。」

杜成周笑了笑,「我明白的,袁殺君交代過了,李郎是個散淡性子,不喜歡受拘束。我當然不會勉強你,只不過咱們神 司右禁,和尋常官署卻不同。」

李蟬道︰「怎麼個不同法?」

杜成周道︰「李郎的那位友人,聶三郎,也算是咱們的耳目了。」

李蟬眉毛一挑,杜成周又說︰「不過聶三郎,也只是偶爾向神 司右禁兜售消息,算不得神 司右禁的正職。像這樣的耳目,三教九流里邊,咱們都有。不過就算是正職,咱們也從不對外透露身份。我這監印,也是在神 司左禁掛職主事的。但就連這主事的職位也是虛的,平日里,我在玄都行動,用的是鹽商的身份。」

李蟬道︰「狡兔三窟。」

「保險起見嘛。」杜成周道,「李郎若進了神 司右禁,也無需每天點卯退衙,只需與司中互通有無,在需要時出手即可。」

李蟬笑道︰「這听起來不錯。」

杜成周也一笑,「李郎被關押日久,我就不打擾你歇息了。」

李蟬說了一聲慢走,目送杜成周帶著那名校尉一同離開,回身從牆頭的瓦縫里模出鑰匙,打開洗墨居後門。

院里的枇杷樹抽了新芽,石桌邊難得的很安靜。花圃里邊紅藥種下的罌粟、芍藥、素馨、決明雖久無人照料,卻在這仲春之季開得十分鮮亮。李蟬望見泥地上還有聶空空練劍留下的腳印,心里估模,這時間,青雀宮的船也快到蜀地了。

他進到天井的檐下收起傘,擱到門角,積雨把青磚泅出一片黑痕。推門進去,便嗅到書房里極淡的紙墨氣跟木霉氣。他在青雀宮聞到過價值千金的安息香,這書房里的味道對他來說更能安神。

廝殺、奔逃、囚禁,如此度過半個月,總算是回家了。李蟬走到床邊,四仰八叉癱倒下去,望著房梁,長舒一口氣。在種玉崖上,雖然也沒耽擱睡覺,這時候卻有一股極深的困乏感涌上來,鉛一般的灌進眼皮。

他隨手把腰間畫軸往桌上一拋,畫軸嘩啦一展,道道妖影「咻咻」的飛出來,落在床邊,窗下,門外。

掃晴娘、徐達、戴燭、青赤夜叉、宋無忌、紅藥、涂山兕,還有諸多小妖現身,空屋頓時顯得擁擠起來。

「阿郎傷勢都好了麼?」紅藥見李蟬疲憊的模樣,嘆了口氣,「也怪我法力微弱,沒能幫上什麼忙。」

「哪還有什麼傷,都好了。」李蟬打了個哈欠,「晴娘。勞煩去買幾壇好酒,買些好菜。」

掃晴娘嗯一聲,輕聲道︰「少郎累著了,先歇息會吧。」

徐達雀躍到書桌上,「好哇,阿郎要犒賞三軍啦!」

覆火大將由火鉗幻化出來的妖身額生獨角,高約一尺,在書桌底下附和大叫了一聲「多謝阿郎」。前一刻的僻靜空屋,霎時間便被淹沒在一陣「多謝阿郎」的呼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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