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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0、第二四零章

「螢螢!」

淒厲的聲音如同刀鋒劃開結冰的空氣。

張春花丟下女兒, 撲向照片,她?顫抖抓住撕開的照片,將它們?拼命合攏,但碎了的東西?怎麼拼合?

「媽!」

女兒的面孔扭曲了, 她?抓住媽媽的胳膊, 惡狠狠強迫媽媽看向自己?︰

「你在?看哪里, 螢螢是我?,我?是螢螢!」

剛才?死也不?讓動的口?罩,現在?被她?自己?撕下來,口?罩下的臉,和?她?發在?個人主頁中視頻與照片里的臉大差不?差, 但與眼下的被撕裂的照片, 僅有七分相似。

不?,也許連七分都沒有。

難以想象,面前這張憤怒到扭曲變形的臉, 會是照片中的臉。

「你不?是!」這一刻的張春花雙目明亮, 她?像是陡然清醒, 又像是陷入更深的癲狂,「你不?是,你是一個小偷, 你是一個騙子,你是一個強盜,你偷走了她?的臉,你騙別人說你叫螢螢,你從我?這里搶走了她?!」

「但這些都沒有用,你根本不?是她?!」

「這世界上只有她?是她?!只有霍棲螢才?是霍棲螢!」

無名墓碑,老胡的謎, 旁人的話,‘螢螢’的臉,以及現在?,張春花的吶喊,終于將藏在?時間霧靄里的少?女拼湊出來。

霍棲螢,海螢的螢。

胡坤摯愛的藍眼淚。

鬧劇終結于警察上門,是助理報了警。

紀詢把自己?的身份亮了下,簡單描述事情?後,跟前來調解的警察說︰「我?想單獨向張春花了解情?況。」

這點小小的要求被此地警方?不?假思索同意?,並讓他們?去後邊的工作室里。

然而張春花並不?願意?搭理紀詢。

她?坐在?椅子上,雙眼下垂,目光只盯著牢牢拽在?手中的照片。

紀詢將霍染因的照片調出來,擺到張春花面前。

張春花臉上掠過一絲迷惑。

「這是霍染因,霍棲語的孩子,按照輩分算,他應該是霍棲螢的外甥。」

張春花終于有了反應,她?點下頭,木然得像是剛剛上油的機器︰「原來是二小姐的孩子。」

但只要能交流就好。

紀詢沒有看錯,現在?正是張春花難得的清醒時間。

「他想知道一些關于自家的過去。」紀詢說,「關于霍棲螢的事情?。」

「他知道了什麼?」張春花問。

「他什麼都不?知道。霍棲螢從沒有出現在?霍家人的口?中。」

這句話又給了張春花一些刺激,張春花的臉上出現了更細膩的表情?,那是種了然的蔑視,仿佛在?說「果然如此」。

「那就從那時候開始說吧,從螢螢為什麼離家出走開始說……」

紀詢耐心傾听。

螢螢很美。你已經看見了照片,你知道她?有多美,但你從來沒有看過她?的真人,所以你並不?知道,這種美麗,是怎樣的帶著魔力?般的美。

也許是因為張春花的病情?,當她?娓娓訴說過去的時候,一種獨特而怪誕的感覺撲面而來,紀詢似乎也被拉近這失重的漩渦之中。

霍老板有兩條遠洋船,在?當時,他是這里遠近聞名的大人物?。

那個年代,大家太喜歡來大人物?的家里頭了,霍老板的家,每天?每天?,都有不?同的客人,為了這些客人,霍老板也得在?方?方?面面約束自己?。

霍老板對手下員工,員工家屬,甚至素不?相識的外人都很不?錯,但在?外人的背後,僅有家人在?的時候,他沒有那麼不?錯。

我?說的‘沒有那麼不?錯’,不?是指他會打人,會罵人,也不?是說他和?妻子感情?不?好,只是在?說,他沒有辦法月兌離外人的眼光,他時刻活在?外人的視線中。

他恐懼自己?的女兒。

這話不?是張春花說的,是霍棲螢說的。

「花姐,我?覺得爸爸怕我?。」

那是一年春日,星垂月落,一盞紅彤彤的燈照亮室內,霍棲螢在?家中的床上晃著腳丫說。

「螢螢別胡說,霍老板怎麼會怕你。」張春花並沒有比螢螢大多少?,垂著兩條麻花辮的少?女收拾完衣櫃,又去扯床上被子,抖開來蓋在?霍棲螢身上。

素色被面的被子將霍棲螢整個蓋住,但只一晃,霍棲螢的腦袋和?小腿,又從被子邊沿探出來。

白女敕的腳還在?動,搭在?床沿,輕輕搖晃,像夜里水上蕩漾的小舟。

霍棲螢的頭發,天?然卷曲著,細細的小卷,溫柔貼服在?她?臉頰上,和?那些摩登的封面女郎一模一樣。

「花姐,爸爸就是怕我?啦。」霍棲螢老氣橫秋地嘆息,「他覺得我?長得太好看了,別人太喜歡我?了,他總怕會出什麼事情?,所以只想讓我?用些灰撲撲的東西?,灰撲撲的衣服,灰撲撲的被子,灰撲撲的房間,灰撲撲的屋子……」

「家里挺好的,不?灰。」張春花說。可她?不?可避免地察覺到霍棲螢所說的真實性?,家里逐漸缺少?的鮮亮色彩,越來越多的衣服偏向于黑色、灰色、藍色……先前是不?讓出門穿好看的衣服,現在?不?止是出門,就連在?家里,霍老板也開始不?給螢螢穿鮮亮的衣服,那些款式老舊的衣服,是連她?都不?願意?穿的。

是不?是因為那些天?天?來家里,每次來家里都要稱贊螢螢的客人?

可是這種低調,也沒什麼用處。

有人需要衣服的裝裹,有些人,裝裹衣服。

還沒有完全長成的少?女像是牛女乃凝成的女圭女圭,這時候,越晦暗的顏色,越襯托她?的純潔無瑕。

「外頭的月亮缺了角。」霍棲螢在?床上翻身。

她?微卷的長發,自被子里掙月兌出來,慵懶散落在?被面上,在?月光下閃爍點點漆黑細芒,那些細芒,像是月光的余暉,但偶用余光輕瞥,又覺得是蛛絲的暉光。

霍棲螢撐起上半身,拿手支著下巴︰「花姐,家鄉外邊是怎麼樣的?來做客的人總是說,外面的風景更開闊,也不?止他們?這樣說,我?看的書?里也這樣說,‘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好想出去看看這樣的風景啊……」

張春花沒有回答。

她?替霍棲螢關了陽台的門,遮住窗外的景。

但她?想,螢螢或許是對的吧,家里有時令人拘束,而外邊總有各種不?同的風景。

螢螢總是對的。

那夜過後的小半個月,霍棲螢突然避開家里其他人,神神秘秘沖她?招手。

她?心里疑惑,但也沒驚動其他人,趁著大家都出門的時候,悄悄進到霍棲螢的房間。

房間里沒看見人。

只有床簾,在?大白天?里被放了下來。

螢螢藏在?床里邊?

張春花暗想,走上前小聲叫了叫,抬手掀開簾子。

里頭也沒有人,只有鋪好的被子,寂寞伏在?床鋪上。

這時候背後忽地傳來聲音︰「花姐!」

張春花嚇了一跳,驀然回頭,看見了——

天?一樣的碧藍,雲一樣的蓬松,陽光像金圈一樣將她?勾勒得毛茸茸。

霍棲螢穿著一身哪怕在?電視雜志上也沒有見過的裙子,從陽台轉出到她?面前,那裙子層層疊疊,拖著長長的紗尾,紗尾還綴著一顆顆白色的珍珠。

裙子的裙擺層層疊疊,波浪一樣,袖子也是漂亮的,如同花瓣似簇擁著白皙的胳膊,那條胳膊並不?苛刻的瘦,它帶著豐盈的弧度,可想而知握住的手感。

「好看嗎?」

霍棲螢從陽台跳進來,她?雙手提著裙擺,在?張春花面前天?鵝一樣旋一旋身。

裙子的裙擺,便?如天?鵝的翅膀,舒張綻放。

「好看,好看,好漂亮……」張春花訥訥說,想模又害怕自己?粗糙的手指刮花裙子。

然而霍棲螢粗暴地將自己?裙子撈起來,塞到張春花手里。

「第一眼看的時候挺漂亮,後來覺得也就那樣。」裙子很長,尾紗被張春花拿著也不?妨礙霍棲螢的行動,她?窩進旁邊的椅子上,「雖然應該挺貴的。」

不?是應該挺貴的,是肯定很貴。

張春花小心地看著尾紗上的珍珠,珍珠並不?是這條裙子的全部珠寶,這條裙子的腰帶上,還有藍寶石攢出的花朵。

真的好漂亮。

她?愛不?釋手地撫模著︰「螢螢,這是哪里來的?」

「查爾斯送的。」霍棲螢說,她?比劃,「上回來家里的黑頭發灰眼楮的男人,他有外國血統,英文名叫查爾斯,中文名好像叫林什麼,哎呀,忘記了。」

「是不?是太貴重了……」張春花遲疑道。

「才?不?貴,貴的不?是衣服,貴的是我?。」霍棲螢笑嘻嘻說,「只是國內國外不?好寄送而已,不?然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對了,他還送來了一封信,說是要送船票過來,讓我?們?一家人去國外旅游。」

她?是美麗的。

美麗的人諳熟于自己?的美麗。

一切華服珠寶,不?過是妝點她?的輕薄飾品。

這時張春花心中竟生出一種怨恨,為什麼霍老板不?願意?給螢螢穿漂亮的衣服?明明霍老板有這個能力?。他可以將女兒的美盡情?釋放。霍老板真的在?恐懼著他越來越美麗的女兒嗎?他以為用些灰暗的色調,就可以抹去螢螢的光彩嗎?

美麗又有什麼錯?

「後來呢?」紀詢忍不?住問,「霍棲螢上了船?」

「後來……」張春花說,「那條裙子被霍老板發現,霍老板大發雷霆,當著螢螢的面,將那條裙子撕碎剪爛,再全部丟進火里。」

直覺告訴紀詢,這不?是全部。

張春花確實沒有說話。

可這不?應該,她?明明好好地將裙子藏起來了,霍老板指著霍棲螢的臉怒斥女兒不?懂自己?的良苦用心,霍棲螢抱著雙腿蜷縮在?沙發的角落,冷冷看著地磚,一語不?發。他們?前邊,華貴的裙子在?火焰之中扭曲哀嚎,化成灰燼;而她?巡視著,巡視著,巡視這個房子的每一個角落。

她?終于發現了,一片花色的裙角,自二樓走廊邊沿露出來。

霍太太,站在?二樓轉角,看著這一切。

她?恍然醒悟。

螢螢的房間,除了她?會進去,只有螢螢的母親會進去。

這條裙子,是霍太太發現並告訴霍老板的。

她?弄明白了一切,這個家里,不?止是父親恐懼著女兒的美麗,就連母親,似乎也在?暗暗嫉妒女兒的美麗,否則媽媽為什麼不?讓女兒穿上美麗的裙裝?

父親恐懼著女兒的美麗。

母親嫉妒著女兒的美麗。

美是一面魔鏡,這面魔鏡,照見人們?心底的罪惡。

他們?的背後,華貴的裙子在?火焰之中扭曲哀嚎,化成灰燼,那多像是螢螢沒有出口?的哀嚎!

這天?半夜,她?悄悄溜到廳堂,撥開厚厚的灰燼,將還殘留的珍珠和?藍寶石揀起出,再進入螢螢的房間。黑灰弄髒了她?的手和?裙子,而她?只難過于那些變形的珍珠。

霍棲螢沒有睡,她?揀起一枚藍寶石,吹吹上面的灰,再放回她?手里安慰她?︰「好啦花姐,不?要哭,看吧,藍寶石還那麼亮,它不?怕燒。」

「不?是我?向霍老板說的。」她?急急解釋。

「我?知道。」霍棲螢,「爸爸總在?監視我?。他疑神疑鬼的,找到了這條裙子,他過去的那些猜想,仿佛都成真啦。」

「螢螢——」

「噓。」然而霍棲螢豎起一根指頭,抵在?嘴唇,接著她?從枕頭下再翻出一個信封,遞給她?,「看這個。」

又一封信。

上面除了中文之外,還有在?她?根本看不?懂,但無疑分外崇高的英文。

張春花屏息,看見一張薄薄的船票連同支票,從信封的敞口?中飛出來。

月夜下,它們?像兩只翩翩飛舞的花蝴蝶,落在?霍棲螢的掌心。

「所以……」

「對。」張春花諷刺,「這個家實在?沒什麼好眷戀的,我?幫助螢螢上船了。恐怕女兒消失之後,霍老板發自內心地松了一口?氣吧。」

紀詢久久不?語。

霍老板夫妻的態度,真的像張春花所說嗎?從此後霍棲語身上發生的那些事來看,未必,這些過去不?過是張春花的主觀視角。

但有一點是客觀的。

從張春花的描述來看,霍棲螢上的,肯定不?是家中的船。

可在?老胡的口?中,霍棲螢藏在?霍家的船艙里。

為什麼?

是離家的霍棲螢上錯了船嗎?

「這樣也好。」張春花自顧自說,「這樣霍老板自己?解月兌了,也放螢螢自由了。查爾斯會照顧螢螢的,就是查爾斯出了意?外,別人也會好好的照顧螢螢。」

她?如此篤定,如此深信不?疑。

因為那是霍棲螢。

有人恐懼她?,有人嫉妒她?,有人想要變成她?,但更多更多的人,他們?愛她?,深深愛著她?。

紀詢從房間里走出來。

「謝了。」他和?外頭給方?便?的警察打招呼。

「不?謝,都是公事,互相配合。不?知道現在?小年輕都在?想什麼,自己?的臉不?用,要用別人的臉。不?過那張照片確實漂亮,真是太美了。」警察感慨之後又搖頭,「太美也不?好。」

走到門口?的紀詢駐足。

「對。」他回頭笑笑,「美是開在?槍口?的一朵艷花。」

花帶血與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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