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明玥的視線在歷經長久的黑暗後又恢復了清明, 眼前光影蹁躚,他像透過一片浮動的水紋在看著這個世界。
有個少年聲音在問︰「東西拿到了嗎?」
樓明玥轉過頭發現自己站在一棟巨大的別墅里。
一個白發男人將懷中抱著的物事小心的擺放到桌上,解開纏裹著的黑布, 露出其中一壇白玉甕。
「在殯儀館拿到的。」
樓明玥看著那壇子, 像能感知到內里余燼的溫熱, 他周身一暖, 不受控的要往那里去,卻一把被那白衣男人擋了個嚴實。
少年也在看那甕,他面容扭曲一瞬, 顫抖的伸手想模, 又猛的頓住, 忽然暴怒,轉身一腳踹翻了一旁的茶幾和花瓶,碎了滿地瓷器!
「賀、廷、芝!」少年將一個名字念得咬牙切齒,眼中滿是恐怖的陰鷙。
白發男人卻不受他情緒所擾,甚至直言戳他痛腳︰「是我們預估錯誤, 以為賀家會把樓明玥停尸五日才舉行葬禮。」這樣的豪奢之家, 即便破了產, 葬禮也自有一套規矩。「誰知道賀廷芝一切從簡,不過三日就把他火化了。」
「可究其根本, 還是因為你這麼多年的折騰讓燕瑾涼的身體衰敗到今天沒辦法再隨意使用, 而這具新身體三四年了還沒養熟, 以至于這幾天哪具都回不去, 才耽誤了從殯儀館接出樓明玥的最好時機!」
少年似脾性蠻橫, 卻被白發男人不咸不淡的幾句話數落的回不了嘴。
少年矮身將地上一塊碎瓷捏進掌心,像通過那痛處自懲,又像因此恢復冷靜。
半晌, 樓明玥見他用一種陌生的復雜眼神看著自己,莫名讓他難過不已。
少年說︰「你告訴過我,再好的軀殼也比不上自己的,只要不是斷頭斬腰,大到無法修復的傷口,自體復活是最好的辦法。以我極為罕見的靈魂和體質,只要在他身邊,他就可以回到原身繼續活下去,就像當年我在明會村,明明墜樓摔得當場死亡,可魂魄繞了一圈,還是回到了身體里,即便是個死人,但只要安安穩穩保持一年,就可以恢復如常。」
白發男人拆穿他︰「是這樣,可惜你沒有安安穩穩。你覺得自己是怪物,這樣活著沒意思,無視我的建議,每夜每夜離魂亂跑,等你好不容易受那人潛移默化的影響想活了,這些年一直沒被徹底修復的燕瑾涼的身體卻撐不住了,加上又遭逢燕遙征設計的那場車禍,沒當場被撞得四分五裂,還能容許你這一年為處理公事,偶而在姜翼和老身體里來回,你該知足了。」
被句句懟回去的少年本要發飆,又硬是忍下了脾氣,丟了那瓷片,把帶血的掌心往褲邊隨意一擦,問︰「老子他媽只想問樓明玥的身體沒了,無法自體復活,要去哪里再找一具?」
白發男人垂下眼︰「我會想辦法,但要找合適的很難。而除了自體外,其實還有一個好人選,比如姜翼為何那麼適合你,車禍時他一死你就自動附到了他的身體里,根本就沒有借用什麼外力,是因為你們有血緣牽絆。」
樓明玥發現那少年像怔了怔,繼而眼帶掙扎的搖了搖頭︰「車禍是燕遙征在我的車上做了手腳,算是非我本意。但如果要找和樓明玥有血緣的人要身體,即便那小子肯,樓明玥醒來也不會願意的。」
白發男人點點頭,接受他的話︰「那只能另找沒血緣的了。另外張申也找到了和你身形外貌極像的替身,會在公司等需要你出席的重要場合頂替。等到時機合適,也會向媒體放出消息說你出國辦理業務,不再公開露面。然後再找個時機把你那具老身體火化掉。」
待到白發男人離開,少年抱著那壇子默默的去到了書房,他推開一道暗門後顯出了一片花園。
少年把那不住吸引著樓明玥的白壇子放到了牆中的壁龕里,轉頭對樓明玥微笑道︰「以後我們就住在這里,好不好?」
話落,樓明玥眼中搖擺的畫面又像海浪一樣往前推進。
說是要住在這里,可之後的時間他們卻在兩處截然不同的住所中來回。
一處寬敞華麗,一處破落逼仄。但樓明玥沒得選,少年去哪里他也去哪里。樓明玥也不想選,他漸漸習慣在他身邊,看他發呆看他睡覺看他打拳看他訓練,看他自言自語。
少年大多很沉默,總盯著他不說話,偶而發現有趣的東西又會高興的來同他分享,可當得不到他的回應時又會生氣,喜怒無常。
就像今天,他在那棟破房子里提了一只東西興沖沖的來別墅給樓明玥瞧。樓明玥一看發現是只站都站不起來的狗。少年問他像不像,問他記不記得,樓明玥說不出話,只靜靜的看著他。
少年又給他看大別墅里新布置的影音室和琴房,說可以在這里听音樂,也可以彈琴,問他喜不喜歡,樓明玥還是回答不了。
少年忽然就怒了,揣著袖子不高興地走在前面。
這下換樓明玥著急了,反射性的就連忙跟上。
可那人像故意要甩掉他,加快腳步繞去牆後。
樓明玥只能努力加速,一用力,直接穿牆撲到了少年面前。
少年被他嚇了一跳,眼神惱怒,嘴角卻像帶笑,整張臉仿佛上下割裂,心情糾結。
瞪過來半晌,他忽然小聲問︰「你知道我是誰嗎?一只魂就這樣……老跟著我半步不離?」
樓明玥歪了歪頭,不明白他的意思。
少年像也料到如此,低下頭露出了一個苦笑︰「又這樣,總是這樣……」
「魂魄離體後就會慢慢消逝,你天天陪著他,雖能保全他的魂,但他前生的那些記憶卻保不住。畢竟他不像你,死了跟活著沒什麼差別。」
幾天後,那白發男人來時說道。
「一只游魂在沒找到身體前最好什麼都不想,一直記得過去的事容易有執念,這很危險。所以他不記得你是誰只有更好。」
像是察覺少年沉郁的臉色,白發男人又嚴謹的補充了句︰「或許他找到身體再活過來能想起點什麼,誰也說不好。」
頓了下又說︰「有關他的新身體,我找到了幾具匹配的,有兩個就在你住的弄堂里。」
少年抬眼,當听見白發男人說這倆還活著時,又失望的別開了目光。
夜晚,少年靠在床上望著虛空,樓明玥蹲在床前和小狗玩,忽然听那少年道︰「我今天拿了個冠軍。可惜這具身體有傷,我徹底融合的時間又晚了點,能恢復到像常人已經不容易,沒辦法徹底痊愈了。等我比賽時,你也去好不好?」
樓明玥起身,挨到他的身邊,似乎很高興的依偎著對方一樣。
少年難得咧出笑來,像很滿足這樣的相處,可很快那笑容就斂了回去,因為他伸手想模樓明玥的臉,卻觸了個空。
這時電話于寂夜響起,打破了少年的僵持,也畫下了一人一魂作伴了近兩年的休止符。
有人在電話里說︰「小涼,紅光小城那里剛傳來消息,有人在里面摔死了,是我跟你說的那兩人之一,叫孟濟。」
許是開始切換身體,之後的畫面或記憶于樓明玥來說越發渾噩與時斷時續。
醫院里,他站在病床邊听一個中年醫生和少年說著什麼。
中年醫生道︰「整整十六年,我看著明玥長大,為他治病,怎麼舍得他得到這樣一個結局。如果能讓他以後都健康平安,我願意配合你的計劃。」
少年滿意的點頭。
有些陰森鬼魅的豪華別墅區里,少年氣急敗壞的把樓明玥從一處有著三十六盞水燈的池水邊拉回。
樓明玥茫然轉頭,發現周圍有好幾個學生模樣的人驚恐萬分的看著他,仿佛見鬼。
少年卻將這一切無視,只拉過樓明玥罵道︰「果然一回來就亂跑。」
名叫十番打邊爐的火鍋店中,少年瞧著門外鬼鬼祟祟往里探的那個非主流男生,听身邊的精英男說。
「就是他,偷拿了法事的香灰,還賣給了一個小明星。」
少年不以為意,只問老板︰「你們這里的海鮮可以,不過有烤乳豬賣嗎?」
擎朗酒店里,白發男人說︰「醫院一次,紅光小城一次,如果這次再附魂不成,就證明孟濟這身體實在不合適。」
就當樓明玥看著白發男人點起一支香時,樓明玥卻覺得有巨大的引力吸著自己往酒店房間外飄去。
那少年表情巨變。
白發男人也皺眉︰怎麼回事?「周圍有尸體?誰死了?」
精英男人進來報︰「樓下有人墜樓,是……那個跟著我們進酒店的。」
樓明玥越飄越遠前,最後看見的就是少年望過來矛盾又復雜的一眼。
最後的最後,樓明玥的視線徹底變作了黑暗。
他只覺自己似趴在一處床榻,背上頭上都火辣辣的疼。
身後又響起那位中年醫生的聲音。︰「他才經歷開顱手術,你這時候給他紋身,你確定他不會有事嗎?」
熟悉的少年音沉沉道︰「有我在,就不會。」
待中年醫生離開,病房內復又陷入安靜。
良久樓明玥才覺出耳後有炙熱的呼吸貼近。
那少年人附在他的後頸低語︰「繆斕說,因為我的魂魄總是亂跑,烙個痕跡能幫助附魂。鑒于你是個騙子,每次答應我的都做不到,所以我也烙了印。我知道你醒來後一切又會回到原點。不過沒關系,因為這一次,我也打算要做一個騙子了,要把你騙得團團轉,而你卻再也跑不了了……」
話落,有溫熱滾燙的柔軟落下,輕覆在他肩背最灼炙處,一次次的啄吻,讓那疼痛幾乎鑽心,入骨入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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