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微星想回羚甲里吃, 姜翼卻不再听他,說餓,硬要當下就填肚子。不說故人坊這消費水平, 即便吃得起, 祝微星都不敢想象和姜翼一道吃高級日料西餐的場景。
幸好姜翼對那些也沒興趣, 帶著人動走西轉,竟彎進了一間門面極小的店里。
里面就兩三桌小位, 像住家,不像餐廳。姜翼說是小私房菜館,沒名字,他認識老板,才能來吃。祝微星可不傻,能開在故人坊,且還是中心區段,就算個螞蟻窩怕都是天價租金, 但阿盆說過姜翼自小在附近混著長大,會熟識這里人也不算奇怪。
最後兩人搓了頓火鍋,不知道是不是久遠沒吃過真正的好東西,連祝微星這樣不重口月復之欲的都覺這小私房菜館香飄十里, 回味無窮。付款時姜翼卻不同意aa,搶先一步結了賬,說榮記才開了個大單,正好抵飯錢。
他今天格外豪奢,祝微星略覺新奇。
老板是個微胖的大叔, 瞧著憨,眼力卻不錯。他問祝微星以前——沒有來過。祝微星自然搖頭。胖大叔看他兩眼後笑說沒來過可以打八折,最後只要了姜翼的錢。
步行返程時, 听見迎面幾人興奮打手機。
「真的開了,剛我們就——進去,沒被保安攔,听說珍珠園就開今天,明天肯定不行,你們要不要過來……」
珍珠園……
祝微星抬頭,發現又來到了那棟見過姜來賀廷芝的——秘網紅建築前,姜來描述的月光園,路人口里的珍珠園。
開放了嗎?
向來淡漠對周遭缺乏求知心的祝微星也起了些興趣。
他——向姜翼。
姜翼皺眉。
祝微星面露期待。
姜翼嫌棄的翻白眼。
祝微星——了——,抬步往前走去。
如路人所言,月光園鐵門洞開,祝微星和姜翼入內並未受阻。鐵線蓮花期多春秋兩季,若想在冬日開花,需悉力栽培精心養護。而園內此花依然盛放,像白色的沙懸墜于紫色的海上,隨往來的風,翻起清熒的浪。
園內建築也維持得好,路面、燈柱、雕塑、房屋都明淨甚至簇新,空置十年的舊樓,卻有這樣良好狀態,讓祝微星——種似曾相識之感,什麼地方也讓他生出過類似感嘆?對了,是紅光小城!
下一刻又覺荒唐,這麼美的地方自己怎麼拿它與鬼樓作比。
園內除卻他們,也——零星游人拍照散步,該也是趕巧行過,得以進入。
祝微星挺高興,沿著花園靜走一圈,他和姜翼來到主棟那幢建築前。夜晚的樓有著與白日不同的標致,蹁躚光影間,像覆了半雪的山,一半綺麗,一半孤獨。
樓門開著,祝微星走進去,被內里華麗懾了剎那心跳。大廳中,——數不清的輝光閃爍,近——發現是一枚枚手掌大小的玻璃球照耀散射,——的掛綴半空,——的置于尖座上,遠遠望著,星羅棋布,將整個大廳裝點成一片宇宙。結合正中矗立的透明旋轉樓梯,一仰頭,登高像可摘星。
以為外在已是藝術,走入才知內在更美,這地方到底是誰花重金建起,又為何意?祝微星忍不住愈加好奇。
姜翼見他在旋轉樓梯前踟躕徘徊,便不耐煩提醒︰「磨磨唧唧,到底上不上去?」
祝微星的確猶豫,他發現游人多在屋外游蕩,入內的很少,他怕不小心冒犯了屋主。
姜翼覺得他太小題大做︰「你進來時不剛——兩個人出去?還是從保安面前過,白長那麼大眼楮。」
祝微星疑惑︰「——嗎?」
但他向來信他,姜翼那麼說,祝微星便上了樓梯。
二樓與一樓結構不同,兩壁由水晶磚相壘,砌出一條長廊蜿蜒在前,牆上——銀白漸層,像細膩的雪,致密的絮,鋪散到盡頭兩扇半闔的門前,門內——光,瑩燦敞亮。
祝微星走近,伸手將門推開,眼前畫面讓他再次詫異。
復古絲絨椅,朱紅大帷幕,扇形吸音牆,圍攏正中一張半圓開放式舞台。
竟然是個劇院?
所以所謂的月光園其實是一棟小型私人音樂廳!?
這回不用身後人催促,祝微星自行走近。
台上——不少樂器,白色三角鋼琴、大中小提琴、還——架豎琴,皆價值不菲。相較他處的不染縴塵,這些名貴樂器反倒被曝露放置,——落灰,長久無人問津。說被丟棄卻又不似,她們矗立于舞台,寂寥孤獨,更像一種久遠的等待,等待一場遲遲未來的演出。
這想法無端讓祝微星觸動,他伸手拂了拂琴蓋,將其打開,在鋼琴前坐下。
忽然問姜翼︰「你想听什麼曲?」
姜翼面無表情。
祝微星︰「隨便說一首。」
姜翼︰「小毛驢。」
祝微星扁扁嘴,——他彈了一曲《春天在哪里》。
在姜翼刻薄的說出「難听」前,祝微星又指間一動,換上門德爾松的《春之歌》,緩緩流淌。
最最初級最最簡單的鋼琴練習曲,在祝微星手下,卻奏出極豐富的生命力,像雨後潤潮,萬里晴空,一蕊青苞破土,帶來春的霞蔚。比之初彈《鐘》時,他的技巧又多嫻熟,感情切換游刃——余,隨著日日回歸的記憶堆疊累積。若賀廷芝在此,听後一定再說不出那句「東施效顰邯鄲學步」。
彈了琴,祝微星尤嫌不夠,又去拉小提。剛嘗試,琴在鎖骨上架得磕磕絆絆。祝微星卻沉浸其中,像剛接觸鋼琴那樣,從簡到難,模索得樂此不疲。試了小提,再是中提、大提、豎琴,他仿佛一個初入游樂場的頑童,在游戲廳,在海洋館,在海盜船,欲罷不能樂不思蜀。
拿起一種樂器,腦海內就響起一幅畫面一道聲音,交錯重復,遠遠近近。
「大伯,我又會了一首新曲。」
「我們明玥是全世界最厲害的小朋友。」
「老師,明天比賽,我——一點緊張。」
「明玥,以你的資質,全國少年組冠軍板上釘釘。」
「哥哥,我頭好暈。」
「明玥,小病而已,過一陣就能康復的,你會一直平安。」
「大嫂,不能出門也無妨,我在家里就很好,房間什麼琴都有,演奏還——你們听。」
「明玥,不要勉強,你——自己的人生,沒必要為任何人而活。」
「廷芝,你願意替小叔叔——著這些琴嗎?不然以後,——們大概會孤單。」
「小叔叔,你瘋了?我在網上——到拍賣行出了報價,你要——這些琴都賣了?」
「先生,要問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或許有三件事。一是沒做到哥哥的囑托,二是辜負您的栽培,三大概就是……我學了半生琴,卻沒——一次登台的機會……」
「明玥,我也——三個願望,一是望你健康,二是望你無憂,三是……若有機會,能再听你快快樂樂演奏一場……」
「明玥,生日快樂。」
繞上一圈,祝微星再次回到鋼琴前,不知不覺,他竟彈起了貝多芬的《月光》。
可相較之前婉轉悠揚,這一曲他大失所常,一路手法雜沓離散,曲聲凌亂不堪。
重重敲下最後音階,祝微星癱坐凳上,微微顫抖。
姜翼一直靠在琴邊,——他自得其樂,——他滿場飛揚,——他沉郁頓挫,——他黯然神傷。姜翼像一個合格又冷漠的觀眾,一反往日焦躁不耐,始終未言旁觀。
直到祝微星停下良久,姜翼才忽然伸手,抬起他的下巴。
火熱的手指覆上祝微星臉頰,輕輕拭他眼下,拭去不知何時無聲無息流下的淚。
算不得多溫柔的動作,卻讓祝微星心髒一停。
他抬頭,正對上姜翼雙眼,往日總裝著怨懟氣怒的眼里此刻竟——著幾分憐惜。許是室內燈色太亮,許是距離過近,讓祝微星終于在姜翼眼底——到除夕那夜賞燈時被周圍幽沉掩去的熾熱翻涌,熾中漏了情,熱里還含了欲。
祝微星如遭雷擊。
太過震驚,讓他都忘了要閃避。任由姜翼的指尖在臉頰繼續徘徊游移,從腮邊落至嘴角,一路摩挲。
冰涼的唇觸上滾燙指月復的那瞬,祝微星終于回。
他一下起身,慌亂間甚至差點帶倒琴凳,哪有往日從容不迫。
大退兩步,雖避開姜翼包圍圈,對方氣息仍附于身側,祝微星卻顧不得多思,倉惶轉身,丟下一句「不、不是我們的樂器,不該亂動……出去吧。」
言罷,快步離去,留下姜翼立于原地,默然望他背影。
回去的路上,氛圍截然不同,兩人都未言語,一路無話。
到了羚甲里六七號樓前,也是匆匆分道,不敢回頭。
女乃女乃和哥哥已睡,他渾渾噩噩洗了個澡,出來時看見手機閃爍。似有所覺地打開,就是【瘟——】發來的信息。
【瘟——】︰開窗。
祝微星遲疑兩秒,拉起了回家就急匆匆放下的百葉窗簾。對面雖一片 黑,還是一眼就——到了站在窗邊抽煙的人。
祝微星正不知如何開口,那頭忽然拉開窗,迎面朝他丟來一物。
祝微星一愣,倉猝接手,發現是只大盒子。
姜翼沒說是什麼,只眸色幽深,像匐于洞穴前的虎,靜靜地盯著獵物。這眼神忽與祝微星第一次與姜翼在此對視的那瞬重合。
今夜過度驚惶,多番考驗祝微星小心髒。顧不得禮貌,他一——伸手,又拽下窗簾,幸好百葉窗沒有臨陣卡殼,成功將那撲面而來的壓迫斬斷隔阻——
不見那人時,祝微星才覺耳邊嗡鳴,胸口震蕩。
平靜良久,祝微星去拆手上大盒。拆到一半,他已知里面裝了什麼。
掀開蓋,果見一只黑色笛盒靜靜躺著,純牛皮手工蒙制,拉斯鍍鋁工藝,比起自己曾被他摔壞的,這只怕要好上十倍,價值不菲。
再——盒面邊角,那里竟——兩道刻印。
一顆星,一彎月。
祝微星怔然,伸手輕撫,沒忍住熱了眼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