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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靈走後良久, 祝微星仍在走廊呆坐,直到被小護士喚回,請他回病房, 醫生要第二次查房。

病床前, 來的是年輕的副主任, 拿听診器給祝微星例行體檢。

「心跳怎麼有點快?哪里不舒服?」

祝微星搖頭︰「緊張吧。」

副主任笑︰「做過那麼多檢查還緊張?」

祝微星說︰「或許兩天都待在房間里,有點悶。」

副主任說︰「天氣暖和的——午, 適當也可以去花園走走。」

祝微星難得開了玩笑︰「頂層病房的管理比較嚴格,有陪同才能亂跑。」

副主任看了眼一旁小護士。

小護士解釋︰「是李主任關照的,說這位病人情況不穩,暫不能離開照料範圍。」

副主任略意外,翻看起祝微星病歷。

祝微星趁勢問︰「——能出院嗎?」

副主任對著那文件夾,越看越遲疑。

祝微星也覺出不對︰「怎麼?」

副主任說︰「這腦電圖和心電圖誰做的?」

祝微星︰「有問題?」

副主任一頓,把資料遞給他看。

祝微星接過翻查,一開始沒懂, 看著看著,漸覺端倪,神色也呆了。

只見報告曲線兩頭起伏震蕩,中間卻平直死寂, 萬分詭異。

他的心腦24h追蹤儀器,白天戴,隔日取。震蕩兩頭正是兩個白日,死寂直線……則是夜晚睡眠時。仿佛代表他睡著後……心跳和腦電波都停止了?

正欲探究,一人從病房外走來。

副主任奇怪︰「主任今天不休息?」

李主任笑︰「一會兒還有會開, 休息不得,正好查兩個房,這床——來吧。」

副主任大概也听說祝微星的入院經過, 知道他現在矜貴,沒想到矜貴到得李主任這樣上心,將手中報告交了過去。

「儀器大概有問題,」李主任解釋,「這兩份檢查已經安排明天——做。」

「真是儀器問題?」祝微星卻問。

「不然能什——原因?難不成你還有熟睡後假死的本事?」副主任丟——這句才離開,自認幽默。

他——心一言,卻讓祝微星面皮莫名白了幾分。

李主任安慰︰「也有可能你這邊晚上有信號干擾了數據記錄收集,這事不奇怪。」

真的嗎?

「——上一次住院相關指標該都正常吧?」祝微星問。

李主任一頓,回憶︰「上次主要術後康復,沒做類似檢查。這是你受傷後第一次做。」

待李主任離開良久,祝微星都愣愣出神。

又是護士過來詢問,他要不要午睡一會兒。

祝微星沉默半晌,才低語︰「——想出去走走。」

小護士瞧他模樣,似有遲疑。

祝微星抬眼︰「主任剛也允許了,——到花園看看,晚餐就回來。」

小護士斟酌,點了頭。

走出病房,祝微星進電梯,卻沒去底層花園,而是摁了六層。一分鐘後,電梯在6f開了門,祝微星走出去。

穿過一條長廊和一道有人看守小門,嘈雜人聲撲面,人潮扎堆,隊伍蜿蜒,這才是尋常熱鬧的醫院環境。

祝微星從病患中穿過,走得漫無目的。他不知自己要去哪,也不知想干什。只覺思緒混亂,和他的生活一般,像一條涓涓小溪,平寂乏味。可每回一腳踩下,總冷不丁被溪底亂石割出個血泡。有些疼,熬熬又覺還好,回頭再踩一腳,——意間,又是個血泡。

大概是巧合吧,這句話祝微星從出院起說過多少遍,他自己都快記不清。一次巧合,兩次巧合,五次、——次……還會是巧合嗎?

但不是巧合,又是什——?

找不到答案。

囫圇想著,回神才發現不知不覺走到了神外病區,熟悉的走廊就在祝微星眼前。

不——于別地熱鬧,未到探視時間,這里的人格外少。身上穿著病號服的祝微星沒被門口護士阻攔。

望著空空長廊,祝微星想起夢中視角,他邁出腿,再度想象自己成了一片紙,飄忽擺蕩,朝前而去。

路過一間間病房,最後,走進了606室。三個月前,祝微星醒來的地方。

此時,四人間的病房沒有住滿,中間兩床空置,只靠窗睡著個人,還在掛點滴。

祝微星來到窗邊,瞧了瞧緊閉的窗門,又仔細看了圈屋內,確認了不一樣,和夢里的大不一樣。

他做夢重返這里時除了最內一張空置,病房內三張床都有人。四號床是個大爺,三號是照顧過自己的胖大嬸。但現實是四號床——人,三號床躺著個學生模樣的病人,——以完全不——,完全不。

呵,祝微星忍不住訕笑一聲。

荒唐,自己這是想干什——,又在找什——?

就算他的生活里充滿難解謎團,倒也不必硬往裝神弄鬼上靠。

搖著頭欲離開,余光瞥見三號床的點滴快掛完了,那人尤在睡,祝微星順手想替他摁了呼叫鈴再走。

剛彎腰觸到按鍵上,祝微星卻猛然僵住,如遭雷擊。

他自認克制冷靜,輕易絕不慌亂失態,然那一刻,祝微星猜自己的表情定是目瞪口呆。他四肢僵硬,盯著身前床頭櫃,好幾秒一動不動。

眼前……那床頭櫃上,有一個深刻的圓弧形,被重物砸出來的印痕。

祝微星記得,在他那個僵尸醫院的夢中,三號床的胖大嬸因丈夫昏迷而痛哭不已,身旁人給她遞水,被浸于悲慟的她一手打翻,水杯傾覆在床頭櫃,磕得四分五裂,在桌上留——一道圓弧印痕。

夢中的祝微星離得近,看得清,記得也明,那個痕跡,和這個……一模一樣。

驚異之——,祝微星眼前發黑,太陽穴發脹。模糊明滅的視野里浮現一幅幅混亂圖像,彩色的黑白的,新鮮的陳舊的,真實的虛幻的,遙遠的咫尺的。

他在醫院,他孤獨醒來,他找到家人,他回到羚甲里,他遇——姜翼,他——新認識身邊親朋好友。

他四處晃蕩,他夢到站在姜翼床前,他夢到去了醫院,他夢到青臉人——魏,他總是做夢,一夜一夜的夢。

他听馬慶說他會死,他听孔強說他是鬼,他听宋——太太說他是還魂的戲中人,他听網上的人說不干淨之物近不得紅光小城那池水燈。

他頭疼,他暈眩,他手腳失衡,他夜半——腦波也——心跳……可他身體——恙,他一切健康。

為什——,到底為什——?!

「————啊!」

第一次,祝微星受不得襲來痛苦,抱著頭,痛呼出聲,生理心理,外在內在的雙——逼仄,像鋒利的——字兩端,從他頭頂和心口貫穿。

應呼叫鈴來給病人換點滴液的神外小護士一進門就看——搖搖欲墜的青年。

小護士一驚,沖進來扶人。

一靠近,反被青年緊緊抓住。

祝微星張大眼,明晰的眼白染上細細血絲,呼吸急促著問︰「三號床那個叫……魏達的病人……怎麼樣了……」

「啊?」神外小護士怔然,細看幾眼,將人認了出來,「祝微星?你又住院了?你問魏達?胖大嬸的——公?」

祝微星艱難點頭。

神外小護士莫名,但還是答道︰「他去世了,你在的時候第一次手術成功,兩個月後第二次手術卻出現了並發癥。」

祝微星攥著她的手一緊,表情都微微扭曲。

「什——……時候」

神外小護士回憶︰「幾周前……十月中旬左右,二——號?具體——記不清,昏迷幾天就去了。」

二——號左右……不就是自己夢到僵尸醫院和青臉人——魏那幾天?

夢境映照現實,時間榫卯契合,再不是一句巧合……能生搬硬套。

陷入昏沉黑暗前,祝微星發著抖想,溪底利石終于割碎了——的腳,或許更早,血泡就布滿腳底腳面,潰爛——骨,讓我再也走不了路……

********

意識再度回籠,他在頂層vip病房的床上,睜開了眼。

天已黑,房內昏暗,只床頭一盞小燈幽靜氤氳,是和煦溫暖的明黃,在祝微星看來,卻比墨黑深藍更暗更冷。

他忽然覺得自己對這個地方有種沒來由的熟悉,這感覺恍惚一瞬,又剎那散離,近乎錯覺。

祝微星瞪著虛空良久,僵硬撐坐起身——

床時雙腿還軟,扶了把床欄才不至摔倒。這讓祝微星想到剛醒來時那段日子,乍到混沌新世界,孱弱茫然,對周遭一——知。而三個月後的現在,他以為自己融合適應,漸入佳境,卻被一夕之間打回娘胎。

腦內閃過——數科學借口理由來解釋眼下詭異,可他像個臨考懼場的差生,找遍公式,撓破頭皮,——一能套用。

異象從來只有零與——限,當察覺一個點有怪,自然會猜忌一條線有沒有詭,然後懷疑整面,懷疑整體,懷疑他人,懷疑自己,最後懷疑生活懷疑世界。

什——是真,什——是假。什——是生?什——是死?他在現實還是夢里?他活著還是死去?又或是本沒有現實也沒有夢,沒有生也沒有死。沒有祝靚靚也沒有祝微星。一切只是臆想,是虛——,是空氣。

祝微星一直仰賴的世界觀在搖搖欲墜,信念即將崩潰。他站在懸崖邊,找不到拉他的人,

趔趄著走了兩步,終——力軟倒,順著牆滑——,祝微星埋——頭,蜷縮起手腳,——助又恐懼地抱緊自己。

渙散間,砸在腳邊的手機不斷閃爍,迷糊看去,熟悉的問號現于屏幕。

問號,問號,祝微星的心里此刻也充滿問號——

是人是鬼?——是死是活?——是不是祝微星?——……到底是誰?

疑惑——數,條條索命,卻無人解答,——力解答。

抖著手想將電話推遠,卻無意觸到按鍵進入聊天頁面。瞬間,密密麻麻的問號充斥眼前。

祝微星一呆。

最早一條信息來自下午,祝微星正和何靈說話,未發現。

後一條信息間隔幾小時發出于傍晚,但祝微星去了神外游蕩,又未發現。

一連兩條沒得到回復,可是微信那頭的人從沒得到過的待遇。對方情緒逐漸激烈,開始每隔一小時,每隔四——分、二——分、——分的進行問號攻擊。

直到現在,這幾——條信息才被從昏迷醒來的祝微星察覺。

那快拉不到底的一行行一列列,是不耐,是暴躁,是討人厭的幼稚偏執,卻也是擔心,也是介懷,是難以忽略的牽腸掛念……

有人在因為沒得到他的回復與關注而生氣著急。

祝微星忽然鼻酸,如果他的生活是假,生命是假,世界是假,獨這個人也該是真,因為憑自己的想象,虛擬不出這樣一股熱烈鮮活的能量,——畏極寒寂夜,勝于蒼穹宇宙,不毀不滅。

在又一條問號送到前,祝微星劃開信息欄,沒有回復,而是直接摁——了通話鍵。

不到一秒時間,那頭接了。

沒有表現出滿身頹然,祝微星出口的語意平靜淺淡,只一點尾音泄露出顫抖,不細听,難發現。

他說︰「姜翼,根本沒人在紅光小城的水燈上動過手腳對不對?燈會滅,因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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