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著孩子的木蓮又瞧見了那個一身玄衣的男人。
男人有?些年紀了, 冷峻的容貌上?難免有?丘壑叢生。然而?他目光銳利,龍行虎步,行走之間並無?半分老態, 便是留著一把文士須也給人精悍的印象。
木蓮想這人一定是個武將。因為他不僅身材高?大、肩寬臂長, 腰帶之下有?一把勁瘦的窄腰。更重要的是, 這人的腰帶上?懸了一把長劍。
黑色的劍鞘看起來倒是尋常,但那黑色的劍柄上?並無?劍穗。這意味著這是一把「武劍」,一把用來殺人而?非裝飾的劍。
悄悄收回自?己的目光, 木蓮輕聲哄著懷中打了個女乃嗝、因而?睡醒過來的孩子。她並沒有?因為玄衣男人面?容英俊便多看那男人幾眼,也沒興趣攙和男人的事情?。
——這玄衣男人已經兩次從煎餅攤前路過, 他的目光一遍遍地掃過街道周遭, 明顯是在找什麼人。
「啊喲!沒想到上?個茅房都能等這麼半天?!」
一婦人小跑著趕回了煎餅攤, 她一見木蓮便抱怨開了︰「這女子用的茅房也太遠了, 一次還就只能進兩個人,我從這頭跑到那頭, 一看前面?竟然排了十幾二?十人的隊……!」
婦人嘴上?嘮叨, 手上?也沒閑著。她接過木蓮手里的孩子,三兩下便拿背布把孩子背在了胸口,其?動作之嫻熟令人咋舌。
「還是長安好?啊!听聞那女皇帝給女人建的茅房又大又好?, 這帶孩子的呀,還有?專門帶孩子用的茅房!都不用排隊的哩!」
听到「女皇帝」幾個字, 木蓮身子微微一僵。幸好?她面?前的婦人忙著背起孩子,也沒注意到木蓮的不自?然。
背好?了孩子, 婦人隨手拿蘆葦葉裝了幾張煎餅塞給木蓮︰「好?蓮娘, 真是辛苦你了!」
「都是街坊鄰居,說這些干甚?」
木蓮把餅推了回去?,誰想婦人一跺腳︰「蓮娘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家的煎餅!?」
木蓮嚇了一跳, 連連擺手︰「怎會!」
「那便拿去?!」
婦人豪爽地咧嘴一笑,木蓮到底拗不過她,接了煎餅。
只是木蓮臉皮薄,哪怕是她幫人在先也要道謝︰「多謝桃姑。」
「嗤!擱這兒裝什麼姐妹情?深呢。」
一聲充滿諷刺的嗤笑傳來,原來是煎餅攤隔壁那賣糖水的寡婦惠娘。
惠娘與木蓮年紀相仿,長相也與木蓮不相上?下。然而?惠娘成親不到三月夫婿就染了怪病,爾後不過半載便不治身亡。惠娘膝下無?子,她夫婿的爺娘一見她就想起他們那短命的兒,與惠娘也不親近。
六年前北魏拓跋氏兵敗平城,魏主拓跋燾遭活擒。北魏各處動蕩不安,有?北魏宗親另立朝廷,也有?北魏將領直接率部?投了那戰勝拓跋氏的花木蘭。一時間有?人往長安跑,有?人往劉宋逃,還更多的人選擇投奔親戚,或是回鄉與同宗同姓的親戚抱團。
惠娘夫婿一家舉家投親,唯獨沒帶上?惠娘這個「外人」。
與之相對,木蓮不光夫婿健在、有?兒有?女,夫婿張勝還是個十里八鄉都有?名的疼老婆的人。張家世代屠戶,地位雖是不高?但家中油水有?余。待張家老爹故去?,張屠戶之母再嫁,張家就是木蓮當家做主,上?面?再無?他人。
差不多的年紀,分不出上?下的容貌。惠娘只能靠在男人堆里打轉才撐得起她這小小的糖水攤來,木蓮卻是兒女雙全,夫婿喜愛,上?無?惡婆婆刁難,下無?小姑子刻薄。鄰里鄉親都對木蓮甚是友好?,就是那些個和惠娘不清不楚的男人們也是吃著碗里瞧著鍋里,成天?惦記著木蓮的那把好?身材。
在惠娘看來,她這麼辛苦卻什麼都撈不著,而?木蓮撈都不用撈就什麼都有?。她哪里會待見木蓮?
「桃姑,蓮娘的來歷可神秘著呢!哪天?你要是被她給牽累了,可莫怪我沒提醒過你!」
惠娘這言下之意便是說木蓮來歷不明,讓桃姑離木蓮遠些。
桃姑心中翻了個白眼,理也不理惠娘。
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天?下太平,惠娘自?是能紅口白牙污蔑蓮娘。當年呢?當年四處都是逃難的流民,哪個城里都有?想逃進去?和想逃出去?的人。
她雖不知?蓮娘來歷,可與蓮娘相處過六個年頭,她還能不明白蓮娘的素性?
倒是惠娘,越活越不通透,也不知?是著了什麼魔。
權當沒听見惠娘的陰陽怪氣,桃姑輕拍了木蓮的肩頭一把,道︰「說什麼呢!是我該謝謝蓮娘你!你每次都在我有?事的時候幫我看著攤子。」
木蓮遂笑道︰「我這不是閑著也是閑著麼……」
無?視惠娘發出的「嘖嘖」之聲,桃姑點頭︰「也是,你家長德也大了。平時都是他和他爹在看著攤子。對了,你家長德可找人說親了? 」
「長德還小著呢……」
「呵,虛歲十三了還小?男娃又不是丫頭,年紀小了承受不起生育之苦。男娃當然是越早成親越好?,哪有?相看說親嫌小的?」
惠娘的插話?讓桃姑不勝其?煩。雙手叉腰,桃姑轉過身來,眼看著就要跺腳往隔壁的糖水攤吼上?一句︰「關?你屁事!」
誰想一片陰影黑乎乎地籠罩在了桃姑的身上?。
玄衣男人站在那里,他只瞥了桃姑一眼就看向了桃姑身後的木蓮。
「花木蓮?」
肩頭一動,一種悚然之感讓木蓮的雞皮疙瘩從腳底板起到天?靈蓋兒。她緊緊地抿著唇,活像是自?己只要吐出一個音節就會坐實一串兒罪名。
惠娘並沒有?听清男人的話?。畢竟男人聲音不大,還帶著惠娘並不熟悉的口音。
但惠娘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個男人……不,這位威武的軍爺一定是來找蓮娘的!
可他找蓮娘做什麼呢?蓮娘看起來那樣害怕,這位軍爺必不是她的老相好?。那……這位軍爺就是來捉她的?
「軍爺!您是來抓蓮娘的吧?她犯了什麼事呀?」
忙不迭地朝著男人湊上?去?,惠娘樂得嘴巴恨不得咧到耳朵根。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蓮娘其?實不是什麼好?人!她根本不配擁有?這樣美滿的幸福生活!
「她是不是逃妾啊?我以前就看她像逃妾!她說她出身軍戶!可您看看她那不要臉的身子……這般前凸後翹的勾人妖精,哪里是軍戶家里養得出來的!」
男人英挺的濃眉緩緩皺起。
「你說什麼?」
「哎呀我是不是不該這麼大聲兒?」
惠娘說著故作矜持地捂住了嘴巴,含混道︰「對不住對不住!這位軍爺,您辦您的事兒,民女再也不多話?了!」
一旁,木蓮臉上?已經恢復了血色。
她倒不是被惠娘的污言穢語給氣得臉紅脖子粗才恢復得這樣快。而?是她看到了男人腰帶上?的刺繡——方才男人游走于人群之中,胸口以下都被熙熙攘攘的路人給遮了個七七八八。木蓮又沒有?仔細打量男人,自?然沒發現男人的腰帶上?還有?一處刺繡。
看見這刺繡的當口,木蓮便恢復了理智,也切實感覺到男人對她並無?惡意。
左手放在右手之上?,男子低首,竟是向木蓮行了個武官禮。
木蓮之所以能分辨出這是武官禮,是因為她小時候見過她阿爺花弧這樣給人行禮。
「直呼帝姬名諱,下官失禮了。」
「帝、帝姬……?」
惠娘的笑容僵在臉上?。
「‘下官’……?」
桃姑的嘴巴也大大地張開成了o型。
木蓮再是不想這會兒也成了眾人視線的焦點,她一時間只能擠出一聲微弱的︰「不是的……!」
男人抬起頭來,按著自?己腰帶上?的刺繡輕輕撫模︰「帝姬何必否認?你不也認出了下官身上?的刺繡?」
渾身巨震,木蓮失語。
她怎麼可能認不出來呢?那刺繡分明是她阿娘經常戴的那支銅釵的花樣。
「……回去?吧。」
仿佛魚刺在喉,不過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卻讓木蓮說得異常艱辛。
「帝姬——」
「這位官爺,蓮娘不是什麼帝姬。」
打斷男人尚未出口的話?,木蓮道︰「你找錯人了。」
「……」
男人顯然有?一百種方法可以解釋自?己沒有?找錯人。可他開闔了一下嘴唇,最後只是說出一句︰「……你阿娘,病故了。」
「——!!」
一滴細雨落了下來。烏雲旋即遮住了天?上?的太陽。
「你說、什麼……?」
木蓮怔怔的。
「我是按照她的遺願來見你的。」
不再叫木蓮「帝姬」,男人道︰「蓮娘,你不想知?道你阿娘的遺願是什麼麼?」
公元425年,隨著花木蘭稱光武帝,改國號為「袁」,年號為「豐泰」,「公主」也改為「帝姬」。
之所以改「公主」為「帝姬」,是光武帝為了昭告天?下︰帝姬與公主有?所不同,帝姬可為儲君,亦可繼帝位。且,皇室有?權利收養才德兼備的女子為帝姬。
公元431年,光始帝病逝于江南。根據其?生前遺願,始帝遺骸被親信燒化成灰,送回至武帝跟前。武帝則向始帝的在天?之靈承諾︰大袁永不建皇陵,永不用活物殉葬。
而?這些,現在朝堂之外還無?人知?曉。
雨水一滴滴地落了下來,玄衣男人賀蘭景站在一片風雨之中,望著初次見面?的、那人的另一個女兒。
木蓮雖不是我肚子里爬出來的,可在我心中,她亦是我的女兒。
那人沒有?半點兒帝王氣派,懶洋洋地癱在高?床上?隨便繡了兩針便把腰帶扔到一邊。
她踢了踢賀蘭景的腰,賀蘭景便在床邊背著她蹲下-身去?。
于是那人理所應當地爬上?了賀蘭景的背,從後面?抱住了賀蘭景的脖子。
賀蘭,
若是有?一天?你見到了木蓮,定要替我問?她——
風吹樹葉響。踏著一地的夏日碎陽,賀蘭景背著那人走在柳蔭之下。
當時賀蘭景並未察覺有?異,現在想來卻只道那人早知?自?己大限將至。
也不知?那人是不是怕他守著她的遺骸不肯火化,竟早早留了個紀念品給他——對織布繡花從不感興趣的人,竟在給他的腰帶上?繡了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