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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銀沙啄玉(五)

楊倫心里有悶——, 一個人走得飛快,轉眼就出了端門,直至戶部衙門。

這一日戶部發俸餉, 大堂在整修,戶部的主事們就在堂前臨時搭了一個棚子給等俸的官員們容身。京中的大戶很少指望著俸祿開支生活,但諸如翰林院,督察院這些清水衙門中末等官員, ——都靠著俸祿供養一家老小,戶部每次發俸,這些人年輕, 精力好,來得也最早。此時內堂的主事還沒有坐堂, 棚子里已經站年輕的官員。

日頭大,棚子里人味難聞,燻蒸得人臉色發紅,幾個人——性上來,難免發牢騷, 其余人也逐漸跟著罵咧起來,戶部的一個主簿官滿頭大汗地站在棚前解釋道︰「諸位大人,你們來得早了,那麼些錢糧,搬挪也得個把時辰……」

正說著,晃眼看——楊倫跨進來,忙提袍上前揖禮。

棚內的官員紛紛走出棚門——禮。

楊倫看了一眼日頭, 拱手道︰「諸位遭罪了。」

翰林院的一個庶吉士道︰「遭罪是小事,清得了我們的俸銀債,我們就謝天謝地了。」

「說得是, 開年你說給我們清債,清到了——在,也沒到三層,我家的老母,如今病重在床,指望著銀子請大夫,若再領不到俸,我是活也沒臉,死也不敢了。」

他這話一說完,將才那個庶吉士道︰「楊尚書,別說是我們不忿。」

他說著朝外面一指,「東廠的幾個千戶,在地——上又是買地又是購院,如今在城外頭鬧出了婦孺人命,也不——官逮,仍——他們一日一日地在京城地境上快活。」

一旁的人附——道︰「是啊,都說內閣——了蕩清閹黨遺禍,不遺余力,結——是死了一個何怡賢,他死了,舊案翻起來艱難,這些我們不是不知道,但連事關人命的新案,也處置不了嗎?」

楊倫站在日頭底下沒有說話。

他本就是容易出汗的人,此時背脊濕膩,手心發潮。

主簿視圖替——己的尚書大人解圍,上前道︰「楊尚書,今兒還有部議。」

楊倫擺了擺手,「叫停了,催促內堂,盡快把俸餉發出去。」

說完轉身出了戶部衙門,棄轎騎馬,朝順天府衙門奔去。

順天府的堂門外聚集了很多听堂審的百姓。

府尹還未升坐,公堂上——跪著死者的母親,身著素衣,白發蒼蒼,瘦得——剩下一層老皮,松松垮垮地該在骨頭上。

「哎……慘吶。」

「是啊,案子翻不了,人還死了。」

「這些東廠的,真的不是人!」

「噓……小聲些。」

「有什麼可怕的,如今他們的掌印死了,內閣的老爺們發狠要肅清他們,他們就算勢大,也是強弩——末!」

楊倫站在人群里,听著眾人的議論,  他想起閣臣那句「不能讓旁人對內閣心寒。」喉嚨里哽得厲害。他捏袖退出衙門口的人群,走向西側門,側門處的通判官認出了他,忙上前行禮喚道︰「楊次輔。」

楊倫頓下腳步,朝門內望去,「你們府尹怎麼還不升座。」

「這……」

通判張了張嘴,聲音有些遲疑,「東廠的廠臣來了,在內堂與府尹大人說話。」

楊倫月兌口道︰「他來做什麼。」

「這個下官不知。」

他一面說一面——量楊倫,——他穿的常袍官服,便又跟了一句,「您進內衙去坐,下官去告訴府尹大人一聲。」

順天府內衙正堂。

順天府尹掐著下巴在鄧瑛面前踱步,治中官在門口催時辰,順天府尹這才站住腳步,看了一眼立在鄧瑛身——的東廠千戶覃聞德道︰「這個案子一樣實證都不——,我本不想過問,但督察院的總憲一日走了三次,我才不得不過問。我找東廠拿人,也料定掌印要問話,可這已經不是我順天府一個衙門的事兒了。死的是誰掌印知道,如——當下平息下來,這個案子我——在還可以推駁,但眼——鬧成這樣,若轉刑部過問,我也要寫請罪折子。」

「我明白。」

鄧瑛站在背陰處,轉向覃聞德,「你……」

「督主你放心。」

覃聞德——斷他道︰「我老覃——從跟了督主,前沒少拿,但老百姓的性命,是一點沒沾過,等到了堂上,我還是這句話。」

鄧瑛沒有說話。

順天府尹道︰「覃千戶,你先出去,我有話跟你們督主單獨說。」

覃聞德應聲退出,順天府尹這才走到鄧瑛面前,「老師,昨兒點我了一句。」

他說的老師正是白煥。

鄧瑛閉目沉默了一陣,側身走到窗邊,外面陽春如夢,風聲,鳥鳴陣陣入耳。

順天府尹——他不說話,嘆了一聲道︰「你我雖年長于你,未曾與你同窗,但老師既然開了口,我再不願意,也得想一想。內閣此舉是——了收繳東廠的職權,這個案子判成人命官司不要緊,緊的是,你不能過問,——要你不過問,這件案子在你身上尚有余地,但你一旦干涉司法,彈劾你的折子馬上就能堆滿內閣的案頭。」

鄧瑛抬起頭,「老師想救我?」

順天府尹不置可否,——道︰「老師致仕以——,很少——在仕的官員,昨兒是破的例。」

話音剛落,治中官催起——三回時辰。

順天府尹——正冠袍,「時辰已經晚了,掌印請回吧。」

鄧瑛與府尹一道走出堂門,——覃聞德已經被卸了腰刀,正掙扎著不肯受綁,府尹喝道︰「覃千戶,你若不肯受綁,本府要問的就不是你一人的罪了。」

覃聞德看向鄧瑛,隨即停止了掙扎,高聲喝道︰「娘的,綁吧綁吧,欺我們督主性子好,哪個知道,你們身上那些硬頂的——性看著我惡心!」

他說完,伸長脖子對鄧瑛道︰「督主,你放心,哪怕他們要斷糊涂案,我老覃也是一人做事一人當,督主您安心回廠衙里坐著,他們底下人說,今兒婉姑娘買了牛肉來炖,您叫他們給我留一碗,嘶……你綁輕點!」

他說著聳了聳肩,好讓肩上的綁繩松動些,抬頭又對鄧瑛道︰「督主,我將才那是胡話,我們跟著你,真沒干過濫殺的勾當,每一條人命案我都有話說,順天府他判不了我的罪。」

鄧瑛仍未出聲。

府尹負手朝前面走去,覃聞德也被人押著往前面的正堂去。

「魏府尹。」

鄧瑛忽然擋住覃聞德,返身走到府尹面前,「我以東緝事廠提督太監的身份,介查這個人命案,今日不得堂審,你等我廠衙的函文。」

府尹轉過身,「本府剛才的話,掌印……」

「我听明白了。」

「那……」

「叫人松綁。」

覃聞掙開押著他的人,跌跌撞撞地朝鄧瑛走了幾步,一面道︰「督主,沒必要這樣,我皮糙肉厚地,哪怕他們要用刑,我也不會給督主惹禍。」

鄧瑛低頭道︰「少言。」

「可是……」

覃聞德頂了一句,「桐嘉書院的那些遺屬,就是因——我們才罵您的。」

「少言!」

「我……」

覃聞德頹了肩,憤懣地「哎」了一聲,側向一邊不再說話。

順天府尹道︰「既然如此,那本府就等東緝事廠的涵文。」

說完提聲道︰「叫前面撤掉公堂,遣散堂外的百姓,給覃千戶松綁。」

前堂一听說要撤公堂,頓時人聲鼎沸。

那下跪的老婦人口里猛地嘔出一口鮮血,身子一歪便撲伏了下去,堂里的衙役忙奔出來,攔住群情漸起的百姓。

楊倫原本在西門側,也被驚動了,他示意通判官先進去,轉身朝堂門前走,還沒走到近,就听人道︰「東廠的人審不得嗎?老爺們不是說了要——苦主們翻案嗎?」

衙役道︰「府衙審案也有府衙的規矩,再不走,都——出去。」

楊倫正要上前,忽听背——有人喚他。

「子兮,回來。」

楊倫回過頭,——鄧瑛正站在他身——,「前面的那些人,是東林的刀筆,你今日但凡開了口,不論你是不是想維護我,你都月兌不了身。」

楊倫疾步走向鄧瑛,忍了一日的火一時全燒到臉上,「——什麼擺堂——又不審了?」

鄧瑛垂頭,「東緝事廠介查……」

「鄧符靈!」

楊倫捏拳——斷他,憤恨道︰「你救他做什麼?」

鄧瑛抬起頭,「那你救我做什麼。」

「你……」

鄧瑛咳了一聲,「你——己看看。」

楊倫轉身朝衙堂門前看去,人們簇擁著堂下嘔血的老婦人慢慢地走上正街,遺屬們一路泣血,令人聞——心顫。

「內閣不能壓的民憤,我東廠一個千戶的性命,平息得了嗎?況他何其無辜。」

楊倫松開拳頭,「鄧瑛,你不讓我開口,我在這個位置上就什麼都做不了。」

「我與你說過了。」

鄧瑛沉下聲音,「往——退,不要跟我走得太近。」

楊倫沉默地看著鄧瑛,忽然開口道︰「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有這一天。」

鄧瑛笑了笑,「從當上東廠廠臣那一天起,我就沒有奢望最——能被善待。」

他說著又咳了幾聲,「琉璃廠案的罪人本來就是我,不要擋著刑部替我老師昭雪。」

「桐嘉案呢?踩百骨登東廠位,你怎麼辯。」

「不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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