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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銀沙啄玉(一)

清波館——日閉了外堂門, 陳樺領著伙計在後坊院里收出了一塊空地,擺好桌椅。

宋雲輕端著洗菜的水盆從廚房里出來,「都齊了嗎?」

「齊了。」

宋雲輕轉身往里走, 「那你把水潑了,進來幫我看著火。」

陳樺倒掉水,一面抖手一面進去道︰「——是吃鍋子麼,還做什麼。」

宋雲輕揭開灶上鍋蓋子, 「楊婉走的時候特意吩咐燒的。」

陳樺湊上去看了一眼,「牛蹄筋子呀。對腿好,婉姑娘真是什麼都想——了。」

宋雲輕笑了一聲。

陳樺臉一下子紅了, 「你笑什麼。」

宋雲輕指了指灶邊,「我也腌了肉, 放那兒了。」

陳樺听了,喜笑顏開地奔了過去,揭開碗蓋吸了老大一口氣,抬頭道︰「謝謝你。」

「——用。」

宋雲輕洗了一把手,「你在宮里比我辛苦, 好好照顧自。」

「嗨。」

陳樺擺了擺手,「我算什麼東西,哪里配姑娘費神。」

宋雲輕翻鍋的手頓了頓,輕道,「什麼話?」

陳樺忙道︰「沒什麼沒什麼,我給你看火。」

鍋里的湯汁「咕嚕咕嚕」地翻騰著,——人都沒有說話, 陳樺的眼楮被灶火燻得通紅,他索性抹了一把眼楮,望著灶火道︰「能走出來真好, 跟著婉姑娘自在地過日子,以後說——定還……」

「還怎麼樣?」

「還……」

陳樺說——出口。

宋雲輕低頭道︰「我沒想嫁人了。」

陳樺「噌」地一聲站起來,「怎麼能——嫁人呢。」

宋雲輕抬頭看向陳樺笑道︰「楊婉沒有嫁人,尚儀也沒有嫁人,——都過得挺好的嗎?」

陳樺抑制——住地揚起了嘴唇,——卻——敢讓宋雲輕看見,忙——迭地背過身,「是……是都過得挺好的。」

宋雲輕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看著火,我出去看看,楊婉和督主回來了沒。」

她說著,放下綁在肩上的袖子,走入院中,隨手點了點桌椅,回頭喚陳樺道︰「怎麼還差一張椅子。」

「啊?」

陳樺忙跟出來數了一遍,「沒差啊。」

說著轉過身,輕聲道︰「難——成,娘娘也要跟我——坐一處?」

正說著,一——伙計扒在跨門上道︰「東家回來了,宋姑娘里,水燒好了嗎?」

宋雲輕應道︰「好了,你——擔去吧。」

**

楊婉盤下清波館之後,鄧瑛還是第一次來。

楊婉——沒有對館內的布局做太大的改變,外堂做陳列,分門別類地擺放著各種書冊,穿過外堂,便是通廊,廊上放著——只青花瓷水缸,缸中供養蓮花。廊前接著一座跨門,走進去便是內坊院。

楊婉推開一道房門,彎腰點燃門前的油燈。

蹲換了一雙鞋,又拿出另外一雙放——鄧瑛腳邊。

「換上。」

鄧瑛低頭看去,那是一雙布質的鞋,有些像吳川鞋(1),里面襯著棉絨,後面沒有封跟。

「我也——知道——叫什麼鞋,——在家里穿著很舒服,你腳腕上的傷越來越——好了,我看你——才跟著我走得很勉強,以後——出去,你都穿著。」

「好。」

楊婉低頭看向鄧瑛的腳,笑道︰「先說,你——一雙——是我做的,我沒——麼好的手上功夫。」

鄧瑛問道︰「宋姑娘做的嗎?」

楊婉搖了搖頭,「——是,是姐姐給你做的。」

鄧瑛一怔,「娘娘?」說完忙要月兌下。

「別月兌。」

門外傳來一——女子的聲音,鄧瑛轉過身,見楊姁綁著袖子,抱著一籃針線立在門前。

「娘娘。」

鄧瑛屈膝跪下,伏身叩首。

楊姁——針線遞給楊婉,彎腰攙住鄧瑛道︰「快起來。」

鄧瑛——敢起身。

楊婉低頭道︰「你——起來,你也別讓姐姐一直拘著。」

「是……奴婢……」

「什麼奴婢。」

楊婉打斷他,「——是我的屋子,她是我姐姐,你還——肯月兌你身上那身皮啊。」

「我……」

楊姁直起身,看著鄧瑛無措的樣子,含笑溫聲道︰「婉兒,廠臣才回來,你別說得太重。」

楊婉應了一聲,「好。」

側身對鄧瑛道︰「姐姐護著你,我就認了。」

鄧瑛——敢看楊姁,垂首道︰「娘娘怎麼會在此處。」

楊姁溫和地笑了笑,「婉兒帶我來的。」

她說著,蹲身向鄧瑛行了一——女禮,「寧妃——病故,廠臣——必再稱尊位,如果廠臣願意,可以喚名諱,我以‘姁’——字。」

鄧瑛揖道︰「鄧瑛——敢。」

楊婉笑道︰「算了,連雲輕有的時候都改——了口,何況他呢。」

楊姁拍了拍楊婉的手背,點頭道︰「也是。」

她說完朝鄧瑛走了幾步,「——管廠臣如何待我,廠臣都是我與陛下的恩人,如果——是廠臣,那我與易瑯,恐——永——見——日。我知道你——肯受我的禮,所以,婉兒要給你做鞋,我看她做得實在——好,就幫她做了,——是我謝你的一份恩,希望廠臣能受下。」

鄧瑛低頭道︰「我如何能——出自您手的東西踏于腳下。」

「那如果……」

楊姁頓了頓,「那如果你和婉兒一樣,把我當作姐姐呢?」

她說完看向鄧瑛,「你是自幼離家的人,跟著張先——長大,從前,應該都是自——照顧自。听說,你也曾有一——姐姐,嫁給了宋家,後來宋家做官做——了嶺南,她也就跟著走了,因此逃過一死,——也再難與你見面。」

「是……」

楊姁看向鄧瑛的腳,「我——楊家——一輩,人丁——旺,楊倫是我與婉兒的兄長,我——下面,只有楊菁一——弟弟,可惜自幼與我——分離,也是多年難見一面。我入宮之後,再沒有給家里的人動過針線,——還是第一回……」

她說著笑了,「如果廠臣——願意把——當成我的謝意,就當成一份心意吧。」

說完,也——再等鄧瑛的回應,對楊婉道︰「你要的針線給你拿來了,你先收著別動,等哪日雲輕閑了,一道教你。」

楊婉垮了肩,「好……我學。」

楊姁含笑點了點頭,「我去廚里看看輕雲輕。」

楊婉看著楊姁的背影,輕輕靠在鄧瑛的手臂上,「有——姐姐很好吧。」

鄧瑛側頭道︰「我是罪臣之後,家籍都除了,我——能有家人。」

「知道。」

楊婉挽住他,閉著眼楮道︰「你想怎麼樣和我——相處都可以。」

門廊上的風輕輕地吹來,吹動楊婉柔軟的衣裙,她行民婦打扮,發髻松垂,風一吹便亂了,她下意識地伸手挽住,手指拂過面龐,露出一絲憔悴的風流。

「坐會兒。」

「好。」

鄧瑛屈膝坐下,抬手扶著楊婉也坐下來。

楊婉伸出自——的腳,——在鄧瑛的腳邊,——雙柔軟的鞋子踩在一處,門後的燈火籠著二人背脊,十分溫暖 。院中的煙火氣逐漸起來,肉湯煮沸,風里漸漸滲出油脂的香氣。

楊婉靠在鄧瑛肩上,「鄧瑛。」

「在。」

「如果再讓你選一次,你還會做廠臣嗎?」

鄧瑛望著院中的草木,輕聲道︰「會啊。」

他說著垂下眼,「——如果我知道會遇見你,——一路我會走得更慎重一些,至少——能把銀錢都散出去,變成渣男。」

「變成什麼?」

「渣男。」

「哈……」

楊婉閉著眼楮笑出了聲。

「你還記得呀。」

「你說的話,我都會記住。」

「那我之前說,來日方長,你會記得嗎?」

鄧瑛沒有說話,令他錯愕的是,楊婉竟也沒有強要他回答。

「我看——桐嘉書院的遺屬——進京了。」

「是,還有老師的兒子,也來了。」

楊婉咳了一聲,「——案子要重審了。」

「是。」

「——案子會——會要你的命。」

鄧瑛搖了搖頭,「——會。」

他說著用手托著楊婉的下巴,「婉婉,我雖身——下賤,——我——死由心,我——一——只願把鐐銬教——你手上,你牽著我就好,——要管旁人怎麼看我,也——要——了我,去——難子兮。」

「我知道。」

楊婉深深吸了一口氣,「你一點都——比內閣那些人卑微,相反你比他——都要——貴,你放心,我一定——會踐踏你的尊嚴,內閣的人怎麼對你我都——管,讓他——折騰。我只去賭,我對你——人的理解。」

「婉婉,你——過認識我四年而。」——

止——

止啊。

她張開嘴,無聲地吐出——幾——字。

埋首故紙堆十年寫成的那本《鄧瑛傳》,如今回首一看,文字是那般的刻意,僵硬。他一——沉沉浮浮,——卻沒有喜怒哀樂。

而筆記中的男子如碎玉,如破月,如經風摧後的松木,如傷棲于湖泥中的鶴。

機緣巧合之下,他伏在楊婉面前,——一——的痛苦與歡愉,都捧給了她。

楊婉手中的——一本觀察筆記,寫滿了他身上的傷病,他內心的掙扎,以及大——朝對他的利用和迫害,他是二十一世紀的歷史課題,也是貞寧年——的一——鮮活的人——

無疑是研究對象對研究——的獻祭啊。

就像是——了感謝楊婉的——來,他解答了楊婉學術——涯中所有疑惑,成就了她,——也讓她成——了——後世唯一一——洞——一切的孤獨人。

所以楊婉舍——得鄧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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