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袁小朵很可能長期遭受家庭暴力, 幾天前，她的左手小臂骨折，您應該是她的主治醫生吧？」寧馥往咖啡里放糖, 「不知您有沒有注意到更多有價值的細節。」
顧雲兮微微皺眉，似是在腦海中搜尋回憶。
「她的確是我的病人。」他道︰「——只在我這里治療過一次。」
「不過……你這樣說後，我細想來確實有——奇怪。」顧雲兮眉頭微蹙，「她的骨折情況是比較嚴重的, 我們和監護人強調了, 一定要注意及時來復診，——現在已經過了約定的時間，我特意問過其他值班時間的同事, 也都沒有她再來就診的記錄。」
顧雲兮回憶道︰「還有，在給她做檢查的時候，她手臂上還有一——輕微傷。」
他越想越是心驚, 忍不住身子微微前傾, 盯著寧馥，認真道︰「那些傷……」
寧馥慢聲道︰「是。很有可能來自她的父母。」
顧雲兮一時無言。
這是他工作上的失職。雖然這樣的「失職」在多數情況下並不會帶來實質性的懲罰，——只要是一個有道德的人，就免不了良心上有虧。
他感到愧疚。
寧馥瞧他面色, 心中略定。
按照男二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人設，他不會袖——旁觀。
「我可以以私人的名義幫您問一下, 」顧雲兮道︰「看她是否還有其他的入院記錄。」
寧馥慢慢露出一個笑容, 「我替花兒謝謝你。」
救死扶傷，醫者仁心。一個人如果能不嫌麻煩、不怕事, 就已經算得上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好人了。
「這是我的電話。」寧馥隨身帶著筆記本，撕了一頁下來寫了自己的號碼，推給顧雲兮。
「麻煩顧大夫幫我一個忙, 如果有袁小朵的其他入院治療記錄，或——她再來復查，請及時通知我。」
「賠錢的東西！滾！老子供你上學供你吃飯，你屁都做不成，還敢來要錢？！」
第一機床廠的職工宿舍樓，老式的公寓房只有一室一廳，狹窄的空間里堆滿了雜物。
小女孩像一袋垃圾一樣，從門內跌出來。
木門沒關，男人罵罵咧咧的聲音仍不絕地從門里傳出來。
花兒不敢在推門進屋。她站起身，默默地走開了。
早已經入夏了，花兒還穿著長袖校服。去往學校的路上有很多穿裙子的漂亮同學，她們細細白白的——臂快樂地揮舞著。
花兒忍不住抱住自己的胳膊。
學校要收資料費了。一共五十元，她自己下學的路上撿瓶子賣廢品攢了十五元，還差三十五元。
走到學校門口，花兒怎麼也邁不開步子了。
那三十五元，就像一道天塹，就劃她腳下。
「花兒，花兒，快來！」
胖乎乎的小佳蹦蹦跳跳地從小賣部里跑出來，——里拿著兩個面包。
「這是我的，這是你的！」她自己拿一個，把另一個塞——花兒，又從兜里拿出火腿腸鹵豆干和巧克力餅干，一股腦地放進花兒的懷里。
「快吃，一會就要上課啦！」
花兒受寵若驚，平時小佳也經常分——自己好吃的，可這回的也太豐盛啦！
「我，我吃不了這——多，你吃吧……」她想把吃的還——小佳。
小佳嘴巴一嘟，「我媽媽讓我減肥呢。」她又道︰「你快吃，以後我天天——你帶一份！」
花兒眨眨眼楮，饑餓的本能讓她難以抵抗地收下了朋友的饋贈。
——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她還什——都沒吃。
媽媽要上夜班，下午做了飯就走了，可爸爸在，沒讓她上桌，她只能一直餓到了現在，那種感覺讓她的腿直發軟。
正是長身體的年紀，肚子里卻沒有一粒米。
花兒狼吞虎咽地吃掉了面包，然後無比珍惜地將其他食物放進自己的書包里。
這將是她今天的晚飯。
等坐到班級座位上，面包帶來飽足的幸福稍稍消退，心底的焦慮——恐慌再一次襲擊了花兒。
資料費！她還沒有湊到資料費！
她看見班長已經站起身，從第一排開始收了！
小女孩渾身僵硬地坐在位子上，不自覺地顫抖著。
怎麼辦？怎麼辦！
班長的腳步聲在大家吵吵嚷嚷的聲音里也被無限放大，花兒小臉煞白，死死抓著自己的課桌邊緣，甚至都忘了——上的疼痛。
「花兒，你怎麼啦？是不是吃壞了肚子呀？」小佳注意到她的異常，悄悄開口問道。
花兒嘴唇囁嚅幾下，終于還是道︰「我……我的錢不夠……」
在這樣絕望的境地里，她實在不知該怎麼辦，滿腔恐懼，哪怕知道小佳也不會有辦法，也只能對自己唯一的朋友傾訴。
小佳也扁扁嘴。
把身上自己的零花錢全都掏出來，也不夠呀！
正發愁之際，小胖丫頭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
不是還有花兒的姐姐嗎？！
上次她說要想辦法幫助花兒以後，小賣部的大姨就說可以免費給花兒拿好吃的，這樣她的好朋友就餓不著了！
小佳眼楮一亮，飛快地對花兒道︰「我知道怎麼辦了！你等我一下下哦！」
花兒還沒反應過來，小佳已經跳下凳子，跑出了班門。
十分鐘後，小佳悄悄地從後門回到了座位上。
花兒焦急而忐忑地盯著門口，看到自己的好朋友，一顆心更激烈地跳動起來——她……她還是忍不住，抱有了一絲奢侈的期待。
小佳的圓圓臉上露出一個略帶得意的——容，她從衣兜里模呀模，掏出一張五十元的紙幣，悄悄地從課桌下塞——了花兒。
花兒不禁瞪大了眼楮。
這、這是！
小佳戳戳她，「快交——班長，下課我再——你說！」
花兒如墜幻夢，寶貝地將——中那張五十元的鈔票平整了一番，這才依言交給了班長。
下課以後，她听自己的好朋友講了一個「仙女教母」的故事。
故事里她是灰姑娘，有一位美麗善良的仙女，一直守護在她的身旁。在她餓的時候，仙女就變出好吃的面包——果醬；當她冷的時候，仙女就送來厚厚的棉衣和棉被……
仙女在默默地保護她，要不了多久，仙女就可以變出水晶鞋——南瓜馬車，把她從灰姑娘變成白雪公主啦！
花兒听完故事，輕輕地嘆一口氣。
她趴在桌上，尖尖的下頦擱在右手臂上，「仙女……什——時候才能來呢？」
仙女教母已經出現，只不過南瓜馬車還缺兩個 轆。
左邊名曰舉證，右邊名曰投訴。
左邊 轆暫時交——了顧雲兮，右邊 轆……「仙女教母」決定去尋求組織幫助。
——仙女屬于天庭嗎？
no、no、no！
仙女當然也屬于光榮的婦女聯合會！
——簡稱婦聯。
寧馥跟耿光輝打過了招呼，對方很快就幫她聯系了天南市婦女聯合會。
婦聯權益部的小郭接待了寧馥，她知道寧馥的來意，很熱情，——也免不了倒苦水。
「我們有家庭暴力問題台賬的，只是……害。」
小郭年紀和寧馥差不多，也是名牌大學畢業，滿腔熱情，還沒被基層工作的繁瑣——疲勞磨掉。
她對寧馥道︰「這個袁志剛家，的的確確是有這方面的問題。你知道我們是怎麼模排出這個情況的？」
「袁志剛打孩子，打老婆，打得鄰居全都看不下去，抓著我們替袁小朵訴苦啊！」
社會有時候就是這樣子，人們可以很善良，很仗義，也可能牢記著一句「自掃門前雪」，不對他人「家事」多說一句。能讓鄰居都看不過眼，冒著得罪人的風險和社區匯報，可想而知袁志剛是個什——模樣。
「結果呢，我們和社區幾次上門，教育也教育了，袁志剛認錯態度良好，扭頭接著打。」小郭嘆口氣，道︰「我們有家暴庇護所，他老婆一次沒來過。有一次袁小朵悄悄跑來了，沒出半天，就被她媽媽領回去了。」
「問她，要不要申請限制令，她說不用，只是家里的口角，夫妻之間小打小鬧，教育孩子，都是正常的。」
寧馥皺眉，「沒有報過警嗎？」
小郭喝了口水，苦笑一聲，道︰「報過。他老婆有回軟組織挫傷嚴重，她說是被袁志剛打的。我們以發現疑似家暴受害為理由報|警，派出所來了，她又後悔，反口說是自己摔的……」
王梅下了夜班，把自行車停在菜市場外。
她還不到四十歲，——面容已早早顯出蒼老得痕跡。
油菜4元一斤，冬瓜3.2元一斤。都有點貴。
她在菜攤前踟躕一番，豬肉羊肉——水產之類的葷腥，更是看都不敢看一眼。
最後買了一顆白菜一塊豆腐。這就是袁家今天的午飯。
想了想，她到底還是又買了二兩毛豆，——丈夫下酒。
……否則，中午他喝得不痛快。
「你女兒被打斷了——，對麼？你臉上的傷，也是他打的，對不對？」
正付錢，有人突然在她身邊說話。
王梅一愣，然後看到了身邊的寧馥。她早已忘記在醫院的相遇，忍不住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驚慌道︰「你、你瞎說八道什——？！」
那身量高挑的漂亮姑娘突然伸——，扣住了小販正要地給她的毛豆，她的眼楮逼視著她，讓王梅感到一陣心悸。
「我沒有在瞎說八道，我想你清楚。」
「你在皮革廠工作，三班倒，主動做著沒人願意做的夜班，平時還兼著家政清潔，一個人掙兩份錢養家……」寧馥慢慢道︰「這——辛苦，為什——不讓自己、不讓你的女兒過得好一點？」
王梅想要從她——中奪回毛豆扭頭就走，無奈這年輕女孩的——就像鐵鉗一樣緊。
而她的口中還不斷地吐出令王梅心驚肉跳的話︰「你明明有自己的能力，為什——不離開那個男人，為什——不——你的女兒一個安全的家呢？」
王梅牙關緊咬，尖聲道︰「你，你不要多管閑事！」
她毛豆也不要了，飛快地走了。
寧馥望著她的背影，微微皺眉。
她不指望這——兩句話就能讓王梅「覺醒」，就能讓她帶著孩子逃離苦海。
她說這——，是要讓王梅知道——
即使她忍辱吞聲不反抗，拽著她無辜的女兒沉淪苦海，也有人，要為她的孩子，向家里的那個魔鬼宣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