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七流
陰冷潮濕的地墓。
有人叫︰「徐君房, 徐君房——徐公公。」
黑暗中,兩團紅光亮起。
隨即,傳來一陣鐵器踫撞的 當聲。
一個陰冷潮濕的聲音響起︰「大夏都亡了多少年了, 別叫我公公。」
天機閣閣主天陰站在數米之外,道︰「你別過來啊, 我怕被吸成人干。」
徐君房也當真停下了︰「這次又有何事?剛睡著就來吵我。鑄造替死傀儡的神機爐壞了,我還沒修。」
一團漆黑的霧氣透露著一股子邪性, 停留在天陰的數米之外。
這里光線很暗, 只有天陰手里的一盞人皮燈還在燒著。
陰影處, 隱匿著一個人,露出的半截下巴上爬滿尸斑。
「對你只是一瞬, 然而對我,已經過去了兩百年。」天陰長嘆了一聲, 「我要死了。」
徐君房︰「萬年來, 你們天機閣閣主死了不知多少次了。倒也不必特地來通知一聲。」
反正下一任天機閣閣主,也一樣。
天陰嘆了口氣︰「不行啊,徐公公。這次我必須要來一趟。」
天陰把人皮燈掛在了牆壁上,盤膝坐下。
「大夏已經亡了萬載歲月。當初六部,明面上也只剩下了一個天機閣, 日日夜夜被世家監控……」
他的話沒說完, 徐君房突然怒道︰「世家?!他們也配?一群竊國之賊!」
天陰沒有接過話茬,頓了頓︰「萬載歲月, 徐公公,徐閣老。你也變成了這種人不人, 鬼不鬼的樣子。神機營的確奪天造化,你以這種形態活了下來……
「除了你,當初的故人都已經作古。如今六七代人過去, 大家早就忘了過去的仇恨,歸于平靜的生活。是時候放下了。」
一只金屬制成的手驟然掐住了天陰的脖子。
徐君房的眼眸里,是猩紅的冷光︰「當初六部諸人,皆是陛下悉心培養。沒有陛下,你們祖宗都不知道在哪要飯,哪還有你們這群廢物?你現在讓我放下?」
他說話時,地墓深處都泛起陣陣回音。
當初戾天帝設六部,徐君房為總管神機營的提督內臣,也是六部閣老。
和他同一個時代的人,都已逝去。只有他,把自己改造成了這種不人不鬼的模樣,在地墓之中苟延殘喘。
徐君房歇斯底里地咆哮︰「我要讓那群逆賊的血灑在陛下的皇陵前,他們的後代世世代代跪在陛下的墳前!我要讓被篡改的史書重新記錄真相!要讓他的污名洗去,萬眾敬仰!讓真正的偽君子,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天陰被掐的氣息奄奄,呼吸都不復存在,宛如死人。
身為天機閣閣主,他的修為並不高,也不被允許太高。
就像是他的父親。天賦卓絕。七十余歲踏入紫府境,于天機閣內被人刺殺。
天機閣所有人都知道,是世家干的。
至于是哪個世家,並不重要。蘇王裴李,不外乎這四戶人家。
但是沒有人有能力給閣主報仇。
錦衣衛可以殺了動手的修士,難不成還能滅了整個世家?
徐君房終究沒有真的掐死天陰。
他們都是盛世之下倉皇逃生的可憐蟲,如今也不過是報團取暖,實在沒必要內訌。
天陰跌坐在地上,胸腔內發出幾聲沉悶的咳嗽,像是破舊的老風箱。
「我不是來和你吵架的。所有秘密都爛在我的肚子里,下一任天機閣主,什麼也不會知道。」天陰說道,「兩百年前,我父親遇刺身亡。並非因為他突破至紫府境,而是那一天他算到了一個契機……」
「我們的契機,也是大夏的契機。在算出的那一刻時,父親就知道,自己會死。于是把這個果交予我。兩百年來,我日夜卜算,終于在最近算出了因。若非替死傀儡,我現在已經死了。」
「或者說,哪怕用了替死傀儡,我依然遭到反噬而亡。我用天機閣秘法,拿生生世世輪回,換取七日苟活。」
徐君房的目光驚疑不定。
除了腦袋,他的全身都是金屬制造。對人類氣息的感覺已經不甚敏銳。
光線又過于昏暗,他這才發現,天陰的眼眸中,瞳孔已經渙散,明顯死去多時。
這具僵硬的尸體,從懷里取出一封玉令。
「因就在這里,一切任由你決定。」
「下一任天機閣閣主,是我的孩子。如今正在它娘的肚子里,估計就快出生了。我給它取名為天成……有志者,事竟成。它什麼也不知道,可以無憂無慮的長大,不像我。」
天陰靠牆坐著,幾縷干枯的血從七竅溢出︰「我听父親說,陛下在世時,曾率兵攻打過仙界。‘敢問天上仙,可敢來此人間?’……這是何等的狂妄,又是何等的盛世……戾天帝,分明是厲天帝才對……陛下。」
天陰的眼眸里光亮起,又緩緩熄滅︰「可惜,我無緣一見。」
徐君房的臉頰顫動,眼眸里布滿細密的血絲。
他僵硬地,接過這道玉令。
這道玉令開啟,徐君房的神念在瞬間抵達不知多少里外的遠方。
他看見巍峨的高山,山下有一塊氣息玄妙的石頭,上面刻著兩個字,「劍山」。
他看見承影峰上,代表劍道傳承的光柱傲視穹蒼,輝煌鼎盛。
最後,他看見了門口站著的兩個人。
以及其中一個人手里,握著的人皇劍。
但,徐君房的目光並沒有落在人皇劍上,而是死死盯著奚越。
只有那麼一瞬。
這道神念瞬間回歸地底。
徐君房失神,兩個字月兌口而出︰「陛下?!」
承影峰上。
因為太過出乎意料,奚越下意識地把他的話重復了一遍︰「你來看木劍?」
歲時寒︰「嗯。」
他的神情很鎮定,但聲音繃的很緊,輕輕一聲。
木劍就是一把木頭做的劍,因為沾血太多又洗不干淨,整體是漸變黑色,沒什麼好看的。
而人皇劍是禮劍,偏細長。全身花里胡哨的,瓖金戴玉,一看就很貴。
兩把劍湊在一起時,奚越莫名感覺到木劍有些自卑,整把劍都變得低落起來。
這大概就是,發現前任的現任比自己好看的感覺吧。
奚越不動聲色地收回劍︰「是木劍有什麼問題嗎?」
歲時寒回答︰「太久不見,有點想他。」
奚越仔細一想,感覺好像沒什麼問題。
畢竟木劍從歲時寒十七歲時就跟著他了,如今一晃眼四百年,感情深很正常。
奚越扶著門,警惕道︰「我是不會把它還給你的。」
他的模樣,看起來隨時都能關門送客。
若非對歲時寒心存尊敬,奚越說不定已經關上門了。
一邊,趙寧的聲音的傳來︰「小先生,是有客人嗎?外面天冷,要不要進來喝喝熱茶?」
奚越問︰「喝嗎?」
「喝。」歲時寒答。
在看見來人是劍宗時,趙寧嚇了一跳。
他用的茶葉是巫山普洱。巫山位于妖族境內,產的普洱葉青,沒有紅葉普洱的澀味,湯色清亮,在凡間屬于價值千金的好茶。
但是用來招待劍宗,總感覺過于怠慢。
只是茶都燒好了,再換一壺,好像也來不及了。
他呈上去時,正巧听到兩人談話。
奚越並沒有回避趙寧︰「事實上,我最近于修行上,有一事不解,還望劍宗解惑。」
「如果有人道心已成,境界已到。但遲遲未能結出法相。無法踏入紫府境……這是何故?」
歲時寒飲下茶,沉思片刻︰「紫府又稱上丹田,由兩眉之間入內。上丹田方圓一寸二分,乃是虛空之穴,藏有先天真一之神。丹成之後,此處為出神之所。*若非對天地感悟不夠,我只知道,有些上丹田受損的修士,極難結出法相。」
奚越的眉頭不輕不重地一蹙。
上丹田就是識海。
而他的識海里,已經裝了一顆吸納天地濁氣的金丹。
奚越問出了自己關心的問題︰「那識海受損的修士,要怎麼結法相?」
歲時寒聲音有些遲疑︰「你是識海受損了嗎?能讓我看看嗎?」
識海是個很脆弱的地方,幾乎禁不住外力摧殘。
輕者變成智障,重者直接身消道隕。
許多搜魂之術,都是直接擊碎識海,獲得自己想要的訊息。
因此,除非萬不得已,幾乎沒有正道修士會使用搜魂術。
讓別人的神念進入識海,是一份相當沉重的信任。
奚越倒不覺得,歲時寒會有什麼壞心思。
只是他識海內目前還有一枚金丹,血紅,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金丹,實在見不得人。
奚越不動聲色地婉拒︰「不是我,是我的一個朋友。現在也不在劍山。」
歲時寒回答︰「原來如此。我的師兄張良玉博覽群書,也許有解決的辦法。改日我去書山,替你問問。」
一番交談算是賓主甚歡。
但天色轉黑,總不太可能秉燭夜談。
奚越起身送客︰「多謝大人為我解惑,如今天色不早了,我送大人一程。」
歲時寒點頭,站了起來,下一刻,胳膊驟然撐住茶幾。
身後傳來一聲不輕不重的響。
奚越回頭一看,白玉的瓷器傾倒在桌子上,里面紅玉似的茶水灑了一地,歲時寒張臉泛著微醺似的紅,有些茫然地捂著腦袋。
「有點暈,稍等。」他說。
興許是轉生鈴的後遺癥。
歲時寒最近經常頭暈,神魂短暫地出竅那麼一瞬。
如果說,劍山內部真的有什麼寶貝疙瘩,那歲時寒絕對名列榜首。
一時之間,奚越的臉色都跟著緊張了幾分︰「這是怎麼回事?」
他湊的有些近。
哪怕是不用神念感知,歲時寒都能感覺到近在咫尺的溫度,還有淺淺的呼吸。
于是一時之間,他不僅是頭暈,就連心跳也突然加快不少。
這種體驗陌生又奇特。
歲時寒身體挺好。
修行之人,身體都挺好,因此心跳「咚咚咚」的,跟放小鞭炮似的響。
趙寧沉思片刻︰「劍宗大人是不是沒有飲過凡間的茶葉。這,看起來有點像是茶醉。」
空月復喝茶,亦或者是不喝茶的人,突然喝到濃茶,就很容易醉。
茶醉一般表現出來的狀態,就是心跳過速和頭暈。
歲時寒回答︰「……確實如此。」
「你都是歸一境修士了,為什麼還會被一壺茶放倒?」奚越十分錯愕,還有些不解。
但既然出現問題,就需要解決問題的辦法。
奚越問︰「那大人要不要到我房里休息一會再走?」
歲時寒覺得自己應該拒絕。
畢竟他不是真的茶醉,也沒有暈到走不動路。
但是隔了會,歲時寒的嘴十分不听使喚地吐出來一個字︰「好。」
作者有話要說︰ *原句來自《丹經》,為道教法典,多人合著。
給我沒看過文的畫手基友看文。
文里,歲時寒︰「太久不見,有點想他。」
我基友︰什麼?他在想誰?他們之間還有第三者?
我︰不是,歲哥嘴里的他就是奚越!
我基友︰?講情話就講情話,不要拐彎抹角。現在的基佬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