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頤承襲前朝大鄴遺風,民風開放,男女之間無需太過避諱,偶爾約著一塊泛舟游湖,走馬賞花都無傷大雅。彼此看對了眼,互相送個定情信物也是常有的事。
信物不在大小,關鍵是一片心,什麼簪花香囊,詩書字畫都是不礙的,但炒松子……
大約是個特例。
人不給見,就留了一碟松子,這算個什麼說法?
銅雀台主居臥。
晚膳已用過好久,姜央和雲岫各自捧著臉,隔一張香幾對面而坐。幾上的青花瓷盆里供一株蘭,寬闊的葉子橫在兩人當中,底下正是早間從長樂宮帶回來的那碟炒松子。
黃澄澄的一摞小山,周圍綴滿紅梅,襯著頂上闊葉濃翠的脈絡,像個遠山縮影,有種看西洋鏡的趣味。
姜央不錯珠地盯著瞧了許久,眼楮消受不起,抬手揉了揉,嘴里嘟囔︰「他到底什麼意思啊?」
雲岫掩嘴打呵欠,「還能是什麼意思?陛下就是想告訴姑娘,他心里還有您。」
同樣的話,雲岫已經不知道重復了多少遍,可姜央像是鑽進了死胡同,听完之後嘴角抿出個靦腆又甜蜜的笑,顯然也是這麼認為的。可一忽兒又枯了眉,眼里泛起傷春悲秋式的惆悵,縴指卷著鬢邊碎發,又嘆︰「他到底什麼意思啊?」
雲岫終于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果然老話說得好,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平時多麼通透伶俐的一個人啊,內廷司沖進屋里攆人,她都嚇成了雨天的蛤/蟆,姑娘還能鎮定自若地給人一巴掌,現在卻在這麼點芝麻事上栽了跟頭,說出去恐怕都沒人相信。
她雖沒經歷過情/事,但現在也瞧出來了。感情這事就是沒道理可講,兩個人之間的曖昧,旁人說一千道一萬,證據給你分析了一籮筐,只要正主不親自點頭,這顆心就是懸著的。
「真要奴婢說啊,姑娘就再去養心殿問個清楚。橫豎昨兒已經去找過一趟,不差這一回。」
「怎麼不差!」
姜央一下坐直了,小嘴微微噘著。她好歹是個姑娘家,巴巴親自登門探望,被這麼干晾了一夜,心里難免有些委屈。已經鎩羽而歸一回了,就算是個沒心沒肺的,也沒勇氣去第二次。
「那這麼著好了,既然所有煩惱都是這碟炒松子惹出來的,那奴婢現在就把它倒了,連碟一塊丟,眼不見為淨。」
雲岫是個務實的,說到哪兒做到哪兒,話音未落,她便卷了袖子去夠玉碟。
「誒誒誒!」
姜央連聲驚呼,趕在她夠到碟沿之前,一把將碟子拽到自己跟前,兩只手交疊在松子上頭,瞪圓眼楮,老母雞護崽似的寶貝著。
因這一動太用力,松子山搖了搖,蹦了一兩顆到幾上。姜央忙伸手把它們撿回來,重新摞回山巔上,小心翼翼地壓了壓。四下一晃眼,確定沒有遺落一顆,這才小小地吐了口氣。
雲岫不說話,覷眼松子,又瞧眼她,興味地挑了下眉。
姜央登時鬧了個大紅臉,就著燈瞧,細潔里透著一點朦朧紅暈,比施了胭脂還好看,嘴巴卻是比精鐵還硬︰「御賜的東西就這麼扔了,上頭怪罪下來,咱們倆都擔不起。」
還真會找借口,這會子腦子倒活泛了?
雲岫簡直不知該說她什麼好,捂著胸口,頗為恨鐵不成鋼地重重一嘆︰
「奴婢沒經歷過這些事,也不知該怎麼勸姑娘。但奴婢能瞧出來,陛下待姑娘,絕對是一片真心,端從上回陛下幫姑娘擋箭就能看出來。當時那情景,怕是老爺在場,也未必能為姑娘豁出命去。」
「都說‘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奴婢進宮之前就沒跟家里好好道過別,總想著以後有的是機會。可第二年家里就遭了水災, 當就只剩奴婢一個人,別說道別了,以後怕是黃泉路上見了面都認不出來。」
「姑娘是個有福的,之前那麼大的難都熬過來了,可見老天爺也舍不得把您和陛下分開。既然天公都作美了,咱們干嘛還要和老天爺對著干?別等人家急眼了,又把這‘美’給收回去了。」
話糙理不糙。
姜央明白她一番苦心,從來天不遂人願,難得有一回不為難人,她再自己跟自己別扭,委實說不過去,只是……
要怎麼開口問啊?難不成上來就是一句︰「陛下可還心悅于我?」
那也不用等他說話了,她自己就先給臊死了!
雲岫到底跟了她這麼多年,一眼便瞧出她心頭的顧慮,琢磨了會兒,說道︰「奴婢倒是有個招兒,可以幫姑娘探探陛下的口風。」
說著她便傾身過去,手卷喇叭和姜央咬耳朵。
月色搖晃樹影,傾灑在蘭葉上,油亮的色澤,承托起一顆蠢蠢欲動的心。
同樣一片月光,也填滿了養心殿的窗子。
倒春寒的天似要收梢,今兒明顯比之前熱上不少。地面檐頭的積雪都開始融化,霧氣在四周蜿蜒,月色偎在里頭,倒有了幾分載浮載沉的飄渺。
衛燼坐在那片月光里,一手支著額,一手拿著卷書,眉心拱起個淺淺的「川」字,暮靄沉沉。一本正經的模樣,還像真是被政務上的疑難纏困住,踟躕不前。
只可惜,拿倒了。
一線天光自濃睫下溢出,覷的也不是什麼國家大事,分明是北面一扇窗。薄唇翕動,欲言又止,嘴角沉沉耷拉下來,煩惱憂愁都快掛不住。
小祿跟著眺過去。
是北鎮撫司的方向,這是還在當心刺客的事啊!
為主分憂是個底下人應該做的,否則每月的俸祿都白拿了。
轉了轉眼珠子,小祿堆起笑容上前揖了揖,「陛下放心,石大人把錦衣衛的人全調了來,養心殿現在就跟鐵桶一樣,別說人了,連只蛾子都甭想飛進來!」
這番話可謂赤膽忠心,就差把心掏出來表忠誠了。
慷慨激昂完,小祿自己都快感動了,摁摁眼角,按耐住雀躍的心,期待地睜開眼,擎等著挨夸。
眼皮子才撐開一小道縫,就正對上一雙帶刺的眼,眉心「川」字緊得,能直接把他夾死!
小祿後背頓時跟潑水似的寒毛林立。
這是說錯什麼了嗎?從頭捋一遍,沒錯啊?看來還是不放心宮里的守衛啊。
于是他又甚為貼心地跟了句︰「各處宮門的守衛都是練家子,打十個奴才這樣的都不在話下,就算真有那不知好歹的混賬玩意兒闖進來了,不死也得月兌層皮。陛下就把心放肚里去吧!」
不知好歹的混賬玩意兒?
不死也得月兌層皮?
這下扎來的就不只是刺,而是刀了,嗖嗖的,還淬了劇毒,吹毛立斷。
小祿心肝都哆嗦了下,腳一崴,險些跪下去,一雙大眼楮懵懵的,實在不知自己到底說錯什麼了。
董福祥橫去一眼,揉揉抽疼的額角,也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為何會收這麼個缺心眼當干兒子。
平了平氣,他瀉了盞溫茶擱在龍案上,笑吟吟道︰「這夜里頭黑,姑娘家出門,怎麼著都是不方便的。日頭落山的時候,奴才瞧過了,晚霞厲害得緊,想來明兒定是個大晴天。這人總是憋不住的,都在屋子里頭悶一整天了,也該出來曬曬太陽。」
「晴天……」
衛燼嘴里嘟囔著,換了只手托腮,視線還落在窗外那點幾不可見的銅雀翅尖,眉眼舒展,終于有了點雨過天晴的味道。
小祿心頭大石總算落下,使勁搓了搓胸口,覺得自己又可以了,深吸口氣就要再張嘴。
董福祥毫不留情地捂住他的話,一把給人薅到背後,臉上還是笑,對上道︰「今兒天色也不早了,陛下不如早些歇下,明兒也能有個好精神頭。」
「朕不困。」衛燼想也不想就給他否了,重新拿起書卷,擰著眉,垂著睫,鑽研得還挺認真。
可惜還是拿倒了。
一個兩個都不叫人省心啊,董福祥無奈地「唉」了聲,語重心長道︰「這麼晚,各處都下了鑰,姜姑娘便是想來,也走不動啊。」
那頭認真看書的果然捅來一眼,又銳又急,比方才瞪小祿還厲害,聲音泠泠像檐下未化的冰楞︰「誰說朕在等她了?朕不過看書看得有些入迷,才熬到這個時辰。」
董福祥謙卑地頷下腰身,不說話,只是笑。
衛燼眉梢抽了抽,不屑地「嘁」了聲,一甩書卷站起來,負著手,大步流星往里間去,腰桿挺得筆直,臉沉得可以滴水,像在證明自己沒有撒謊。
可行至簾子邊,到底是停了下來。
手在袖籠里攥了又攥,咳嗽一聲,視線飄忽了一圈,終于找到邊上博山爐停靠,聲線壓得極低,狀似無意,偏又格外認真︰
「朕……朕就眯眼小憩一會兒,要是有人過來,不計什麼時辰,都可以喊醒朕。」
不出所料,次日果然是個大晴天。
惠風和暢,日頭軒朗,粼粼的光潑灑在朱牆琉璃瓦上,像孩子在打水漂。
姜央立在養心殿階前,仰頭瞧著,由不得眯起了眼。
站班的小內侍掏掏耳朵,不敢相信自己剛剛听到的話,傾過去半邊身子,又問︰「姑娘來養心殿是干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