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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宮正門。

「什麼?陛下歇了,閑雜人等不得靠近?」

姜凝仿佛听到了平生最大的笑話,這套話未免也太敷衍,當她是三歲孩子呢?扯嘴不屑地一呵,她雙手抱在胸前,上上下下打量攔在自己面前的小內侍。

「你睜開眼仔細看清楚,本姑娘是閑雜人等嗎?你可知我奉的是誰的命,就同我說這話?不給我面子也就罷了,難不成,連太後娘娘的顏面也要拂?」

石階上守門的內侍是個新人,過去只跟苕帚和枯葉打交道。今兒長樂宮出了事,人手一時編派不開,這才臨時把他指到這兒站崗。誰知一來就踫上這麼個咄咄逼人的主兒?

這一通大帽子扣下來,他當下便漲紅了臉。

姜凝領著人就往里闖,他張臂拼命擋,「姑娘萬萬使不得!陛下已經歇了,不見人……」卻是被逼得步步後退。

眼見就快攔不住,董福祥抱著拂塵從里面走出來,朝姜凝一揖,眯著兩眼,笑得像個彌勒佛。

「姜姑娘領著太後娘娘的話,來這兒探望陛下,肯跟咱們這號人通報,已經是給足咱們臉面,咱們謝您還來不及呢,哪敢拿著雞毛當令箭,不讓姑娘進去?只不過……」

他垂下八字眉,露出為難的模樣,像在真心實意為她發愁。

「只不過陛下剛處理完傷口,又忙了些政事,這會子乏累得緊,剛歇下。太皇太後吩咐不讓打擾,連石大人都叫攆了出來。姑娘若是要這時候進去,咱家也不是不能給姑娘通傳……」

听到這話,姜凝果然停住了。

他口中的石大人,乃是當朝錦衣衛指揮使石驚玉,衛燼的第一心月復。兩月前宮變之時,就是他領著人撞開宮門,給衛燼開的道。連他都被趕出來了,看來人是真歇了。

大老遠跑過來,還準備了吃的,卻連面都沒見到,說不遺憾是假。但轉念一想,姜央也一樣,她心里頓時好受不少,屈膝欠了欠身,「既然如此,那我改日再來探望。」

「多謝姑娘體恤。」

董福祥含笑回了個禮,正要送人出去,余光一劃,撞見夾道對面的人,一下愣住。

姜央也是剛到,方才的話,她正好全听見了。

失落是難免的,但她不是個胡攪蠻纏的人。即便人家真在敷衍,她也不會多糾纏,畢竟人家也有人家的苦衷。

福了福身,她道︰「那我也改日再來,勞煩公公跑一趟了。」說罷,轉身要走。

「哦,不是……」

董福祥頭皮一陣發麻,如臨大敵般。

天地良心,他絕不是這意思!要是讓里頭那位知道,人好不容易來了,又叫他給攆走了,還不得撕他一層皮!

當下也顧不上別的,扯著嗓子就喊︰「姜姑娘留步!」

姜央和姜凝都停下來,同時回頭看他。

「呃……」

董福祥苦下臉來,拿拂塵手柄撓撓鬢角,硬著頭皮過去,朝姜凝扯了個客套的笑,徑直繞開,停在姜央面前,畢恭畢敬地長身一揖,「陛下恭候姜大姑娘多時,還請姑娘隨奴才過來。」

姜凝︰「……」

這話什麼意思?當真明顯得不能再明顯。

姜凝本就不是個好性兒的人,偏又最是好顏面,被這般當眾打臉,她如何忍得?火氣「噌」地翻涌上來,僅存的一點理智也被燃燒殆盡,指著董福祥鼻子便罵。

「姓董的,事兒可不是這麼辦的?就算你要看人下菜碟,也得掂量清楚,本姑娘代表的可是太後。你今兒不給我一個過得去的解釋,我便去慈寧宮告你!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能在御前混得開的,都是人精。想讓你高興的時候,每個字都能哄到你心坎里去,不想讓你舒服的時候,那出口就不再是字,而是刀了。

董福祥甩甩拂塵,推開她的手,臉上雖還掛著笑,可笑意卻不達眼底。

「若真是太後娘娘的命令,咱家不敢不從。可是太後娘娘這幾日都在大相國寺禮佛,咱家倒想問問二姑娘,您是打哪兒得來的懿旨?」

姜凝登時啞口無言。

哪來的什麼懿旨啊,她不過是在狐假虎威罷了。橫豎只要不做得太出格,太後娘娘才不會跟她計較這些瑣碎。哪怕真出了事,還有長公主替她擋著,她這才敢囂張。

旁人听了太後的名頭,即便心中有疑,念著她如今在太後和長公主眼里的分量,也不敢多問。之前都屢試不爽,她哪知真有人敢捅破?

這樣的人,董福祥見多了,鄙夷地哼了聲︰

「今兒二姑娘進宮,是咱家去宮門上接的人。沖這份關系,咱家最後勸二姑娘一句,宮里可不比外頭,若是還跟在自家一樣橫沖直撞,別說太後娘娘,便是大羅金仙下凡,也保你不住!」

說罷,他也懶怠再多廢話,躬身引姜央進門,便親自關上大門,徒留姜凝和她的丫鬟,白著張臉在西北風里醒神。

「方才有勞公公提點,我替舍妹跟您道個歉。她自小被家中寵慣,平時出門,也總愛拿父親的名頭行事,家里也都由著她去。這一下習慣了,改不過來,也不知里頭的利害干系,就這麼貿貿然進宮來,倒叫公公看笑話了。」

兩人一前一後行在游廊上,姜央歉然向董福祥頷首。

董福祥哪里敢受?忙不迭把腰哈得更深,「姑娘說得哪里話,這都是奴才應該做的。就是覺得……」

他笑了笑,沒再說下去。

就是覺得吧,同是一個家門出來的,這性子差得未免也太大了!妹妹就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姐姐瞧著不聲不響,實則八面玲瓏。

且不說這句道歉有幾分真、幾分假,至少人把禮數都周全到了。以後人家會不會原諒姜凝是一回事,但絕不會因為這個為難她姜央。

唉,人和人的差距啊,真就比人和豬的還要大!

兩人又寒暄幾句,這事便就此揭過。

夕陽已完全沉匿,天色只剩一層稀薄的藍。長樂宮各處陸續升起縐紗宮燈,姜央偏頭去瞧,才發現竟是到了早間設宴的那片梅林。

艷麗的紅錯落點綴在墨藍之中,被樹下的燈火一照,氤氳出一種裹著水光的鮮煥美感,比牡丹還嬌上三分。

倒有幾分像她在自家小院栽的那片梅林。

姜央霎了霎眼,意緒有些飄渺。

董福祥覷著她臉色,彎了唇,狀似無意地解釋︰「這片林子,是陛下種的。皇城里頭只有長樂宮的土適合養梅花,樹都是從別處移栽過來,調理了好久,期間死了幾株,不然能更好看。」

「為了這梅花,陛下還跟太皇太後討了這里的西殿來住,喏,就是前面。這兩月,大半時間都耗在這兒了,養心殿倒空了下來。」

姜央眼底泛起訝色,「他……呃……陛下不會覺得……」

覺得膈應嗎?

想起三年前,梅林里發生的事,姜央由不得咬了唇,不敢說下去。

董福祥最是洞悉人心,沒強迫她說完,只眯眼溫煦笑道︰「不會,陛下他很喜歡梅花。」

說話間也到地方了,他踅身朝姜央一禮,「陛下還在書房同石大人議事,請姑娘暫且在這間靜室等候,奴才去回個話。」

說罷便卻行幾步,揚長而去。

剩姜央一人木呆呆地立在廊下,有風乍起,花瓣從頰邊滑過,香氣清冽,落在心池中,漾起圈圈漣漪。

姜央喜歡梅花。

倒不是因為它有什麼高潔的品質,只不過是母親喜歡,在家里種了不少,她愛屋及烏罷了。

母親過世後,父親嫌花礙事,打發人都砍了。她心疼,便將花都移栽到自己小院,每年母親忌日便多添上一棵,後來也成了勢。每逢二月,都會吸引無數人在巷子口踮足張望。

他也來了。

那日花宴過後,他就跟牛皮糖一樣粘了上來。

原本為公主單闢出來的女學,被強行合並到了文華殿;她去御花園散步,也能同他撞個正著。姜央直要懷疑,他真是太子嗎?為何這麼閑?

好不容易出宮回家,她以為終于能松口氣,可一進屋門,某人已經坐在窗台上,一條腿支起,一條腿垂在窗外搖啊搖,從容得仿佛出入自家。

順手抓了把她手里的炒松子丟進嘴里,還敢理直氣壯地質問她︰「怎的這麼晚才回,可是又躲我去了?以後不許了啊。」

天曉得,旁人眼中不近人情的太子殿下,在她面前竟是這樣的?

連「孤」都不說。

霸道又張揚,不知遮掩,也不屑遮掩,看上了便恨不能叫全天下都知道。旁人的閑言碎語,他只當耳旁風。

姜央卻不能像他這般胡鬧。

收到多少禮,她都盡數退回去。有他在的場合,她都盡量不出現。終于,他惱了,堵著她質問,她只能搖頭答︰「我是閨閣女子,沒資格放肆。」

更何況,她還生在那樣一個家里……

皇後娘娘贊她是「閨秀典範」,懂規矩,識大體,可「典範」哪是那麼好當的?為了練習儀態,從小到大,她不知摔碎多少個碗,才終于能從容不迫地將每個步子都落到剛剛好的位置。

倘若可以,她也想跟姜凝一樣無所顧忌地放肆。可是能怎麼辦呢?

母親已經不在了,她再不乖順些,家中可還有她容身之處?況且還有弟弟呢。

然而這樣的理由,衛燼從來不覺得是理由,拽著她的手,固執地一遍又一遍追問。

姜央脾氣再好也受不住這樣,瞪著眼胡扯道︰「你總偷吃我的松子,討厭死了!」

當真是不能再敷衍了。

也是第一次,姜央在少年臉上看見了失望和憤怒。

自那以後,窗台上便再沒了那個桀驁散漫的身影。去文華殿听講,抑或是御花園散步,她也再沒踫見過他。

那時姜央才知道,有些人不是真的閑,只是為你,他總能抽出時間。

擺月兌了一個大/麻煩,她該高興才是,可姜央如何也笑不出來。每日醒來,都習慣性地抬頭望向窗戶。窗台空空蕩蕩,她心也空空的,像被人無端挖走一塊。

饒是如此,這事還是叫姜凝捅到了父親那兒。

當晚,姜央就被罰去跪了祠堂。

她還記得那是個冬天,祠堂冷得像冰一樣。即便隔著蒲團,寒意仍咬牙切齒地從膝頭往上鑽,直要掀了天靈蓋。

姜央沒吃飯,又冷又餓,不到半個時辰,人便搖搖欲墜。歡聲笑語不斷從暖閣方向傳來,比刀子還鋒銳,是姜凝在陪父親用膳。

她忍了又忍,眼淚還是落了下來。

這時候,倒忽然很想念那個總在課上朝她丟紙團的人……

也就是在這時,外頭突然來了聖旨,封她為太子妃,賞了一堆綾羅綢緞,待及笄便正式成婚。還命父親攜全家上大相國寺,為她祈福半月。

風水輪流轉,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就輪到姜央在屋內舒舒服服地沐浴用膳,姜凝嗚嗚咽咽跪在大雄寶殿,迎接幾百雙眼楮的打量,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次日,這事便傳遍帝京,大家都道她命好,可哪有那麼巧的聖旨?

想著那日少年離去的背影,姜央心里五味雜陳,想著是不是該尋個機會,進宮道一聲謝,熟料他竟先來了。

還是那個熟悉的牆頭,天上飄著細雪,底下開滿梅花,風一吹,落紅點點。

少年一身玄黑長袍,革帶束腰,原本白皙的臉頰曬黑了些,頸側還有一道淺淺的傷。

听說那天晚上,他不顧阻攔,堅持上御前請旨賜婚,狠狠挨了一頓訓,還受了罰,被丟去校場歷練。按腳程,應該後天才抵京,沒想到今日就回了……

三十大板,饒是久經沙場的將士都扛不住,他卻一臉不在意,眼底布滿血絲,望著她的笑眼卻始終熠熠生輝。

「誰說你沒資格放肆?我是太子,我準你放肆!」

說罷便丟給她一個荷包。

是一袋剝好了皮的炒松子。

品相不好的都已剔除,余下的每顆大小都出奇一致。

他不是個有耐心的人,練個字還要太傅三催四請。姜央幾乎能想象出,他是如何帶著傷,坐在桌前,拿出十二分耐性,一點一點將松子仁從殼里剝出。好不容易攢出這麼一小袋,還要裝作滿不在乎地丟給她。

潮熱在心底翻涌,沖上眼眶,姜央不禁哽咽,含笑對他說︰「謝謝。」

素來沒皮沒臉的少年,竟難得紅了臉。大約是沒料到她會這般坦誠,他有些受寵若驚,支吾半天,卻是偏頭不屑地哼道︰「我、我就是把之前欠你的松子還給你,沒別的意思。」

可眼梢瞥過來的余光,到底把他出賣了個干淨。

原來霸道的少年,也學會了小心翼翼。

之前多少寶貝都送了,光宅子就白給了兩座,也沒見他這般束手束腳。就好像這袋松子的意義,遠勝過世間所有珍寶。

是真被拒絕怕了啊……

姜央輕嘆。

心里暖意融融,仿佛湯泉細涌。原來被人捧在手心里疼愛,是這樣的感覺。她釋然一笑,把玩著荷包,故意逗他︰「堂堂一國太子,上門求親,就帶這點聘禮?」

他果然怔住。

校場上以一挑三都面不改色的人,這一刻愣是直著眼楮,足足呆了有大半晌。雪都堆滿他的肩,他才霍然笑開︰「當然不是!這次不算,你等著,我馬上回去預備。」

說話間,人便蹦起來,忘記自己還坐在牆上,身子一晃,「咚」地栽到了牆外頭。卻是不顧自己的傷,頂著滿頭包匆匆爬上來,趴在牆頭叮囑她更重要的事︰

「你可不許反悔!」

那一霎風駐雪霽,陽光自雲隙間傾瀉到他身上。他睫尖還沾著宿夜趕路時凝結的露珠,眸底卻一片澄澈,閃著光,含著笑,倒映了她的身影。

真是個煞為好看的清晨。

姜央仰頭瞧著,入骨的寒風都溫柔了不少。

素雪堆滿枝頭,正如少年眼底那份喜歡,純粹而干淨。而那時,她也只是因為這份喜歡,單純地心動了。

姜央從前的天地,是深宅里的日升月落。

而那少年就像一團熾烈的火,乍然闖入她循規蹈矩的生活,載著她縱馬馳騁過街頭,帶她木蘭秋狄,下江南游山玩水。是他告訴她,深閨里的女子也可以放肆奔跑,出了事,他擔著。

後來姜凝再在她面前炫耀父親贈的首飾,她都覺不過如此。

除卻巫山不是雲,被那樣無條件地偏愛著,旁人的愛,她又怎會瞧得上?

案頭燭火「嗶剝」爆了個燈花,姜央從回憶中驚醒。

天已完全暗下,桃花窗紙黑  一片,只能依稀辨出梅花老干婆娑的剪影。

姜央揉揉困倦的眉心,百無聊賴地坐在圈椅上瞧著。

早間被雲岫慫恿,她頭腦一熱便來了。現在一個人待著,人冷靜下來,緊張和忐忑都在寂靜中追了上來。

待會兒見了面,該說什麼啊?總不能道完謝,送完吃的,就干站著吧。三年前的事,是不是該先同他道歉?可是要怎麼開口?他萬一听著不高興,會不會扭頭就走?

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她一顆心像浸在海水中,沉沉浮浮沒個定向。

門「吱呀」推開,姜央心頭一蹦,猛地站起,圈椅被帶得在地面劃出刺耳的一聲「滋啦——」

進來的卻是位內侍,往桌上添了盞燈,便攢著眉愧聲對她說︰「陛下還沒議完事,還請姑娘再等等。奴才為姑娘備了晚膳,姑娘若是餓,可以進一些。」

姜央的心沉了下去,說不清是什麼感覺,只囫圇點頭道好。

吃的送進來,她也沒什麼心情動筷,起身去到窗台邊。

書房和靜室對面而立,離得也不遠,她悄悄將窗戶拉開一小道縫,隔著幾株錯落的紅梅,隱約能分辨出對面窗紙上幾個模糊的身影。其中一個背影挺闊,身姿軒昂,一看便是他。

姜央大喜,側眸睇了眼桌上的吃食,又是一聲輕嘆。

帶著傷還要忙外頭那些事,就算只是皮肉傷也不好這麼折騰啊。也不知有沒有好好吃飯,別等肩上的傷好了,胃又給傷著了。

像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又像是她的錯覺。

那身影竟忽然停住,踅過身,一步步朝窗戶靠近。英挺的姿態投映在窗上,隔著窗紙,她仿佛能看見他眼底熾熱的目光,比滿園紅梅還灼灼欲然,就烙在她臉上,嘴角還凝著玩味的笑。

姜央呼吸一滯,猛地拉上窗。

「砰」地一聲巨響,紅梅都震落幾片。廊下幾個小內侍納罕地伸長脖子瞧,瞧不出什麼來,又詫異地縮回去。

又丟臉了。

還不知要怎麼被他笑話呢!

姜央抱著通紅的腦袋,縮在椅背里哼唧,許久,才伸出小手扒著窗縫,拉開拇指寬的一小道。

那邊窗戶竟然完全開了,料絲燈潑開昏黃的光,衛燼就坐在那片光輝中,嘴角掛著似有若無的笑,垂眸看手里的折子。寒風灌了他一身,他也不知道冷,就這般巋然不動地坐著。

注意到她的視線,他也不抬頭,指尖點了點在桌邊空蕩蕩的食盤。紅梅飄落在其間,襯得那手修長白皙,骨節分明,倒是比梅花還誘人。

哦,原來吃過了啊。

姜央懸著的心放下,不妨他指風忽然一轉,隔窗對著她點了點,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姜央訕訕吐舌,關了窗,這才乖乖去桌邊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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