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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阿然趴在床上睡覺。
江無涯走進屋,看見被褥亂糟糟一片,她團巴團巴卷在那里,像一只軟絨絨的小毛毛蟲。
「都快正午了,還不起來了。」江無涯說︰「法宗姓侯的小姑娘在外面等你呢,說帶你出去玩,你去不去?不去就叫她走了。」
毛毛蟲在被窩里蠕動一下,露出個小雞窩似的腦袋︰「去!要出去耍!」
江無涯說︰「那你還不起來。」
阿然犯起懶來,不想起床,扭哧了好久,終于慢吞吞從被窩鑽出肩膀,她又往外爬,但被窩卷得太亂了,她把自己裹得出不來,掙扎兩下,果斷癱在那里,像看見鳥媽媽的鳥崽子撲閃著伸出手臂︰「師父,抱抱!」
江無涯︰「…你多大了?」
阿然裝听不見,哼唧︰「抱抱,抱抱…」
江無涯無奈,心里卻是極受用,走過去,微微壓著袍角坐在床邊,俯身給她拆被子。
江無涯不知道一個人睡個覺怎麼能把被子纏得比捆繩子還緊,他找了半響,才找到被子頭,一圈圈給繞開,終于抖出來一只毛色鮮亮的小絨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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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絨崽子抖了抖毛,吧唧來抱他脖子。
江無涯被她抱住脖子,又好笑又心軟,低下頭,貼了貼她臉頰,手掌撫著她後背,另一只手臂架去她屈起的腿窩,微微用力,就輕巧把她抱起來,抱進懷里。
阿然挪動了一下,嫻熟找到最喜歡的姿勢,坐在他腿上,摟著他脖子,腦袋搭在他頸窩親香地蹭,江無涯被她賴嘰嘰蹭得太癢了,讓她蹭了一會兒,就模模她的臉,又輕輕抱著她換了個姿勢,叫她偎在胸口,略低下頭,貼著她鬢角親了親。
阿然小小掙扎一下,又覺得這個姿勢也不錯,叫她安心,被安撫住了,于是重新乖巧靠在他懷里,兩個人像一大一小兩只毛絨絨的獸,依偎在一起親昵舌忝毛毛。
門突然被踢開。
繁衣錦繡的美麗少年漫不經心走進來,看見屋里這幕,登時露出冷笑︰「我說怎麼大白天半掩著門,青天白日,你們這是就要往床上滾了?!」
阿然懵懵扭頭,看見奚辛,眼楮變得亮晶晶,伸出手︰「阿辛,抱抱。」
江無涯溫和把她抬起來的手臂按下去,按住這個不靠譜的小呆瓜,抬起頭來,對奚辛笑︰「這就好了,我叫她起床呢。」
奚辛冷笑更甚︰「我看有你在,她是更起不來。」
江無涯笑了笑,並不說什麼,免得把奚辛惹急了真在這里打起來,只說︰「她出去玩,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你給她找點零嘴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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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阿然掛著奚辛給準備的小零嘴袋,歡快跑出門︰「鵝子——」
侯曼娥抱胸站在木屋外的大石頭上,在漫長的等待中,頭頂的怒氣值已經+++,看見阿然跑過來,瞬間變成噴火龍︰「你磨磨唧唧干屁呢?半個小時啊半個小時!你就起個床穿個衣服,不用吃飯不會化妝,咋這麼長時間你是黏床上了還是不會穿衣服了?!!」
阿然被噴得頭發都往後飄起來,抹了把臉,哼唧說︰「抱抱,親親。」
侯曼娥怒氣一滯,斜眼瞧她,說著「切∼」,過來敷衍抱了抱她,一臉膩歪︰「親什麼親,你以為你三歲小孩嗎,抱一下得了別得寸進尺啊。」
阿然呆呆︰「…我是說,我和師父抱抱親親來著。」
侯曼娥︰「……」
侯曼娥惱羞成怒︰「你再給我說一遍?!」
阿然吧唧緊緊抱住她,機智說︰「和鵝子貼貼!」
侯曼娥︰「……呵,沒用,不吃這套!」
侯曼娥罵罵咧咧把阿然撕下來,拎著她的後衣領︰「走了走了,金陽羅堂新煉出了那個能找到轉世的法寶,你師姐據說已經找到轉世的師尊了,咱們趕快偷偷看熱鬧去。」
阿然被拎著,乖乖點頭,歡快舉起手臂︰「好!沖鴨——」
侯曼娥翻了個大白眼,拎著她御空飛起來。
她們一路飛到早打探好的地點,是揚州的一座小都城
「東城富戶闕家……」侯曼娥拿著小紙條辨認了一下地點,繞了幾條街終于找到一家富庶的門戶,侯曼娥正要悄悄踩上外牆翻進去,就感覺哪里不對。
她一揮手,外牆轉角的小結界隱退,露出幾個人影。
金陽羅堂大堂主烏深,無極谷谷主明極和三長老季文嘉,懸世慈舵兩位與世無爭的舵主青蒿青黛,還有緣生音齋最清冷素雅的齋主岑知。
明極和季文嘉蹲在牆頭,烏深人高馬大扒著牆,青蒿青黛側身順著牆壁開的花牆洞往里望,岑知禮貌在後面排隊、微微閉著眼撥動命弦仔細听里面的聲音。
結界消失,所有人都僵住。
侯曼娥和阿然︰「……」
眾掌門︰「……」
場面一度非常尷尬。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良久,岑知無聲抵拳咳了一聲,青蒿青黛主動讓出位置,青蒿禮讓虛聲︰「請。」
阿然呆掉。
侯曼娥反應過來,給了青蒿一個「你很靠譜」的眼神,拉著阿然跑過去,兩個人腦袋一上一下,一起睜大眼楮炯炯順著花牆洞的縫隙往里望︰
對面的牆頭,遙遙站著一道身影,白衣清冷威儀,身姿如劍挺拔,正是楚如瑤。
楚如瑤正微微低著頭,目光復雜,望著院子里。
阿然與侯曼娥不約而同轉向院子里︰
只見個面容慈藹的中年男人高舉著一根雞毛撢子沖出來,嘶聲力竭怒吼︰「你大爺個混蛋玩意兒給老子站住!!」
一道閃電般的身影倏然躥過,熟悉的身形,熟悉的臉孔,在院子里撒丫子狂奔,邊跑邊理所當然地大喊︰「那不行,那麼貴一瓶子被我打碎了,我又不傻,我不跑,不就被你打死了嗎!」
侯曼娥︰「……哇」
阿然︰「……哇」
侯曼娥悄聲問︰「這真是闕道子?你掌門師叔?楚如瑤的師尊?」
阿然小聲回︰「真的,我師父年輕時候也這樣,一般是我師叔在前面躥,我師父在後面攆。」
侯曼娥︰「哇。」
旁邊偷听的明極季文嘉烏深︰「哇。」
「…你們不要哇了吧。」青蒿終于忍不住小聲說︰「楚掌座好像發現我們了。」
眾人︰「……」
眾人呆呆抬頭,對面牆頭的楚如瑤不知何時已經轉過來,沉沉目光落在他們這邊。
眾人︰「……」
季文嘉心虛說︰「我們、我們是不是看到了一些不該看的東西?」
明極嘆氣︰「這可是黑歷史啊。」
烏深模了模腦袋︰「那會咋樣?」
一直沉默的青黛冷不丁說︰「會被殺人滅口。」
岑知徐徐吐出一口氣,收回命弦,睜開眼,轉頭毫不猶豫就跑。
眾人︰「……」
眾人︰「啊啊啊啊!!!」
——
阿然她們到底沒被楚掌座殺人滅口。
因為晏凌來了。
阿然、侯曼娥、明極季文嘉烏深青蒿青黛岑知一眾人逃到客棧樓頂,鍥而不舍從窗戶往外望,遙遙望見闕家門牆上站著的晏凌和楚如瑤,路上人來人往,院子里闕道子還在被老爹攆著繞柱跑,但沒有任何人看見這活生生的倆兄妹。
明極谷主嘆氣︰「楚掌座的修為又精進了。」
阿然與有榮焉挺起小胸膛。
侯曼娥就看不爽她和楚如瑤親香,一巴掌把她糊下去︰「跟你有個屁關系,蹭什麼熱度一會兒她也照樣揍你。」
阿然蔫巴了,下巴喪氣搭在窗沿,但又想了想,反正都是要挨揍,干脆掏出幾塊留影石,對著闕道子一陣拍,打算回去給師父看,師父肯定也想瞧瞧他師弟的。
眾人遠遠看著晏凌與楚如瑤站在那里,默默望著闕道子轉世的青年很久,遠遠瞧不清他們的神色,他們也沒有說話,但誰都明白他們的心情。
侯曼娥扭頭問岑知︰「你也找著你師尊了?」
岑知的師尊牧素容,正是音齋上一代齋主,為獻祭忘川而犧牲,如今終于借助法寶尋到了輪回的下落。
岑知淡然︰「找見了,她這世托生在豫州一座小城,是個琴師,悠閑住在市坊,又很受當地的豪紳敬重,最近成了婚,新娶了夫郎,日子過得十分愜意。」
「啊,那挺好……嗯?」侯曼娥頓住︰「新娶了夫郎?」
「是。」季文嘉一臉呆滯︰「娶的我們師尊。」
眾人︰「……」
旁邊明極深深低下了頭。
一直就有傳言,無極谷上任谷主蕭春風,暗戀音齋齋主牧素容,居然是真的?!
「可不是。」烏深感慨︰「蕭前輩這世是個富家子弟,據說街上見到了牧前輩,一見鐘情,回去一哭二鬧三上吊要死要活要娶,娶不成就嫁了,最後帶著家產入贅的,听說連姓都改了,最近還在到處尋模易子丹,估計將來孩子也是蕭前輩生。」
明極抬起頭,出離地憤怒了︰「夠了,不要再污蔑我師尊了!」
「就是!」季文嘉大聲︰「師尊只說將來小孩姓牧,自己可沒改姓!現在還姓蕭的!」
「……」
沉默,死一樣的沉默。
阿然小聲︰「所以,其他都是真的是嗎?」
明極季文嘉︰「……」
沉默,繼續死一樣的沉默。
岑知輕咳一聲,含蓄發出安慰︰「兩位前輩是真心相愛。」
青蒿誠摯︰「沒錯,你們師尊確實很喜歡小孩。」
青黛干脆利落︰「我這里有易子丹,你們師尊要幾顆?」
明極季文嘉︰「……」
「啥也別說了,這錢老娘出了!」侯曼娥猛一拍桌子︰「這大喜的日子,先來他十顆八顆,生他個一胎十三寶再說!」
明極和季文嘉‘哇’地一聲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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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然的快樂日常(三)——(一)和(二)請打開,是免費給大家的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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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然打算在輪回邊上建一些花花草草。
「我大師兄一個人鎮守黑淵,周圍全是荒地,太寂寞了。」阿然坐在客棧的小板凳上,把隨身帶著的小零嘴分給大家,等大家都嗑上瓜子了,阿然自覺賄|賂完畢,于是認真嚴肅說︰「我想在輪回路附近建一些城,把那里搞得有人氣一點,再搞一些花花草草,弄好看一點。」
眾掌門面面相覷。
全天下大概也只有這位祖宗敢光明正大理直氣壯叫黑淵之主一聲「大師兄」,沒看連楚如瑤楚掌座,為了避嫌,向天下人保證劍閣永遠是正道最中正的立場,都得刻意疏離萬仞劍閣與黑淵的關系,稱呼晏凌是一聲聲冷淡的「淵主」。
「林劍主,您想在輪回路周圍建什麼,我們並無異議,也樂意支持。」岑知坦然說︰「但您也知道,這件事並不全由我們說了算,建城立府,繞不開俗世十八州,更繞不開玄天帝府的支持;而且輪回路上,除了晏淵主的黑淵,還有妖主陛下的忘川,妖域的喜彌勒很早就在忘川邊遷建起了妖宮,妖主偶爾會小住,您要建人族城池,怎麼也該去問一問妖主陛下的意思。」
阿然知道這很道理,但她只要想一想玄天帝府和忘川的那兩位大爺,就覺得頭禿,忍不住嘆氣︰「我好難啊。」
侯曼娥在旁邊听著,心中冷笑,誰叫你天天招貓逗狗,該。
「難什麼?」
清冷的聲音傳來,一道挺拔的身影走進來
眾掌門猛地站起來,紛紛說著什麼「我還有事先走了」「家里藥沒熬好」「這就給師尊養胎去」之類的鬼話,抓著瓜子撒丫子遛了。
眨眼間桌子就空了。
楚如瑤走過來,阿然往她身後望︰「大師兄呢?」
「他先回去了。」楚如瑤說,遞給她一條頸鏈,頸鏈細長,沒有多余的裝飾,只懸著一顆小珠子似的東西,漆黑光華,像某種不知名的玄秘寶石︰「叫我把這個帶給你。」
阿然一看就驚呆了︰「他怎麼沒安回去?」
這是晏凌的重瞳,是阿然之前還給晏凌的。
她獻祭深空之後,天一竭盡全力保住她一團神志,已經化作天道的師父強行把她神志拉回滄瀾,用天光雲霞給她生生重塑出一具身體,晏凌之前挖出送給她的那只重瞳也被分割出來,等她想起記憶後,師父就還給了她,她就趕快還給了晏凌。
結果現在晏凌又給了她,還是做成個項鏈給她啦。
「他說送你了,便送你了。」楚如瑤把頸鏈放在她手心,語氣也平淡︰「收著吧,他是黑淵,人形也是自己化的,多一只少一只沒什麼。」
阿然︰「……」
你們倆也都太看得開了!怎麼就多一只少一只沒什麼,好歹也是眼楮啊。
阿然呆呆握著項鏈,半響突然跳起來,在侯曼娥和楚如瑤睜大的目光中,毅然握拳,超級大聲說︰「我要在黑淵旁邊建一座最熱鬧的城池!」
——
赤蹄蛟馬獵獵踏著煙塵而來,勁腰負金刀的人皇翻身下馬,大步烈勢走過來時,阿然差點以為他要把馬鞭甩自己臉上。
「林、然。」元景爍大步帶風,一把掐住她軟綿綿的臉蛋,語氣森森︰「讓我來給晏凌建城,你可真是什麼都敢想。」
他和晏凌那是什麼恩怨?他沒有和晏凌打生打死,已經是看在天下太平的份兒上,她竟然還敢讓他給晏凌建城?
——她怎麼不干脆讓他向晏凌叫爹?!
阿然腮幫子被掐住,鵝蛋臉瞬間變成圓圓的小扁臉,她心虛說︰「這都多少年了,陳年老黃歷了,過去的事就放一放嘛,你看你現在在珫州當老大,日子過得挺好的,但大師兄一個人孤零零守在這里這麼多年——哎呦!」
本來被輕輕掐著的臉肉一下被提起來了,元景爍笑起來,笑得更森然了︰「可真是個好師妹,挺心疼你大師兄是吧?」
阿然淚眼汪汪︰「嗚嗚嗚疼∼」
元景爍睨著她,一聲冷笑,松開手,頭也不回喊雲長清︰「給她拿個鏡子來,讓她自己看看臉蛋但凡有一道紅印子。」
阿然︰「……」哼!
阿然趕緊捂住臉,大聲說︰「我不管,你都掐我了,給我掐疼了,你得給大師兄建城!」
元景爍嗤笑,抱起臂來︰「繼續,我看你還能裝什麼可憐。」
阿然︰「……」
「給個面子吧。」阿然軟咩咩下來,委屈巴巴︰「盛美盛美,給個面子吧。」
元景爍一頓,咬牙切齒︰「叫誰盛美呢?」
阿然從善如流︰「景爍景爍,給個面子吧!」
元景爍又手癢想掐她。
但他看見她睜著圓潤柔軟的眼楮,眼巴巴看著自己,眼楮像夜空中的星子,閃閃發亮。
「景爍景爍。」她圍著他團團轉圈,一個勁兒叫他︰「幫幫我吧,建吧建吧。」
她被寵成這樣,好不容易被寵成這樣,這麼嬌,這麼無憂無慮,像個爛漫的小孩子,軟綿綿地歡快地叫他。
元景爍咬住後槽牙,好半響,突然又掐住她臉頰︰「閉嘴!」
阿然一下閉住嘴,眼楮亮晶晶期待看著他。
「…只此一次。」他從牙縫里擠出來聲音,掐著她腮幫子,凶神惡煞威脅︰「再有下一次,就把你搶回去,鎖起來,以後誰也別想管。」
阿然一下笑彎眼楮。
她知道,他說得再凶,也絕不會真的不尊重她,肆意妄為把她搶到哪里去。
時光荏苒,他成了人皇,做了霸主,可骨子里終究永遠還是那一個善良、正直、輕狂又意氣風發,陪她從人間走滄瀾、橫刀斬四方不平事的少年人。
「謝謝你!」阿然說︰「景爍,你真好!」
元景爍望了她半響,終究松開手,揉了揉她的頭,把她頭發揉得亂糟糟的。
「嘖。」他說︰「傻子。」
這樣說著,他唇角卻翹起來︰
只有這麼一個人。
只有這麼一個人,說你的好,便讓你覺得做什麼,都甘心情願。
只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