珫州帝都據說原來有個名字, 叫小瀛洲。
獸車徐徐緩緩地駛進城門,林然手臂搭在窗沿,睜大眼楮望著這座恢弘繁華的城池。
到處都是霧水,無數連縱交織的棧道像錦緞布料上繁復的花色, 虹橋橫跨過長長的河道鋪開, 沿著河岸邊是翠柳連堤、雕牆峻宇, 高屋飛檐的店肆連闕林立,川流不息的街道人潮挨挨錯錯傳出喧囂嘈鬧的聲音, 一切都是熱鬧、燦爛、盛大的,好像絢爛的色彩肆意從空中潑灑,如幅盛春市井畫卷一樣遠遠鋪開。
林然從有記憶以來沒去過幾個城池,但燕州的金都她覺得怎麼也該算是很厲害很厲害的大城了,但這里竟然還更厲害, 簡直是人間能想象的繁華盛大的極致。
「小瀛洲原來可沒這麼好。」侯曼娥拎著她後衣領不叫她摔出去︰「以前只是圍著懸世慈舵周圍建起一座小城,後來東海干涸, 慈舵陸續撤走了,元景爍把玄天宗遷到這兒,在這里建起帝府,改稱帝都, 一下就火了;近些年天地生機愈盛, 徹底進入盛世紀元,東海這才又漸漸漲起來, 反哺這里,就成了滄瀾第一城。」
林然像一只翻不過殼的小烏龜被侯曼娥揪住尾巴往後拽, 老老實實把探出去的半個身子退回來, 只把腦袋搭在窗沿, 眼巴巴說︰「我想出去玩。」
侯曼娥翻白眼︰「行行, 馬上放你去。」
獸車轉向路口,在萬仞劍閣與北辰法宗的行邸前停下,林然像只小花燕輕快跳下車來。
侯曼娥掀開簾子罵︰「我看你心都飛了。」
楚如瑤走下車,轉過身看見一臉期待的林然,說︰「我們還有事,你出去轉一轉,晚上有燈會,我們會在天黑前回來。」
林然抱著花盆,听她這麼說下意識點頭︰「好的,那我也天黑前回來,我們一起去逛燈會。」
楚如瑤露出一點笑意︰「我叫幾個師妹陪你。」
侯曼娥插嘴︰「我叫雙雙跟著她,她那個腦子,誰誰都不認得,別兩塊糖就被人騙走賣了。」
林然︰貓貓憋氣jpg
楚如瑤想了想,點頭同意了,很快阮雙雙跑過來,沖林然甜甜地笑︰「林師姐你真好,差點我就要被大師姐拉去當苦力了,謝謝你帶我出去玩。」
林然內心悄悄叛逆的小火苗一下子就熄滅了,頓時不好意思起來︰「…沒有沒有。」
「林師姐千萬不要和我客氣,我來這里好多次了,哪里都認得。」阮雙雙親熱挎上林然的肩膀,嘴巴比蜜都甜,邊說邊往前走︰「師姐想玩什麼買什麼,都跟我說,沒想好也不怕,我帶師姐把整條街都吃一遍……」
林然就這麼稀里糊涂乖乖被她拉走了。
楚如瑤默默看向侯曼娥,侯曼娥得意點煙︰「沒見過吧,專業人才,專精坑蒙拐騙多才多藝,放心,這下就算咱倆丟了,她也別想丟。」
林然迷迷糊糊體會到了被投喂式逛街。
阮雙雙確實很熟悉帝都,林然在她的熱情帶領下,買了七八件新出的法器,十幾身漂亮的道袍,端了一書架的潮流話本,還逛了半條街的小吃——只逛半條街,還有好多條街沒逛,阮雙雙真誠說等晚上燈會再逛,那時候更漂亮,現在看就沒意思了
阮雙雙︰笑死,她陪人把街逛完了,晚上大師姐逛啥,那大師姐不得把她吊起來打?!
作為一個優秀的小弟,阮雙雙機智地用花言巧語拖住了林然還想往街上走的腳步,只帶她去看一些浪漫的晚上不會有的活動
比如看人打架。
林然一手抱著花盆,一手舉著比自己腦袋還大的棉花糖,一口一口認真啃著,邊仰起腦袋,新奇望著高高架起的擂台。
擂台非常非常大,恢弘得幾乎像一座廣場,邊沿雕金砌玉,擂台的地基竟是由一塊完整剔透的龐大靈石生生鋪成,地基以天地乾坤的交匯陣格分別雕刻十三門的宗徽,中間簇擁著兩山的徽紋,萬仞劍閣的宗紋在中,北辰法宗的宗紋在左,而劍閣右側則特意空出一塊地方。
「這是兩山十三門設下的英雄台,天下唯一一座英雄台。」
阮雙雙見她望著那里,笑著給她解釋︰「英雄台上勝負決斗,生死不論,勝者上,敗者下,而誰若是能在英雄台上站過百年,不嘗一敗,便可將自己的武器或家徽烙在萬仞劍閣的右側,自此為滄瀾第三山,直到下一位勝者將他擊敗。」
「這座英雄台也擺了幾千年,但至今沒有一個能成功守擂百年的勝者。」阮雙雙望著那台上正打得熱火朝天的兩個修士,眯了眯眼︰「若有一日,誰真能守住擂台百年,一躍三山之上,可就大有熱鬧瞧了。」
林然听得似懂非懂,思考了一下覺得跟自己關系不大,就愉快地拋之腦後,啃著棉花糖繼續津津有味看擂台上人打架。
英雄台雖說不論生死,但除非深仇大恨一般也沒誰真往死里打,如今正是開千年大典的時候,諸多世宗名門齊齊匯聚帝都,賓客如織,正是一朝名揚天下的好時機,所以擂台火熱無比,台上的兩個修士不知是哪方地域特意趕來的強者,修為很是不俗,斗起法來奇招百出,絢爛的法光沖撞炸裂,惹起圍觀人群陣陣浩大聲浪,到處有人高高跳起來喊叫下注買股,周圍人舉著靈石袋子蜂擁圍去,叫好怒罵聲不斷。
「林師姐。」阮雙雙覺得人群情緒有點亢奮過頭了,想了想便道︰「我們走吧,剩下還有時間去河邊溜達溜達。」她努力吸引傻白甜失憶小劍主的興趣︰「听說那邊最近來了個奇特的書生,偶爾才露面,據說算卦特別準,準得邪門,如果運氣好,咱們說不定能遇見他算一卦,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準。」
林然有點流連不舍地看著擂台,其實對書生和算卦不太感興趣,但還是乖乖點頭,舉著棉花糖跟阮雙雙往外走。
阮雙雙與幾個小師妹在前面開路,林然的棉花糖太大了,周圍簇簇擁擁都是人,迎面正好走來一群衣冠整肅氣勢不凡的青年,像是正要往擂台去,林然怕糖漬沾到人家,努力把棉花糖舉高起來
勁風吹起衣擺,一群高高低低看熱鬧的人群里,一下舉高棉花糖的少女就格外顯眼,對面幾人走來時,下意識看她一眼,頓時呆住
——什麼樣不世的珍玉,化作人有了血肉皮骨,活生生地站在這里,裙擺翩然一輕飛,能折城傾國
為首的青年體態清瘦,神容冷漠倨傲,直直望著擂台,余光都不屑瞥來一眼,目不斜視冷冷與她擦肩而過。
林然一無所覺啃著棉花糖的邊沿往前走,沒走幾步,忽然听見身後擂台爆發劇烈一聲響,不知發生了什麼,人群瞬間像開了鍋的沸水炸開。
人潮開始瘋狂往前擠,林然前面是個不過腰高的童髻小姑娘,本來牽著母親的手,結果被擠得直接跌進她懷里,林然下意識丟掉棉花糖,空出一只手抱住她,被人潮巨力裹挾著踉蹌往後,後背直直撞上了一道堅硬的肉牆。
那肉牆瞬間僵硬。
「對不起。」林然知道自己撞到人了,連忙說︰「對不起…」
她抬起頭,對上一雙圓滾滾的豎瞳。
一頭巴掌長的雙角小龍倒趴在男人肩頭,一眨不眨盯著她
原來是個靈獸師。
林然認不出這是什麼靈獸,身上是淺褐色的花紋,鱗甲像一匹流光的緞子,眼瞳圓滾滾,中間一道豎線像寶石天然的紋理,剔透又深邃。
林然莫名覺得它好可愛。
可愛小龍的主人轉過身來,臉孔深刻俊美,正是之前那個冷倨的青年,他像沾到什麼髒東西似的,無比忍耐地斂起自己踫到她的袖口,一身生人勿進的寒氣幾如實質溢出來,然後才抬起目光,擰著眉冷冷看向她——
那種寒氣突然凝住了。
林然不知道他看著自己的眼神怎麼這麼怪異。
天一夸過她光長臉不長腦子,楚師姐說她涼掉後連尸體都可能被人搶走,林然于是謙虛地認為自己應該確實很好看,如果他真誠夸她一句,她會很開心並高興向他道謝的,但她不明白他為什麼盯著自己半天,又猛地偏開視線,表情厭棄又煩躁,好像她是一只吃人的洪水猛獸。
林然心里悄悄不高興了
什麼人嘛,一點都不禮貌,半點沒有他的小龍可愛。
懷里的女童呆呆望著四周陌生的人群,終于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嘴巴一扁哭起來︰「嗚嗚娘——」
「不哭啦。」林然趕緊低頭哄她︰「我帶你去找娘親。」
青年緊緊抿著唇,終于艱澀移回視線,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穿著質地輕逸的青色裙衫,鴉羽般細膩的長發用絲帶松松系住,略微翹起的發尾垂在縴細的腰間輕輕晃,她彎下腰哄孩子時,衣領微微褶皺,發絲流瀉,便露出一截雪白的後頸,柔潤像初生羔羊最幼女敕的一小片臍絨。
他喉頭像被什麼塞住,腦子里混沌沌,不遠處本勢在必得的擂台那隆隆鼓聲都像被隔絕在另一個時空,他遲疑半響,啞聲︰「你……」
少女抬起頭,看他一眼,眼眸明亮清澈,又像帶著一點生機勃勃的惱氣。
他嗓子又被掐住。
「對不起,撞到您了。」她迅速說了那麼一句,只望了一眼他肩頭的小龍,看都沒看他,把女童抱起來,轉身就噠噠跑了。
青年︰「……」
他腦子有一瞬空白,下意識伸手,指尖掠過她揚起的發絲,絲絲縷縷像暮春的柳煙,從他指縫間滑走。
小龍凝望著少女跑遠,爬著慢吞吞轉過頭去,沖著他,猛地一尾巴糊在他臉上。
「……」
青年冷著臉把契獸尾巴扯下來,神色青白不定,緊緊抿唇望著少女離開的方向,久久沒有移開
……這是,哪一家的女郎?
——
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林然把哭成小花貓的小朋友成功送回娘親那里了。
壞消息是,她自己的臨時監護人丟了。
……林然眼巴巴望著已經恢復正常的人潮半天,都沒有看到阮雙雙,她撓了撓頭,猶豫著是否自己先回去,但這里距離行邸已經很遠了,她怕反而和阮雙雙幾人走散了。
林然想了想,決定先去之前阮雙雙說的河邊等一下,她們應該會找過來,也許能在那里遇見?
帝都有無數條棧道,但真正的過城河只有一條,據說是擴建後從東海直接引流過來的,林然沒走多遠就走到了,河道寬而長,一路煙柳拂春,景色很美,有好多對情人依偎在樹下親昵蜜語,林然吃了滿肚子的狗糧,也不好意思杵在那里煞風景,只好沿著堤岸往更遠處走,心想實在不行她就先回去得了,阮雙雙她們找不到她應該也會回去的。
林然這麼想著,定了注意,轉身就要走,忽然听見極難听的粗罵聲,她扭過頭,看見不遠處樹下圍著十幾個人,為首身形臃腫的錦衣中年人渾身嘶聲力竭怒罵著什麼,滿臉猙獰指著一個人。
被中年人凶狠指著的,是一個身著素衣作書生打扮的年輕人。
年輕人以一種很悠然的姿勢跪坐在地,面前擺著一張紅木小幾,幾上擺著一把算盤,幾支竹筆和素白的宣紙,他體態優柔,姿態閑適,屈起的腿上放著一張古琴,指尖輕輕地撥弄,面對著中年人的粗罵,始終不緊不慢,好像還莞爾笑了笑。
他終于開口,林然听見一口很動听的聲音︰「客人為我講了一個故事,作為等價的酬勞,我已經完成了你的心願,客人為何還生氣呢?」
中年人听見,沒有絲毫羞愧,反而全身發癲顫抖。
「怪物!怪物!」中年人指著書生,瘋了似的怒吼︰「你這個怪物,我沒叫你那麼做,我沒叫你——」他顛三倒四說著什麼,最後只化作撕心裂肺地吼︰「殺了他!!給我殺了他——」
那些修士對視一眼,各自抽出法器沖上去。
林然本來並不想管人家的私人恩怨,但一看這是真要見血,頓住了腳——帝都城內不可殺人。
林然轉過身,大步走過去,身上威壓猛地覆壓而下,十幾個殺氣洶洶的修士一僵,膝蓋驟軟通通跪下。
他們抬起頭,震驚看著從樹林中走出來林然。
「你是誰?!」中年修士驚疑不定,怒喝︰「你敢管我的事,可知我是——」
他膝蓋一軟,也被生生按跪下,剩下的話也全堵回嗓子里。
「我不想知道你們是誰。」林然說︰「但帝都不可殺人,今晚還有燈會,這樣喜慶的好日子,我不想看見有人破壞。」
「我還要等人,不想大老遠送你們去執法堂。」她說︰「我希望沒有下一次了,如果你們立誓,你們就可以走了。」
中年人臉色難看至極,眼神閃爍著恐懼,他掙扎半響,狠狠咬牙,到底立了一個心魔誓
林然便放開他們。
他們踉蹌著爬起來,中年人眼帶殺意滿是不甘瞪了一眼悠然坐在不遠處的書生,怒喝︰「走!」
林然看著他們走了,自覺事情解決,轉身也要走,就听見身後一聲輕笑︰「姑娘救了人,轉身就走,都不願等我道一聲謝嗎。」
林然停住步子,又扭過頭去,書生終于抬起臉,林然這才瞧見他的真容,是幾乎不屬于人間的一張臉,瑰逸清姿,流華寫月,在極從容高華的溫雅中,又流溢著霧色似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譎豐艷。
林然的頭突然疼起來。
書生真正看見她面目,也微微一怔。
他望著她,久久凝視著,目中隱約泛起奇異的光彩,好半響,他突然彎起眉眼笑一笑,不動聲色,輕聲緩語︰「姑娘,你叫什麼名字?」